血色浪漫--邊看書邊聽歌--秦嶺的《走西口》與你看書同步

少兵

袁軍惱怒地盯了周曉白一眼，走進(jìn)診室。
　　蔣主任給袁軍量完血壓后說："你的心臟血壓都很正常，又不發(fā)燒，你真的很難受嗎？"
　　袁軍有氣無力地說："大夫，照您的意思，我是在裝�。�"
　　"我沒這么說，我是說我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病癥，這樣吧，我給你開點兒藥，你吃了以后要是還不好

，可以再來。"
　　周曉白在醫(yī)生身后捂住嘴偷偷地樂了。
　　袁軍還不大甘心就這么走了，他沒話找話地磨蹭著："大夫，我得的恐怕是一種怪病，我們團(tuán)衛(wèi)

生隊根本檢查不出來，就把我往這兒推，您看，這兒也查不出來，可我確實很難受，您看怎么辦？"
　　蔣主任審視著袁軍："你覺得怎么辦才好？"
　　"要不您給我開幾天假得了，我養(yǎng)幾天沒準(zhǔn)兒就好了。"
　　蔣主任摘下眼鏡，仔細(xì)端詳著袁軍∶"你是哪個單位的？"
　　"坦克團(tuán)的。"
　　蔣主任笑了："我和你們團(tuán)長挺熟的，要不要我給他打個電話，替你請幾天假呀？"
　　袁軍站起來："哎喲，這太麻煩啦，這點兒小事就別打擾團(tuán)長了，他挺忙的，得，我自己克服克

服，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進(jìn)醫(yī)院，我們團(tuán)的老傳統(tǒng)啦。麻煩您了，大夫，再見！再見！"袁軍邊扣

軍裝邊溜了。
　　蔣主任望著袁軍的背影，搖搖頭笑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這號兵，真夠嗆……"
　　周曉白和袁軍并排走在醫(yī)院休養(yǎng)區(qū)的花園里。袁軍顯得有些垂頭喪氣，周曉白取笑道："真是高

招兒，誰教你的？眼藥瓶裝熱水，你倒是多兌點兒涼水呀？你見過誰體溫六十多度？"
　　袁軍捶胸頓足道："唉，我怕兌多了涼水，成了二十多度，你見過體溫二十多度的人么？那不成

了北冰洋來的？唉，這溫度太難掌握了。"
　　周曉白越想越好笑，她樂得彎下腰："看你剛才坐在走廊里的樣子，把我都唬住了，就象得了不

治之癥似的，眼看沒幾天活了，怎么一眨眼又這么精神抖擻的？"
　　袁軍恨恨地發(fā)牢騷："你們科那個大夫真他媽沒勁，一點兒小事，你不給開假條也就算了，動不

動要給團(tuán)長打電話，這不明擺著給我扎針兒么，夠?qū)O子的，嚇唬誰呀？"
　　"那你跑什么？怎么著也得善始善終啊，來的時候病容滿面，一看假條騙不成了，竄得比兔子還

快？"
　　袁軍埋怨道："你這人也不夠意思，體溫表在你手里，你就報個三十九，四十度什么的怕什么？

那大夫還能親自檢查？"
　　"呸！我才不跟你弄虛做假呢，再說了，我當(dāng)時沒揭穿你，已經(jīng)是給你臺階下了，你該感謝我才

對。"
　　袁軍愁眉不展地說："我們團(tuán)快拉練了，我一看地圖就暈了，全是山路，一千多里，這不是要我

老人家命么？"
　　"行啦，多走點兒路累不死你，至于嗎？告訴你，我早聽說了，坦克團(tuán)有那么幾個剌兒頭兵，都

是軟硬不吃的滾刀肉，為首的就叫袁軍。"
　　"誰這么抬舉我？我有這么大名氣，連你們都聽說了？說實在的，我知道這是部隊，不能由著性

子折騰，所以入伍后處處跟小媳婦似的，低眉順眼地過日子，我們班長是個農(nóng)村土老冒兒，土得掉渣

兒，連這小子也敢在我面前指手劃腳，要依我以前的脾氣，早讓他滿地找牙了"
　　周曉白細(xì)聲勸道："袁軍，你可不能惹事啊，咱們現(xiàn)在不是學(xué)生了，你別把北京的那股流氓氣帶

到部隊里來。"
　　袁軍不愛聽了："喲，這會兒嫌我們是流氓了？那你別跟流氓談戀愛呀？"
　　周曉白嚇得把手指放在嘴上："噓！小聲點兒，該死的袁軍，你嚷嚷什么？"
　　袁軍威脅道："怕啦？那好，你周曉白面子大，去和那個狗屁醫(yī)生說說，給我開一周病假，我可

以考慮把這事爛在肚子里。"
　　"去你的，人家醫(yī)生能聽我這小兵的？別做夢了。"
　　"我怎么看他隔三差五的就用眼睛瞟你一下，這大夫結(jié)婚了沒有？八成是圖謀不軌吧？"
　　"別胡說八道，人家孩子都上中學(xué)了。"
　　一個漂亮女兵從前面走過，袁軍毫不掩飾地用眼光追隨著女兵的背影。周曉白揶揄道："嗨、嗨

，怎么眼睛都直了？小心點兒，口水也下來啦。"
　　袁軍問道："這小妞兒長得不錯呀，是北京兵嗎？"
　　"別打聽，是不是又想和人家認(rèn)幼兒園小朋友？這招兒太俗了，你換個新招兒行不行？"
　　"真的，曉白，這女兵是哪個科的？"
　　"我要是告訴你是哪個科的，不出三天，你肯定又裝病上門了，是不是？那我告訴你，她是神經(jīng)

科的，你要裝病得裝精神病。"
　　袁軍嘆道："裝這種病難度好象大了點兒。"
　　周曉白大笑："好好干吧袁軍，什么時候這身軍裝換成四個兜兒的，你才有資格考慮這個問題。

"
　　"這不一定，鐘躍民連兩個兜兒都沒混上呢，不是也有人惦記？"
　　周曉白突然翻了臉："袁軍，你要是再和我開這種玩笑，你就給我滾……"
　　袁軍陪笑道："喲，急啦？沒勁，沒勁。"
　　周曉白扔下袁軍，頭也不回地走了。
　　袁軍望著她的背影自言自語："嘿，真＊＊＊大小姐脾氣，說翻就翻，將來夠鐘躍民喝一壺的。

"
　　周曉白丟下袁軍回到宿舍，氣已消了一半兒，她有些后悔和袁軍發(fā)了脾氣，她知道自己近來心情

不好，經(jīng)常發(fā)些無名火，她也想克制，可有時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其實，還能有什么原因？還

不是因為鐘躍民？這個沒良心的家伙，自從他來過一封信以后，就再無下文了，這其間周曉白已經(jīng)連

續(xù)給他寫過三封信了。周曉白百思不解，這個鐘躍民到底在想什么？他為什么這樣冷淡？周曉白無數(shù)

次想過，這個鐘躍民有什么了不起？干脆下定決心只當(dāng)從來沒認(rèn)識過他，周曉白已經(jīng)多次下過這種決

心了，可每次都沒堅持過一天，最后她終于放棄了這種嘗試，心里完全明白了，她實在不愿意放棄鐘

躍民。寧可這樣無休止地等下去，周曉白就是這樣固執(zhí)。
　　每天晚上熄燈號響過以后，周曉白就躺在床上仔細(xì)回想她和鐘躍民相處的日子，每一句話，每一

個細(xì)節(jié)都不放過，每當(dāng)想起這些，她不得不心灰意冷地承認(rèn)，鐘躍民的確沒有向她承諾過什么，既然

沒有承偌過什么，那就是周曉白自己在單相思，怨不得鐘躍民。想到這里周曉白便有了種強(qiáng)烈的恥辱

感，從小到大沒受過這種氣，什么時候自己變得這樣逆來順受？周曉白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抑制不

住地想大叫一聲∶鐘躍民，你這混蛋。
　　罵完以后，周曉白翻身下床，披上衣服，擰亮臺燈給鐘躍民寫信，她一邊寫一邊在心里暗暗罵自

己∶周曉白，你這賤骨頭。
　　還有件事，改日把袁軍找來，向他道個歉，這家伙現(xiàn)在的處境不大好，他也怪不容易的。
　　袁軍現(xiàn)在的確處境不大好，部隊馬上要去拉練了，上午團(tuán)里開了動員大會，團(tuán)政委做了動員報告

，現(xiàn)在袁軍所在的一排正在開討論會。新兵們都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馬扎上，腰板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上

。老兵們就相對隨便多了，這是老兵的特權(quán)。由于一排長回家探親去了，排里的工作暫時由二班長段

鐵柱負(fù)責(zé)。袁軍認(rèn)為這簡直是場災(zāi)難，這小子當(dāng)個班長就已經(jīng)找不著北了，經(jīng)常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現(xiàn)

在讓他代理排長，這還能有好日子過？
　　段鐵柱正在發(fā)言："今天，團(tuán)政委給全團(tuán)做了關(guān)于野營拉練的政治動員，我覺得意義非常重大，

給我們?nèi)珗F(tuán)每個干部戰(zhàn)士都上了一場生動的政治課，剛才我去連部，看見二排長和三排長都在代表全

排表決心，我一看心說壞啦，別的排都趕在咱們前邊，咱一排落后了，讓他們搶了先，我和幾個班長

商量了一下，咱一排要迎頭趕上，怎么趕？寫血書，向黨表決心。"
　　袁軍朝代理排長翻起白眼，臉上露出鄙夷的表情。
　　段鐵柱繼續(xù)說道："這次野營拉練的政治意義，政委已經(jīng)講得很清楚了，我就不再重復(fù)了，我只

想談?wù)勎覀�人對野營拉練的認(rèn)識，同志們也可以和我一起討論，袁軍，你坐好，告訴你多少次了？軍

人么，要站有站樣兒，坐有坐樣兒，松松垮垮的象什么樣子？"
　　袁軍斜了他一眼，極不情愿地挺直了腰板。
　　段鐵柱不依不饒地說："你斜眼看我干什么？不服氣？你們新兵剛進(jìn)軍營，得好好把以前的壞毛

病改一改，部隊是什么？是大熔爐，別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進(jìn)了軍營，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

著，要多聽聽老同志的指點，不要不服氣，你聽見沒有？"
　　"班長，我什么都沒說，怎么招出你這么多話？我服了，我怕你了還不成？"
　　"我有什么好怕？我也就是比你多穿破幾身軍裝，你要行得正，就不用怕我。"
　　袁軍半合著眼不吭聲。
　　"咱們接著說，徒步行軍，是我軍的光榮傳統(tǒng)，聽老同志們講，我軍致勝的法寶，除了小米加步

槍，靠得就是兩只鐵腳板兒，長征，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我軍都是靠這兩只鐵腳板兒走

過來的，而且每戰(zhàn)必勝，在未來消滅帝修反的戰(zhàn)爭中，我們還要靠老傳統(tǒng)，和敵人賽一賽腳板兒，我

就不信那些少爺兵有這個能耐，讓他們晝夜行軍一百八十里試試，累不趴下他們我就不姓段……"
　　袁軍忍不住說話了："班長，那些帝修反不跟咱們練腳板兒怎么辦？他們的坦克、裝甲車肯定比

咱們的腳板快。"
　　"那有什么了不起？他們的坦克裝甲車能爬山嗎？還不是離不開公路？咱們往山溝里一鉆，他就

沒主意。"
　　"他們有直升機(jī)戰(zhàn)斗群和空降部隊，最適合打山地戰(zhàn)。"
　　段鐵柱不屑一顧地說："狗屁，我就信一條，他的坦克大炮再多，最后解決戰(zhàn)斗還要靠二百米內(nèi)

的硬功夫，就象林副統(tǒng)帥說的，要靠刺刀見紅，靠手榴彈……"
　　"班長，要是刺刀能對付坦克，咱都改步兵得了。"
　　"你什么意思？"
　　"聽你的口氣，你好象沒拿自己當(dāng)坦克兵，把自己當(dāng)步兵了，趕明兒你要當(dāng)了團(tuán)長，干脆把咱們

團(tuán)坦克都送煉鋼廠去回了爐，咱們成立個陸戰(zhàn)團(tuán)，用步槍，手榴彈，實在不行就拿鐵腳板兒踹帝修反

的坦克得了。"段鐵柱吼道："袁軍，怎么就你怪話多？我看你是立場有問題，專替帝修反說話，你

這樣下去很危險。"
　　袁軍站了起來："班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讓大家參加討論，我有不明白的地方，當(dāng)然要向

你請教了，你不能亂扣帽子，照你的意思，我是帝修反派來的特務(wù)？"
　　"你是不是特務(wù)我不知道，反正咱們連這些城市兵里，就你怪話多，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功夫

全在嘴上啦，當(dāng)初分你來二班，我就不同意要你，象你這樣的城市兵，只能拖二班的后腿。"
　　袁軍火了："誰稀罕來二班？你他媽找指導(dǎo)員把我退回去呀？"
　　"袁軍，你罵人？你敢再罵一句……"[wmv=20,10,1]http://gttg.home.qlsh.net/nv/ningxia.wav[/wmv]

[ 本帖最后由 少兵 于 2006-4-25 10:57 編輯 ]

少兵

"罵你？你聽好，你這一腦袋高梁花子的土老冒兒，我罵你是客氣，惹急了我還抽你呢？"
　　段鐵柱猛地站起來："你……你還反啦？走，跟我去連部，讓指導(dǎo)員評評理。"
　　袁軍抄起馬扎高高舉起欲砸段鐵柱。戰(zhàn)友們將他抱住……
　　袁軍站在連部的屋子中央，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連長季長河氣哼哼地背著手在來回踱步。指導(dǎo)

員吳運(yùn)國在一邊和段鐵柱小聲說著什么。
　　連長轉(zhuǎn)了幾個圈兒，回過身來："好你個袁軍，你可是創(chuàng)了記錄啦，咱們連從建連那天起，就沒

見過新兵敢打班長的事，今天算是讓我開了眼啦，打呀？怎么不打啦？誰也別攔他，二班長，你把腦

袋伸過去，讓他打，我倒想看看他有多大膽子。"
　　袁軍冷冷地說："連長，你還別將我，他要真敢把腦袋伸過來，我就真敢砸。"
　　連長暴跳如雷地沖過去，被指導(dǎo)員攔住。
　　指導(dǎo)員心平氣和地說："袁軍，你可夠出圈的了，又是打班長，又是頂撞連長，到了連部，氣焰

還這么囂張，這不是你在北京當(dāng)學(xué)生，這是部隊，你是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你這樣做，考慮過后果沒有

？"
　　袁軍冷笑："后果？我沒考慮過，我只想揍段鐵柱這王八蛋，至于怎么處理，是你們的事，我犯

不上去想，大不了就是上趟軍事法庭吧。"
　　連長火冒三丈地吼道："袁軍，你還死豬不怕開水燙啦，我今天要是整不了你這刺頭兵，我就不

姓季。"
　　"連長，你別這么大聲叫喚行不行？人都說會叫的狗不咬人，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這嚇不了我

。"
　　連長沖動地解開衣扣，脫下上衣："指導(dǎo)員、段鐵柱，你們給我作證，這小子罵人，老子豁出去

不當(dāng)這個連長了，今天我非整他不可。"
　　指導(dǎo)員連忙攔住連長。
　　袁軍火上澆油地說："連長，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挺沒勁的，你要真想和我單練，就別乍呼，咱倆偷偷

地找個沒人的地方練一把，誰的牙掉了，就自已偷偷咽到肚子里，見了別人得說是自己不小心嗑的，

這才是漢子，你這叫什么？仗著自己是連長，別人不敢打你，就擼胳膊挽袖子的欺負(fù)新兵，這有損你

連長的身份。"
　　連長氣得說不出話來。
　　指導(dǎo)員不慍不火地說："袁軍，你的行為必須要嚴(yán)肅處理，在處理你之前，我還想聽聽你自己的

解釋，你說說，為什么要打你們班長？"
　　"段鐵柱侮辱我的人格。"
　　"就算你們班長侮辱了你的人格，你可以向連里反映，難道這也是你打人的理由？"
　　"反映管個屁用？你們都是山東老鄉(xiāng)，我聽說連長家和段鐵柱家是一個公社的，相隔不到三十里

，你指導(dǎo)員也是山東的，你們來個官官相護(hù)，我找誰去反映？"
　　指導(dǎo)員也火了："你這個人怎么胡攪蠻纏呀？連里山東人有二十多個，你有什么根據(jù)說我們官官

相護(hù)？"
　　"反正你們農(nóng)村兵對城市兵天生就有成見。"
　　連長指著袁軍道："指導(dǎo)員，你看見啦？你說一句他頂一句，我看今天得禁閉他。"
　　袁軍笑了："隨便，住禁閉室里挺舒服的，有吃有喝的還不用出操，跟療養(yǎng)差不多，你最好多禁

閉我?guī)滋臁?quot;
　　指導(dǎo)員大怒："好，我成全你，通訊員，送他去禁閉室，給我好好反省反省，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這刺兒頭……"
　　周曉白正坐在值班室里寫信。羅蕓走了進(jìn)來問："曉白，寫什么呢？"
　　周曉白連忙把信藏起來："給家里寫信呢。"
　　"你蒙誰呢？看你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不就是給鐘躍民寫信嗎？你藏什么？"
　　"你別給我瞎嚷嚷，生怕別人不知道是怎么著？你有什么事？快說。"
　　羅蕓正色道："你聽說了嗎？袁軍被關(guān)禁閉了。"
　　周曉白一驚："他又惹什么事了？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羅蕓說："下午有個坦克團(tuán)的戰(zhàn)士來拿藥，我問他認(rèn)識袁軍不認(rèn)識，他說他和袁軍是一個連的，

袁軍和班長吵架，還要打班長，被連里關(guān)了禁閉。"
　　周曉白搖搖頭："這個袁軍，真是無法無天，膽子太大了，這次他的問題嚴(yán)重嗎？"
　　"據(jù)說他們連隊已經(jīng)上報團(tuán)里，準(zhǔn)備給他記過處分，那個戰(zhàn)士說，袁軍現(xiàn)在態(tài)度非常惡劣，在禁

閉室里還說風(fēng)涼話，說他給自己放了療養(yǎng)假，以后什么時候想休息了，就找個看著不順眼的人打一頓

就行了。"
　　周曉白笑出了聲："也就是袁軍能說出這種混帳話來。"
　　羅蕓想了想，突然笑出了聲："我剛才還想呢，幸虧鐘躍民和鄭桐這兩個壞小子沒來，要這三個

活寶都湊在一個連里，非反了天不可，鐘躍民老謀深算，鄭桐一肚子壞水，袁軍整個一混世魔王，這

三個壞小子能把一個連拆散了。"周曉白大笑："還真是，這三個活寶要湊在一起，就該有人倒霉了

。"
　　羅蕓道："你還別說，袁軍這家伙挺有性格，有點兒特立獨行的勁頭，我敢說，這種天不怕地不

怕的家伙，咱們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周曉白斜了她一眼："哎，羅蕓，聽你的口氣，象是挺欣賞袁軍的？你坦白，是不是對袁軍有點

兒那個意思？"
　　"去你的，誰看得上他？一副粗野相兒，比鐘躍民也好不到哪兒去。"
　　周曉白馬上板起了臉："羅蕓，你少說鐘躍民，我不愛聽。"
　　"好好好，不說，那是你心肝兒，動不得，曉白，咱們是不是去看看袁軍？我倒想見見他被關(guān)禁

閉的倒霉相兒。"
　　周曉白不冷不熱地說："什么叫'咱們'？我可沒說要去看他，要去你去，干嗎拉上我？"
　　"大家不都是朋友嗎？他現(xiàn)在是困難的時候，需要幫助呀，哪怕是精神上的，咱們湊點兒錢，給

他買點吃的。"
　　周曉白搖搖頭："我可沒錢，我的津貼費還攢著給鐘躍民寄去呢。"
　　"你看，就記著你的鐘躍民？袁軍也是鐘躍民的朋友，你就算替鐘躍民去看看又怎么啦？"
　　"不去、不去，就不去。"
　　羅蕓無可奈何地說："你這個人怎么這么不講交情？哼，要是鐘躍民被關(guān)了禁閉，你肯定哭著喊

著就竄去啦。"
　　周曉白的臉色驟變，咬住嘴唇。
　　羅蕓沒注意周曉白，只顧自己說下去："曉白，我可跟你說好了，你要敢不去，我就再也不理你

了，喲，曉白，你怎么啦？曉白……"
　　周曉白突然淚流滿面。她抽泣著小聲說："羅蕓，我想鐘躍民了，羅蕓……不知他現(xiàn)在怎么樣。

"
　　第九章
　　信天游呵不斷頭，回回唱起熱淚流，狼多肉少的知青點。圪梁梁上的歌聲，秦嶺之驚鴻一瞥……

袁軍默默地注視著羅蕓，一縷陽光照在羅蕓臉上，她眼波一閃，露出粲爛的笑容……
　　當(dāng)知青們得知他們的口糧是被村支書常貴私下截留時，都?xì)庹�了，大伙都嚷著要收拾他，錢志民

干脆地說∶"打這老丫挺的一頓算了。"蔣碧云主張去縣委告狀，讓縣委派工作組來調(diào)查。鐘躍民卻

不同意，他認(rèn)為常貴此舉雖然很可氣，但石川村的現(xiàn)狀就擺在這里，老鄉(xiāng)們都窮怕了，人一窮就難免

想點兒邪門歪道，俗話說"窮生奸計"上次挨餓時，他和鄭桐到鄰村去偷雞，就屬于這種情況。雖然

沒偷著，但畢竟是動了邪念，要是為這點兒事就把常貴送進(jìn)去，就顯得過份了，何況常貴家還有六個

孩子呢，常貴要是進(jìn)去了，這六個孩子誰養(yǎng)？更重要的是，要是全村的老少爺們兒都知道是知青們把

常貴送進(jìn)大獄，知青們就成了告密的小人，以后在村里還怎么混呢？
　　郭潔憤憤地說∶"那就便宜他啦？"
　　鐘躍民說∶"當(dāng)然得警告他一下，嚇唬嚇唬就算了，這件事由我和鄭桐來辦。"
　　鐘躍民和鄭桐專挑吃晚飯時去找常貴，他們鬼鬼祟祟地走到常貴家的窯洞外，鄭桐把耳朵貼在門

上聽了聽，對鐘躍民耳語道："正吃飯呢，呼嚕呼嚕的喝粥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豬圈呢。"
　　鐘躍民做了個手勢，高喊著："常支書……"趁常貴還來不及回答，鐘躍民和鄭桐已推門闖了進(jìn)

去。
　　常貴一家正圍著炕桌吃飯，炕桌上的瓦盆里堆著不少玉米面貼餅子，常貴和家人每人手捧個大海

碗，里面盛著野菜糊糊。
　　鐘躍民和鄭桐的闖進(jìn)使常貴猝不及防，來不及把食物藏起來。
　　常貴有些驚慌，他應(yīng)付著："躍民、鄭桐，吃了么？"
　　兩人齊聲道："沒呢。"

少兵

常貴言不由衷地說："一起吃么。"
　　"唉，謝謝支書了。"兩人脫鞋上炕，拿起貼餅子就吃。
　　常貴婆姨盛了一碗野菜糊糊遞給鐘躍民，鐘躍民擺擺手："我們喜歡吃干的，不喝稀的。"常貴

心疼地眨著小眼睛，盯著兩人在狼吞虎咽。
　　兩人風(fēng)卷殘云，盆里的玉米面貼餅子轉(zhuǎn)眼就被吃光。
　　鄭桐撐得松開腰帶，他揉著肚子說："常支書，我們來這么多日子了，今天才吃上一頓飽飯，支

書啊，你對我們知青太好了，我們怎么才能報答你呢？"
　　常貴嘀咕著："莫事、莫事。"
　　鐘躍民抹抹嘴，又順手拿起常貴的煙袋裝煙葉，點燃后吸了一口才說話："支書啊，你幾個娃？

"
　　"六個，養(yǎng)不活啊。"
　　鐘躍民關(guān)切地問："你要是不在了，婆姨和娃有人管么？"
　　常貴緊張起來，兩只小眼睛緊緊盯著鐘躍民問："咋回事？"
　　鐘躍民噴出一口煙道："你收拾一下東西，有被子么？帶上被子，對了，把你那件光板皮襖也帶

上，那里面冷，多帶點兒衣服沒壞處。"
　　常貴緊張地說："躍民，你在說啥啊。"
　　"支書，你的案子犯啦，縣公安局馬上要來咱村抓人了，支書，你長這么大沒坐過小汽車吧？得

，這回你可露臉啦，小車一坐，屁股一冒煙，全村的老少爺們兒給你送行，咱村誰那么風(fēng)光過？"
　　常貴呆了。
　　鄭桐插話道："支書，你沒進(jìn)過局子吧？我在北京進(jìn)去過，哎喲，現(xiàn)在一想起來我就心里哆嗦，

一進(jìn)去，人家二話不說，小繩兒一捆，蹭的一下，把我吊房梁上了，當(dāng)時我就哭爹喊娘啦，受不了哇

，誰承想，這還是最輕的，老虎凳你聽說么？八塊磚一墊，你那腿就跟面條兒似的彎過來……"
　　鐘躍民推心置腹地說："常支書，咱們爺們兒平時混得不錯，這事要是擱在旁人身上，我們才不

管呢，你聽說了吧？這次我們?nèi)タh里討飯，把事情鬧大啦，縣里正準(zhǔn)備查處利用職權(quán)克扣知青口糧的

村干部，縣委書記還點了你的名，說石川村的常老貴最壞，克扣的最多，除了經(jīng)濟(jì)上的問題，好象還

有生活作風(fēng)方面的問題，是不是？鄭桐？"
　　"沒錯，常支書，有人反映你經(jīng)常利用職權(quán)調(diào)戲村里的婆姨，還和村東頭兒的張寡婦有一腿，你

糊涂啊支書，這年頭兒哪兒犯錯誤都不要緊，就是褲襠里那東西不能犯錯誤，這次縣里要嚴(yán)肅處理你

，我們哥倆冒著生命危險來通風(fēng)報信，是為了什么？還不是因為咱爺們兒平時混得不錯嗎？"
　　鐘躍民接過話來："支書啊，趁公安局的人還沒來，你有什么后事要交待？你得快點兒說，你放

心，你的娃就是我們的娃，我們吃干的，就決不能讓他們喝稀的。"
　　鄭桐附和道："對，你的婆姨就是我們的……"
　　"鄭桐，你他媽輩份亂啦，支書的婆姨是咱們嬸子，咱們拿她當(dāng)嬸子養(yǎng)，實在不行，咱就給嬸子

再找個主兒，就算娃們姓了別人的姓，也比餓死強(qiáng)。"
　　鄉(xiāng)下人經(jīng)不住這么嚇唬，常貴嚇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哀求道："躍民啊，鄭桐啊

，我……我是扣了你們的口糧，是……是扣得狠了些，可咱村不是窮嘛，鄉(xiāng)親們餓怕啦，我覺著，你

們都是毛主席的娃，還能餓著你們？公家不能不管……"
　　鄭桐顯得很同情："支書，你這次禍闖大啦，你明明知道我們是毛主席的娃，還敢餓著我們？這

不是和毛主席他老人家叫板嗎？按你這罪過，是公然對抗毛主席關(guān)于上山下鄉(xiāng)的號召，不槍斃也是無

期徒刑，別說啦，你快準(zhǔn)備準(zhǔn)備吧，下輩子可得好好活人吶。"常貴抹了一把淚："大侄子，叔兒錯

啦，你們都識文斷字的，主意多，幫叔兒想想辦法么，糧食我是扣了，可……我沒對村里婆姨們不規(guī)

矩，冤枉呀。"
　　鐘躍民哼了一聲："得，這會兒又成我們叔兒了，天下有這種叔兒么？自己吃得飽飽的，讓侄子

們要飯去。"
　　鄭桐追問道："你說你沒調(diào)戲婆姨，這可說不清楚，你以為怎么才算調(diào)戲？非把人家按在炕上才

算？上次你在二黑家婆姨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這沒冤枉你吧？這就叫調(diào)戲。"
　　常貴鼻涕一把淚一把："大侄子，幫幫叔兒么。"
　　鄭桐繼續(xù)施加壓力："哎喲支書，這可不是小事，是槍斃的罪過啊，你當(dāng)是過家家兒呢？說不玩

就不玩啦？雖說我們是毛主席的娃，可毛主席他老人家娃多啦，也不能什么事都管。"
　　鐘躍民突然一拍腦門："鄭桐，你不是有個親戚在縣里工作嗎？"
　　"噢，那是我一個表兄，在縣委當(dāng)個主任什么的，怎么啦？"
　　鐘躍民沉吟道∶"咱找你表兄說說，讓他做做工作，把咱支書的案子給抹了行不行？"
　　鄭桐做為難狀："這……"
　　常貴象抓到了救命稻草："大侄子、大侄子，你可不能不管啊。"
　　鄭桐象是下了決心："行，咱們?nèi)ピ囋嚢�。支書，這件事恐怕得跑幾天，我們的工分……"
　　"照記、照記，記滿分。"
　　鐘躍民問："我們的口糧……"
　　"全給、全給。"
　　鐘躍民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常支書啊，以后可要好好做人哩……"
　　鐘躍民和鄭桐找常貴談過話以后，常貴果然對知青們熱情多了，特別是前兩天縣知青辦的馬主任

從石川村路過，他特地來看望鐘躍民。馬主任坐著一輛破舊的蘇制"嘎斯69"型吉普車，直接開到知

青點的窯洞前，還給鐘躍民帶來不少食品，這消息馬上傳遍了全村，農(nóng)民們一見到坐小車的干部就覺

得來了大官兒，這在村里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等驚慌失措的常貴趕到知青點時，馬主任已經(jīng)走了，

這下可把常貴嚇得夠嗆，他以為這是縣里來調(diào)查他的干部鐘躍民繼續(xù)嚇唬他，說他已經(jīng)和縣委打了招

呼，常老貴的案子先壓一壓再說。但縣委表示，這件事還沒完，縣委當(dāng)前的工作是要抓一兩件破壞上

山下鄉(xiāng)政策的壞典型，石川村的常老貴問題很嚴(yán)重。不過這兩天鄭桐正在縣里找他表兄上下活動，已

經(jīng)很有進(jìn)展了，估計這件事還是可以擺平的。
　　常貴親眼所見小車都進(jìn)了村，他不再懷疑鐘躍民的話的真實性，于是真有大禍臨頭的感覺，他對

鐘躍民和鄭桐千恩萬謝，還買了酒割了肉請他們到家里吃飯，兩人坐在常貴家炕上已經(jīng)大模大樣地吃

了兩頓了，曹剛他們簡直嫉妒死了。
　　鄭桐的一個表兄在羅川公社插隊，他這幾天干脆到表兄那里串門去了，而常貴以為鄭桐正在縣里

為他的案子奔走，每天給他按全勞力記滿分，把鄭桐慣的簡直不想回村了。
　　鐘躍民也得到了一個美差，常貴派他和村里的老羊倌杜老漢一起放羊，這可算是個輕松活兒鐘躍

民很滿意，因為他正在和杜老漢學(xué)唱陜北民歌，這等于給他送來一個機(jī)會。
　　鐘躍民和杜老漢坐在石川村外的山坡上，鐘躍民頭上扎著白羊肚手巾，腰間扎著一根草繩，上面

插著煙袋荷包，顯得不倫不類，顯然是在出洋相。
　　杜老漢的孫子憨娃在一旁扔石頭轟羊，憨娃約七八歲，穿得衣衫襤縷，頭發(fā)被剃成鍋蓋形。杜老

漢的兒子栓栓前幾年得了一種怪病，病狀是能吃不能干，吃起飯來能頂兩個棒小伙兒，卻沒勁兒干活

兒，再后來干脆連路都走不動了，只能在炕頭上吃飯，一個貧困地區(qū)的農(nóng)民若是得了重病，其結(jié)局無

疑是等死，栓栓在炕上躺了兩年，最后連碗都端不動了，吃飯要靠人喂，家里的日子過得一塌糊涂，

栓栓的媳婦終于過夠了，她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失蹤了，杜老漢帶著孫子憨娃找遍了方圓幾十里，也沒

找到栓栓媳婦的蹤跡，有人告訴杜老漢，栓栓媳婦是跟一個走村串巷的小木匠跑了。杜老漢這才模模

糊糊想起來，村里是來過一個小木匠，他的手藝不錯，除了會打柜子炕桌，還會在箱子上畫畫兒，畫

個喜鴉登梅什么的。那小子長得很壯實，又有張巧八哥嘴，再加上他長年走江湖見多識廣，所以很討

女人喜歡，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有事沒事都愛往他住的那口破窯里跑，至于小木匠和村里的婆姨們之

間都發(fā)生過什么故事，沒人說得清，反正他走后栓栓媳婦也不見了。奇怪的是，栓栓媳婦失蹤后不到

三天，栓栓就咽了最后一口氣，這個家轉(zhuǎn)眼就只剩下祖孫倆兒了。

少兵

杜老漢年輕時因家貧娶不起媳婦，在他四十八歲時的一天晚上，一個外鄉(xiāng)逃荒的女人餓昏在他窯

洞前，這個三十多歲，來路不明的女人正撞在光棍兒杜老漢的槍口上，杜老漢自然是來者不拒，他把

女人背進(jìn)窯洞，喂了幾口吃的，然后就勢鉆進(jìn)了女人的被窩……至于栓栓到底是不是他的種兒，他鬧

不清，反正從他第一次和那女人睡覺到生下栓栓，只有八個月。杜老漢不大在乎這些，他認(rèn)定這女人

是老天爺看他可憐，給他送上門來的，再挑三揀四就不象話了。這一輩子過得很快，杜老漢覺得象一

場夢，先是打光棍兒熬到快五十歲，這將近五十年的時間幾乎沒給他留下什么記憶，腦子里是一片空

白，既沒有歡樂，也想不起來有什么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記起來的，還不是什么災(zāi)年餓肚子的事，反

正從他記事起就沒放開肚子吃過飽飯，多年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只記得一個生理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

渴望女人，年輕時熾熱的情欲如同地層下的巖漿，洶涌澎湃地尋找著發(fā)泄口，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輾

轉(zhuǎn)反側(cè)，有時突然從炕上竄起來沖到井臺上，用一桶冰冷的井水兜頭澆下，以此來熄滅心頭燃燒的烈

焰，那時他最喜歡的事就是趕集，其實集市上沒有什么他需要的東西，他只為看一看女人，這是他對

生活唯一的要求，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欲火，兩眼死死地盯著女人看，有如餓狼盯著羊羔的

眼神。
　　如今回過頭來想一想，杜老漢覺得這輩子也沒有白過，畢竟他有過女人，有過兒子，現(xiàn)在還有個

孫子，雖然女人和兒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卻很知足了，村里有些和他同輩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歲

了，他們不是打了一輩子光棍兒嗎，這輩子連女人都沒沾過，真是白活了。
　　鐘躍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陜北地區(qū)有很多打了一輩子光棍兒的老漢竟是民歌高手。
　　杜老漢雖然不算真正的光棍兒，但他這一生幾乎是在性壓抑中度過的，那個來路不明的婆姨只和

杜老漢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如此算來，杜老漢這輩子除了這一年多的時間，基本上還算是個光棍

兒。鐘躍民似乎有點兒明白了，這是人類的一種習(xí)性，你缺少什么就向往什么，物質(zhì)生活的極端匱乏

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撐，人類在面對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面對自身的痛苦時，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無奈的求變

通的情緒，這就是苦中作樂，借以稀釋現(xiàn)實的苦難。對杜老漢這類的老光棍兒來說，他們關(guān)心的問題

是很直截了當(dāng)?shù)�，他們要的是女人，或者是女人的肉體，是否美麗溫柔并不重要。他們沒有多高的要

求，能吃飽肚子，炕上再有個婆姨就已經(jīng)是神仙過的日子了�？墒蔷瓦@點兒要求他們卻得不到，于是

，酸曲兒就產(chǎn)生了。
　　鐘躍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陜北民歌簡直是個富礦，流傳在民間的歌詞至少有數(shù)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詞

都是表現(xiàn)男歡女愛的，在那種熱辣辣，赤裸裸的語言面前，中國上千年封建禮教的浸染竟蕩然無存，

這就是真正的酸曲兒。
　　杜老漢扯著嗓子唱起來∶
　　沙梁梁招手沙灣灣來，
　　死黑門的褲帶解不開，
　　車車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灣灣。
　　梁梁上柳梢灣灣上柴，
　　咱那達(dá)達(dá)碰見那達(dá)達(dá)來，
　　一把摟住細(xì)腰腰，
　　好象老山羊疼羔羔。
　　腳步抬高把氣憋定，
　　懷揣上饃饃把狗哄定。
　　白臉臉雀長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懷敞開，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來。
　　哎喲喲，我兩個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喲，
　　紅格當(dāng)當(dāng)嘴唇白格生生牙，
　　親口口說下些疼人話。
　　杜老漢的兩顆門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風(fēng)，但他唱得很動情，很投入，眼睛半合著，似乎

已經(jīng)看見那"紅格當(dāng)當(dāng)嘴唇白格生生牙"
　　鐘躍民忍俊不禁，開懷大笑∶"杜爺爺，再唱一首，太有味兒了。"
　　杜老漢唱得興起，又換了一首歌∶
　　一更子里叮當(dāng)響，
　　情郎哥站在奴家門上，
　　娘問女孩什么響，
　　東北風(fēng)刮得門栓栓響。
　　二更子里叮當(dāng)響，
　　情郎哥進(jìn)了奴家繡房，
　　娘問女孩什么響，
　　人家的娃娃早上香。
　　三更子里叮當(dāng)響，
　　情郎哥上了奴家的炕，
　　娘問女孩什么響，
　　垛骨石貍貓撞米湯。
　　四更子里叮當(dāng)響，
　　情郎哥脫下奴家的衣裳，
　　娘問女孩什么響，
　　腳把把碰得尿盆子響
　　……
　　鐘躍民笑道："這是首偷情的歌，太生動了，那女孩子蒙她娘，話來得真快，情郎哥更實際，只

管辦事，一聲不吭，有什么婁子有女方頂著，杜爺爺，這信天游里咋這么多酸曲兒？"
　　杜老漢點起一袋煙嘟囔了一句："心里苦哩，瞎唱。"
　　鐘躍民問："為什么心里苦？"
　　"日子過得沒滋味，唱唱心里好過哩。"
　　鐘躍民拉過正用石頭轟羊的憨娃說："憨娃，你放羊為了啥？"
　　憨娃連想都不想脫口說："攢錢。"
　　"攢錢為啥？"
　　"長大娶媳婦。"
　　鐘躍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記娶媳婦了？我還沒娶呢，憨娃，娶媳婦為了啥？"
　　"生娃。"
　　"生完娃呢？"
　　"再攢錢，給娃娶媳婦。"
　　"娃娶了媳婦再生娃，再攢錢，再生娃，對不對？"
　　憨娃點點頭。
　　鐘躍民長嘆一聲："那他媽活個什么勁兒？攢錢，生娃，再攢錢給娃娶媳婦，再生娃，一世一世

生生不已，杜爺爺，咱農(nóng)民這輩子圖個啥？"
　　杜老漢奇怪地看著他，仿佛鐘躍民問出一句廢話，他反問道："有地種，有飽飯吃，有娃續(xù)香火

，咱還要個啥？"
　　鐘躍民也茫然了，是呀，你還想要啥，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作為農(nóng)民，好象不再需要啥了，可是

自己呢，他似乎不大喜歡這種日子，他又問道："杜爺爺，您眼下最盼著啥？"
　　杜老漢茫然地看著鐘躍民。
　　"我是說，如果您能選擇的話，您最想要啥？"
　　杜老漢肯定地說："吃白面饃。"
　　"就這些？"
　　"那還要啥？"
　　鐘躍民默默無語。
　　杜老漢從懷里掏出干糧："憨娃，吃飯。"
　　鐘躍民探過腦袋仔細(xì)看了看，見杜老漢捧著幾個黑乎乎的野菜團(tuán)子，祖孫倆在大口大口地吞咽著

野菜團(tuán)子。鐘躍民的眼圈紅了，他扭過頭去，陜北農(nóng)民啊，苦成這樣，他的心靈深處有種被強(qiáng)烈震撼

的感覺……

少兵

憨娃眨眼之間就吃完了野菜團(tuán)子，他眼巴巴地望著爺爺："爺爺，我沒吃飽。"
　　杜老漢無奈地拍拍憨姓的腦袋說："憨娃，爺爺也沒吃飽，可咱就這些。"
　　鐘躍民連忙拿出自己帶的窩頭說："憨娃，你吃。"
　　杜老漢拚命用手擋著："可不敢，你這全是好糧食，金貴哩。"
　　鐘躍民終于忍不住流淚了，他把窩頭硬塞進(jìn)憨娃手里，背過臉去擦淚。
　　杜老漢塞了滿滿一煙鍋煙葉遞給鐘躍民問："娃想家了？"
　　"嗯。"鐘躍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唱個酸曲就好哩，莊戶人心里苦，全靠唱酸曲哩。"
　　鐘躍民擦擦眼淚說："杜爺爺，再唱一個吧。"
　　杜老漢的一曲信天游吼得高吭入云，唱得婉轉(zhuǎn)悲涼：
　　騎上毛驢狗咬腿，
　　半夜里來了你這勾命鬼。
　　摟住親人親上個嘴，
　　肚子里的疙瘩化成了水
　　……
　　周曉白和羅蕓每人拎著一個裝滿食物的提包走了五公里才來到坦克團(tuán)的二連連部。
　　指導(dǎo)員吳運(yùn)國接待的她們，吳運(yùn)國當(dāng)兵十來年了，還從來沒和女兵打過交道，在他的印象里，軍

隊里的女兵都象姑奶奶似的，沒一個好惹的。他剛當(dāng)指導(dǎo)員時，還打算在軍隊醫(yī)院里找個護(hù)士做老婆

，他認(rèn)為自己以一個青年軍官的身份，是有資格追求她們的。后來他發(fā)現(xiàn)滿不是那么回事，醫(yī)院里那

些女兵們的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對他這樣的基層干部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平時在連隊里，吳運(yùn)國的感

覺還是不錯的，他好歹是一個連隊的政治主官，誰敢不把指導(dǎo)員放在眼里�？捎幸淮嗡�去醫(yī)院看病，

在走廊里隨便吐了口痰，碰巧被一個小女兵看見了，那丫頭頂多是個衛(wèi)生員，連護(hù)士的級別還沒混上

，可她訓(xùn)起人來還真不含糊，劈頭蓋臉地把吳運(yùn)國批評了一頓還不算，居然還命令他把痰跡擦干凈，

惹得一伙看病的戰(zhàn)士哄笑起來，吳運(yùn)國當(dāng)時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鉆進(jìn)去，他自知理虧，只得硬著頭皮服

從了命令。從那以后，吳運(yùn)國就打消了娶個護(hù)士當(dāng)老婆的想法。
　　指導(dǎo)員吳運(yùn)國滿腹狐疑地審視著兩個女兵問道："你們要見袁軍？這可不行。"
　　羅蕓和顏悅色地說："聽說他犯了錯誤被關(guān)禁閉了，我們想勸勸他，幫助他早日改正錯誤。"
　　吳運(yùn)國問道："你們和袁軍是什么關(guān)系？"
　　羅蕓說："我們在北京是朋友。"
　　"噢，那就是女朋友了？"
　　周曉白忍不住了："指導(dǎo)員，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你們是女同志，又說和袁軍是朋友，那就是女朋友了，可袁軍怎么能有兩個女朋友呢

？再說，部隊的紀(jì)律你們應(yīng)該知道，戰(zhàn)士在服役期間不許交女朋友。"
　　周曉白和羅蕓一聽便氣得滿臉通紅。
　　周曉白嚷道："你這個指導(dǎo)員怎么這樣沒水平？部隊的紀(jì)律是戰(zhàn)士在服役期間不許談戀愛。"
　　"一回事嘛，交女朋友和談戀愛不就是一碼事嗎？"
　　羅蕓耐心地解釋著："我們只是一般的朋友，不是你說的那種女朋友。"
　　"你們的意思是，女朋友還可以有很多種？那你們和袁軍是屬于哪種呢？"
　　周曉白來了脾氣："這位指導(dǎo)員，你是農(nóng)村入伍的吧？你上過學(xué)嗎？我想告訴你，你的文化水平

不適合當(dāng)一個政治工作者，因為你連起碼的概念都分不清。"
　　吳運(yùn)國也火了："你這個女同志怎么這樣說話？看樣子，你們都是高干子弟吧？不然說話不會這

么橫，我們農(nóng)村入伍的同志是沒你們城市兵有文化，我告訴你們，我只上過小學(xué)，我家三代雇農(nóng)，家

里窮，沒機(jī)會上學(xué)受教育……"
　　羅蕓一下子抓住他話里的漏洞說："指導(dǎo)員同志，看你這歲數(shù)，也是長在新社會吧？當(dāng)雇農(nóng)也是

上一輩的事，你可千萬別鬧混了，共產(chǎn)黨分給你們農(nóng)民土地，你們早翻身作主了，你到哪兒去當(dāng)雇農(nóng)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在新社會，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下卻仍然給地主當(dāng)雇農(nóng)？這可是嚴(yán)重的政治問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誣蔑新社會還存在著人剝削人的現(xiàn)象，一個指導(dǎo)員，連黨支部書記，共產(chǎn)黨

員，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
　　吳運(yùn)國鎮(zhèn)定下來："你們要是這樣胡攪蠻纏，我只好拒絕和你們談話，看樣子，你們是為袁軍嗚

不平來了，告訴你們，被關(guān)禁閉的軍人是不能會見客人的，這是規(guī)定，你們請回吧，我會把你們剛才

的表現(xiàn)通知你們單位，由你們的領(lǐng)導(dǎo)對你們進(jìn)行教育。"
　　周曉白不屑地說："你愛到哪兒反映到哪反映，嚇唬誰呢？一個芝麻大的官兒，給你根雞毛就當(dāng)

令箭舉著。"
　　羅蕓也尖刻地說："曉白，別理他，瞧他那臭德行，土得渾身掉渣兒，個子比武大郎也高不了多

少，一身二號軍裝就穿得象大褂兒似的，要是有身一號軍裝就能象面口袋一樣把他裝進(jìn)去。"
　　周曉白盯了吳運(yùn)國一眼，突然忍俊不禁笑了起來："羅蕓，你那張嘴可真損，別拿人家的生理缺

陷開玩笑……"
　　兩個女兵笑著走了，吳運(yùn)國被氣得嘴唇直哆嗦。
　　遠(yuǎn)處是縱橫起伏的黃土峁，被雨水切割出的千溝萬壑密布其間，缺少植被的黃土坡上是星星點點

魚鱗狀的小塊耕地，天空灰蒙蒙的，山川景物仿佛都蒙上一層若有若無的灰霧。
　　鐘躍民坐在地頭上，正在讀周曉白的信，蔣碧云坐在他身旁用土塊轟著牛。
　　鐘躍民收起信沉思著，蔣碧云靜靜地注視著他。
　　遠(yuǎn)處傳來常貴的喊聲："干活兒啦，干活兒啦。"
　　兩人站起來，蔣碧云牽牛，鐘躍民扶著一具古老的木犁，在黃土地上開出一條深深的犁溝，老牛

在慢吞吞地走著，鐘躍民用身體的重量拚命壓住木犁，天氣很熱，似火的嬌陽直射下來，人就象被架

在火上烤一樣，他臉上豆粒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渾身透濕，就象剛從水里澇出來的一樣。
　　蔣碧云看了鐘躍民一眼，不忍地摘下毛巾遞給他。
　　鐘躍民客氣地說："謝謝，我有毛巾。"
　　"別提你那毛巾了，都餿了，你大概從來不洗吧？"
　　"今天回去一定洗。"
　　蔣碧云把毛巾強(qiáng)塞給他說："你們這些男生真夠懶的，昨天錢志民從我身邊過，一股餿味兒熏得

我差點兒吐了，至于這樣嗎？每天洗洗能費什么事？你要真這么懶，回去我給你洗。"
　　鐘躍民一聽馬上就順坡下驢："我聽說女人都有洗衣服的嗜好，把洗滌當(dāng)成一種娛樂，要真是這

樣，我想我還是應(yīng)該成全你。"
　　"鐘躍民，你真是個無賴，那張嘴簡直是翻云覆雨，最大的本事是能把你求人的事變成別人求你

，占了便宜還落個做好事。"
　　"我還真聽不出來，你是夸我呢？還是損我呢？"
　　"你就當(dāng)我是夸你吧。躍民，你女朋友給你來信了吧？"
　　鐘躍民嘆了口氣說："準(zhǔn)是鄭桐這小子告訴你的，他滿世地給我宣傳，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為什么。"
　　"他在告訴別人，我鐘躍民有女朋友了，就別惦記咱這兒的女生了，咱這兒不是狼多肉少么？多

踢出一條狼是一條。"
　　蔣碧云笑彎了腰道："你這嘴可真損……"
　　鐘躍民笑著說："他的陰謀不會得逞，他大概忘了，是狼就得吃肉，我這條狼能閑著么？不行，

搶，誰搶著算誰的。"
　　"得了啊，你別吃著碗里瞅著鍋里的。"
　　"問題是，碗里的暫時吃不著，鍋里呢，才三塊肉，動手晚了就到了別人嘴里，等我回過味兒來

，碗里的又飛了，兩邊都沒我什么事了。"
　　蔣碧云責(zé)備道："你看你？流氓勁兒又來了，你女朋友要知道你這么胡說八道，非氣死不可"
　　鐘躍民笑道："你沒聽說這樣的故事？一個浪跡天涯的游子回到家鄉(xiāng)，第一眼看見的總是自己的

戀人變成了別人的老婆。"
　　"照你這么說，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真情了？"
　　鐘躍民指著黃土地說："咱們腳下這坡地能種玫瑰花嗎？我看不能，只能種高粱玉米，這環(huán)境太

惡劣了，漂亮的花朵需要有合適的溫度和水分，感情也是如此，需要有個好環(huán)境，別人不忘舊情，那

是人家有覺悟，咱自己就不能太當(dāng)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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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碧云吃驚地說："躍民，你簡直冷靜得可怕，你的血也是涼的吧？"
　　鐘躍民顯然不愿進(jìn)行這類談話，他脫掉了破背心，赤膊站在山坡上，扯著嗓子唱起《信天游》
　　只要和妹妹搭對對，
　　鍘刀剁頭也不后悔
　　……
　　蔣碧云贊賞地說："你的陜北民歌唱得真地道，跟誰學(xué)的？"
　　"杜老漢，這老頭兒肚子里沒腸子，全是民歌。"
　　鄭桐從坡下爬上來喊道："躍民，對面山梁上有一群人，象是知青，還向咱們招手呢，離得挺近

。"

少兵

鐘躍民向?qū)γ嫔搅和�了一眼，果然看見一群知青打扮的年輕人，他們站的那座山梁和這里只隔著

一條深溝，這是陜北的地貌特點，隔著一條溝可以聊天，要想繞過去，起碼要走幾十里，現(xiàn)在兩群知

青相距不到一百米，從地域上就已經(jīng)分屬于兩個公社了。
　　鐘躍民被陽光晃得睜不開眼，他揉著眼睛略帶輕薄地問∶"讓我看看，有妞兒嗎？"
　　鄭桐說："有，你看，好幾個呢。"
　　蔣碧云批評道："你們怎么這么流氓啊。"
　　對面山梁上的幾個男女知青正向這邊招手，鐘躍民終于看清了，一個面容俊秀，體態(tài)苗條的姑娘

手里舉著一把鋤頭正向這邊致意。
　　鐘躍民一愣，他的目光凝視著那個姑娘不動了。
　　鄭桐用手做喇叭狀喊道："嗨，哥們兒，是北京知青嗎？"
　　一個男知青回答："沒錯，哥們兒，我們是紅衛(wèi)公社白店村的，你們村有幾個知青？"
　　鄭桐喊："十個，七男三女，狼多肉少啊，你們呢？"
　　男知青回答："也是十個，七女三男，肉多狼少。"
　　鄭桐大喜道："太好啦，趕明兒咱兩個村互相勻勻，省得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蔣碧云笑罵："鄭桐，一上午都沒聽見你說話，怎么一說起這個就來了精神？"
　　鐘躍民突然想起什么，也喊道∶"哥們兒，李奎勇是你們村的吧？"
　　那邊回答∶"沒錯，是我們村的，他今天拉肥去了。"
　　鐘躍民喊∶"我叫鐘躍民，替我向他問個好，改日我去找他。"
　　那邊回答∶"沒問題，保證帶到。"
　　鐘躍民扭頭對鄭桐說："那個站在高處的小妞兒長得不錯，氣質(zhì)也好。"
　　"你丫眼睛怎么象雷達(dá)似的？隨便一掃就能鎖定目標(biāo)，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清？"
　　鐘躍民向?qū)γ婧埃?quot;嗨，那位站在高處的女同學(xué)，我見過你。"
　　姑娘輕脆的嗓音遠(yuǎn)遠(yuǎn)飄來："可我肯定沒見過你，男同學(xué)，你能不能來點新鮮的？這話太俗"
　　鐘躍民喊道："對，是俗了點兒，那咱換種說法，你去什剎海冰場滑冰嗎？聽說過鐘躍民沒有？

"
　　姑娘回答："我不會滑冰，鐘躍民是誰？是個流氓嗎？"
　　鐘躍民語塞，鄭桐和蔣碧云笑起來。
　　那姑娘又在喊："喂，怎么不說話了？剛才是你唱歌嗎？"
　　"是我，唱得怎么樣？"
　　"一般，業(yè)余水平。"
　　鐘躍民扭頭對鄭桐小聲說："快給哥們兒捧捧場。"
　　鄭桐馬上心領(lǐng)神會喊道："喂！女同學(xué)，我們這哥們兒可是文藝界老人了，兩歲就演過電影，正

經(jīng)的童星。"
　　對面?zhèn)鱽砉媚飿O富感染力的笑聲∶"我看過你演的電影，演得真不錯。"
　　鐘躍民對鄭桐小聲說："這妞兒大概認(rèn)錯人了，還真把我當(dāng)童星啦？"
　　鄭桐笑道："趁熱打鐵，你就掄開了吹吧。"
　　鐘躍民喊："我演過好幾部電影，你看得是哪一部？"
　　"你是不是演動畫片里那個穿著屁簾兒的人參娃娃？"
　　兩邊的知青都哄堂大笑。
　　鐘躍民倒吸一口涼氣："喲，這妞兒的嘴可夠厲害的。"
　　蔣碧云笑道："這下可碰到對手了吧？"
　　鐘躍民站起身來："喂，北京老鄉(xiāng)，到了陜北就按陜北規(guī)矩，對歌怎么樣？"
　　姑娘聲音從對面?zhèn)鱽恚?quot;好啊，你先來。"
　　鐘躍民挑逗地唱起來：
　　要吃砂糖化成水，
　　要吃冰糖嘴對嘴。
　　知青們大笑。
　　姑娘毫不做作地接上：
　　一碗涼水一張紙，
　　誰壞良心誰先死。
　　姑娘的歌聲一出口，石川村這邊的知青們大吃一驚，這嗓子絕對是專業(yè)級的。
　　鐘躍民不肯示弱，又唱道：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
　　狼吃了哥哥不后悔。
　　姑娘的歌聲馬上就接過來：
　　天上的星星數(shù)上北斗明，
　　妹妹心上只有你一個人。
　　鐘躍民唱：
　　井子里絞水桶桶里倒，
　　妹妹的心事我知道。
　　姑娘回唱：
　　墻頭上跑馬還嫌低，
　　面對面站著還想你。
　　鐘躍民唱：
　　陽世上跟你交朋友，
　　陰曹地府咱倆配夫妻。
　　鄭桐嚷道："躍民，你這也太快啦？一會兒功夫就成夫妻了？"
　　姑娘歌聲突然高了八度：
　　一碗谷子兩碗米，
　　面對面睡覺還想你。
　　那邊的男知青哄起來："得，都睡上啦……"
　　鐘躍民喊："喂，女同學(xué)，你叫什么名字？"
　　"秦嶺。"
　　"好名字，祖籍是陜西吧？"
　　"關(guān)中人。"
　　鐘躍民喊："秦嶺，我能去你們村找你嗎？"
　　秦嶺開玩笑道："可以，不過要自帶干糧，再見，人參娃娃。"她的身影一閃，消失在山梁后面

。
　　鄭桐回味無窮地說："這妞兒，真他媽是個小妖精。"
　　鐘躍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秦嶺消失的山梁。
　　蔣碧云不知何時走了。
　　一輛炮塔上涂著"103"號碼的坦克孤零零地停在坦克訓(xùn)練場上，坦克的炮塔在緩緩轉(zhuǎn)動，袁軍坐

在炮長的座位上，他的眼睛緊貼瞄準(zhǔn)鏡，手在搖動方向機(jī)，坦克的炮管由高向低在調(diào)整角度。
　　袁軍自言自語地喊道："前方五百米，發(fā)現(xiàn)兩輛'T-62'坦克，延發(fā)引信穿甲彈，裝填炮彈，是，

炮彈裝填，直瞄目標(biāo)，是，目標(biāo)直瞄。"
　　他把瞄準(zhǔn)鏡里的十字線在一棵小樹上鎖定，嘴里喊道："預(yù)備-放！轟！嗯，干掉了。"
　　同班的王大明爬上坦克把頭探進(jìn)座艙口說："袁軍，沒的玩了是不是？我老遠(yuǎn)就看見炮塔在轉(zhuǎn)，

一猜就是你在玩呢。"
　　袁軍發(fā)著牢騷："咱們的坦克干嗎不裝上雙向穩(wěn)定系統(tǒng)，那鎖定目標(biāo)就容易多了，人家蘇聯(lián)的"

T62"上都有了，還有，這一百毫米口徑的線膛炮也該淘汰了，應(yīng)該裝上125口徑的滑膛炮……"
　　王大明笑道∶"袁軍，你禁閉室還沒住夠吧？又開始發(fā)牢騷了，小心指導(dǎo)員聽見，你小子就是這

張嘴惹事，本來昨天的實彈射擊你上去兩發(fā)兩中，打得不錯，這一說怪話，又完了，連個表揚(yáng)都沒你

的，你小子值不值呀？"
　　袁軍說∶"扯淡，在我聽來表揚(yáng)和放屁是一碼事兒，無所謂。你以為我想在部隊干一輩子？告訴

你吧，哥們兒只要服滿三年兵役立馬兒走人，回去找份工作，再娶個媳婦生個孩子什么的，小日子就

過上啦，我跟這破坦克較什么勁，到時候你們在坦克里打炮，耳朵震得嗡嗡響，我在炕頭兒上打炮，

隔三差五地生孩子，為咱部隊將來多增加點兒兵員，這多有意義，這么說吧，到時候誰叫我提干我跟

誰急，"
　　王大明四處看看說∶"我操，你還真夠猖狂的，人家做夢都惦著提干，就你小子惦著回家生孩子

，我看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們北京兵怎么都跟大爺似的？"
　　袁軍鉆出坦克說∶"我先預(yù)祝你將來提干順利，部隊太需要你們這樣的人了，都哭著喊著不愿意

回去，看來革命事業(yè)后繼有人了，我也就放心了。"
　　王大明不理會袁軍的挖苦說："對了，我差點忘了，昨天我去醫(yī)院看病，碰見一個女兵，她問我

認(rèn)識不認(rèn)識你，我說我們是一個排的，她問你最近表現(xiàn)怎么樣，我說這你得問我們指導(dǎo)員，你猜她說

什么？"
　　"肯定沒好話。"
　　"沒錯，她說，你別跟我提你們那個王八蛋指導(dǎo)員，長得還沒三塊豆腐干高呢，只配當(dāng)坦克兵。

"
　　袁軍不解地問："為什么只配當(dāng)坦克兵？"
　　"她的意思是個子小鉆坦克方便，這女的嘴真損，還問我，說你們坦克團(tuán)都是這種半殘廢？我說

高個子的確不多，可也不至于都象指導(dǎo)員那么高，大部分都是中等個子，她嘴一撇，說我給你們團(tuán)起

個名吧，叫武大郎坦克團(tuán)。"
　　袁軍大笑："好名字，這是誰呀？嘴這么損？"
　　王大明說："她說和你是老朋友啦，你居然不知道是誰？"
　　"醫(yī)院我有兩個朋友，她說她叫什么嗎？"
　　"沒說，只說讓你去一趟，她有事找你，袁軍，你可悠著點兒，兩個女朋友？你忙得過來嗎？"
　　袁軍笑道："兩個算什么？十個我都忙得過來。"
　　"你這身子骨成嗎？"
　　袁軍星期天的下午向連隊請了假，他所在的連隊駐地離醫(yī)院有五公里，這段路不通車，袁軍只好

走五公里去醫(yī)院。
　　周曉白這天在內(nèi)科病房值班，她剛給一個病號摘下吊瓶從病房里出來，一眼就發(fā)現(xiàn)袁軍在走廊里

等她。

少兵

周曉白奇怪地問："喲，袁軍，你怎么來了？怎么不進(jìn)去找我？"
　　袁軍一愣："不是你找我？"
　　"我找你干什么？我至于這么閑嗎？"
　　袁軍說："我們連一個戰(zhàn)友說醫(yī)院有個女的找我有事，我想除了你還能有誰？"
　　周曉白疑惑地說："難道是羅蕓找你？"她象突然明白了什么："哦，肯定是她，你快去吧，她在

藥劑室值班呢。"
　　袁軍問道："她能有什么事？這么一驚一乍的？"
　　周曉白笑著說："你問我那，我怎么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羅蕓穿著白色工作服正在藥劑室的藥品柜前忙著，袁軍連門也忘了敲，冒冒失失地推門闖了進(jìn)來

∶"羅蕓，你找我？"
　　羅蕓笑著反問道："我找你干什么？"
　　袁軍一聽就罵了起來："怪啦，這不是撞見鬼了么？醫(yī)院除了你和周曉白我誰也不認(rèn)識呀？誰他

媽這么溜我？"
　　羅蕓息事寧人地勸道："得啦、得啦，可能是有人搞錯了，既然來了，就坐下聊會兒。"
　　袁軍憤憤地說："八成是我們連王大明耍我，害得我白走了五公里，回去我就抽這孫子。"
　　羅蕓臉一沉："什么叫白走了五公里？就是我們不叫你，你就不能來看看我們？袁軍，你好沒良

心呀，上次你蹲禁閉，我和曉白不是也跑了五公里去看你，后來還在全院大會上挨了批評，你難道就

不該來看看我們？"
　　"是呀、是呀，上次的事害得你們受連累，真不好意思，今后有什么牽馬墜蹬，肝腦涂地的事，

你們只管吩咐，袁某萬死不辭。"
　　"得啦，別凈練嘴，下次來給我們買點兒吃的就行了。"
　　"小事一樁，我不怕別人說閑話，你知道我們連里有人說什么？"
　　羅蕓很感興趣地問："說什么？"
　　"不太好聽。"
　　"別賣關(guān)子了，你就說吧。"
　　袁軍說："他們說我到醫(yī)院看了一次病，順手還勾走了兩個妞兒，你說冤不冤？"
　　羅蕓笑道："你冤什么？"
　　"還不冤？曉白是躍民的女朋友，跟我可八桿子打不著，躍民是我哥們兒，我替他頂個名，受點

兒委屈也認(rèn)了，可咱倆招誰惹誰了？多清白呀，我就是有賊心也沒賊膽兒呀。"
　　羅蕓盯著他說："你裝什么正經(jīng)？我又不是沒見過你們這伙人在冰場上的表現(xiàn)？見了女孩子兩眼

就炯炯放光，你忘了咱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
　　"嗨，那會兒一時糊涂，跟鐘躍民誤入岐途當(dāng)了流氓，可我這會兒改邪歸正成了解放軍戰(zhàn)士，過

去的事就別提了。
　　羅蕓挖苦道："別凈往臉上貼金了，你們那伙人有當(dāng)流氓的資格么？我看頂多是羨慕流氓，崇拜

流氓，爭取了半天還沒當(dāng)上流氓，心里還特失落，是不是？"
　　"是、是，還是你了解我們，得，我該走了，還得頂著太陽走五公里，晚飯前歸隊。"袁軍站起

身來。
　　羅蕓坐著沒動，她怒視著袁軍說："你給我坐下，誰讓你走了？怎么一點兒禮貌不懂？想來就來

，想走就走？"
　　袁軍只得又坐下："羅蕓，你今天怎么啦？剛才還有說有笑，一會兒功夫，又翻了。"
　　羅蕓小聲說："沒什么，這幾天我心煩，你別走，陪陪我好嗎？"
　　"行，豁出去了，大不了再蹲次禁閉。"
　　羅蕓笑了："別這么悲壯，沒那么嚴(yán)重，一會兒就讓你走。"
　　袁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那戰(zhàn)友遇見的肯定是你，你別不承認(rèn)，誣蔑我們團(tuán)是武大郎坦克

團(tuán)，除了你沒別人，周曉白的嘴沒這么損。"
　　羅蕓笑著："是我又怎么樣？你看看你們團(tuán)？從團(tuán)長到你們指導(dǎo)員，有身高超過一米七五的沒有

？"
　　袁軍爭辯道："我就一米七五，怎么啦？"
　　羅蕓斜了他一眼說："你還算稍微高點兒，剛剛摘了半殘廢的帽子，別的人……哼，好象是一群

小耗子在開坦克，那座艙里肯定顯得挺寬敞的。"
　　"太惡毒了，我代表坦克團(tuán)向你提出嚴(yán)重抗議。"
　　羅蕓正色道："行了，別逗嘴了，袁軍，我早就想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回答，行嗎？"
　　"……行。"
　　羅蕓問："我算你的朋友嗎？"
　　"當(dāng)然，連我們連長指導(dǎo)員都知道我有兩個女朋友，你當(dāng)然算一個。"
　　羅蕓追問一句："真的？你真這么認(rèn)為？"
　　"當(dāng)然，別說是兩個，十個我都不嫌多。"
　　羅蕓嚴(yán)肅起來："別臭貧，你只能有一個，那就是我。"
　　袁軍終于有點兒明白了："你說的女朋友是……那種比較專業(yè)的？"
　　羅蕓怒道："廢話，你以為是業(yè)余的？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
　　"那……還允許我有幾個業(yè)余的嗎？"
　　"袁軍，你還有沒有正經(jīng)？人家和你說心里話呢。"
　　袁軍嚴(yán)肅起來，默默地注視著羅蕓，一縷陽光照在羅蕓臉上，她眼波一閃，露出燦爛的笑容……
　　周曉白穿過醫(yī)院的長長走廊，來到藥劑室的窗口前，她把頭探進(jìn)窗口剛要說話，忽然呆住了，她

看到羅蕓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臉上洋溢著似水的柔情，她什么都明白了。
　　周曉白捂住嘴，悄悄地走了。
　　鐘躍民和鄭桐正在知青點院子里下象棋。知青們近來賭風(fēng)很盛，賭博的形式則多種多樣，象棋，

撲克牌，都算一般的賭具了，還有更簡便的賭博方法，比如扔硬幣，猜火柴棍兒等，賭資一律是糧食

，別的東西知青們沒興趣。
　　鄭桐一臉的懊喪，盯著棋盤一聲不吭，鐘躍民的臉上則喜氣洋洋，看樣子，他已經(jīng)占了上風(fēng)
　　鐘躍民敲敲棋盤說："你沒戲了，再怎么看也是輸了，重擺吧？"
　　鄭桐連頭也不抬說："別忙，萬一我看出一招兒柳暗花明呢？"
　　"你翻翻棋譜去，這叫'二車平仕'，破了你那兩個仕，雙車一錯，你小子就完啦。"
　　鄭桐掀了棋盤："不下啦，今天我手背，讓你揀了便宜。"
　　鐘躍民一副親兄弟明算賬的架勢："那咱們算算帳吧，你輸我?guī)讉�窩頭了？"
　　"不就三個嘛，我以后還。"
　　鐘躍民一聽就蹦了起來："以后還？我他媽活得到以后嗎？馬上兌現(xiàn)，別廢話。"
　　鄭桐耍賴道："打賭的時候咱可沒說當(dāng)場兌現(xiàn)，我承認(rèn)欠了你三個窩頭，可沒說什么時候還呀。

"
　　"嘿，你小子想賴帳是不是？"
　　"你就是打死我，今天也還不了這三個窩頭，這么說吧，我決心不惜以鮮血和生命捍衛(wèi)這三個窩

頭，要我的命可以，要窩頭？沒門兒！"
　　鐘躍民說："我還真沒發(fā)現(xiàn)，你小子是個舍命不舍財?shù)闹鲀�？行，這三個窩頭可以免了，不過你

明天得陪我去趟白店村。"
　　鄭桐一臉壞笑："明白了，動作夠麻利的，你覺得有戲么？"
　　"你小子就是心術(shù)不正，凈往歪處想，那妞兒的歌唱得絕對夠?qū)�業(yè)水平，我去切磋切磋，沒別的

意思。"
　　"別解釋，你就是有什么意思也沒關(guān)系，這我懂，咱認(rèn)識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了解你，干一件

事開始總要有個借口。"
　　"你懂什么？藝術(shù)是需要交流的，好歹我們也是同行。"
　　"我知道，你就是碰上個女要飯的，也能套上同行，要去你去，我可不陪你拉練，白店村要走半

天功夫，你想累死我？"鄭桐干脆地拒絕了。
　　鐘躍民繼續(xù)做工作："咱可是哥們兒，你就忍心讓我一個人跑這么遠(yuǎn)路？荒山野嶺的，萬一碰上

劫道的，咱倆也好有個照應(yīng)。"
　　"算了吧，你不劫別人就不錯啦，誰會劫你？你是有財還是有色？"
　　"哥們兒，我這可是為你好，你沒聽他們說，白店村的知青是七女三男肉多狼少？你陪我去，就

等于是幫著吃肉。"
　　"不去，我不稀罕吃肉，反正當(dāng)和尚也當(dāng)慣了，我還是素著點兒好。"
　　鐘躍民終于兇相畢露："那你他媽把欠我的窩頭還我，今天就給。"
　　"沒有，要窩頭沒有，要命有一條。"
　　鐘躍民抓住鄭桐的胳膊一擰，威脅道："你他媽去不去？不去我抽你丫的……"
　　"哎喲，你輕點兒，哎喲，好好好，我去還不成？你松手……"
　　兩人正鬧著，見杜老漢的孫子憨娃在院門口探頭探腦，似乎在猶豫是否進(jìn)來。鐘躍民說∶"憨娃

，你在干什么？"
　　憨娃小聲說∶"躍民哥……"
　　鐘躍民怒道∶"憨娃，你個小兔崽子，咋把輩份都搞亂啦，叫叔兒，聽見沒有？"
　　憨娃說∶"我爺爺說咱倆是平輩兒，要不你為啥也叫他爺爺？"
　　鐘躍民笑了∶"憨娃，你有事？"
　　憨娃點點頭，鐘躍民跟他走出院子。

少兵

憨娃神秘兮兮地把鐘躍民帶到僻靜處說∶"躍民哥，我給你送吃的來啦。"他從懷里掏出個黑糊

糊的東西遞過來。鐘躍民仔細(xì)一看，險些吐了出來，原來是一只燒熟了的老鼠。
　　憨娃興高彩烈地說∶"我挖了一個田鼠洞，逮住兩只田鼠，我把它燒熟了，可好吃了，這只是給

你留的。"
　　鐘躍民在一瞬間仿佛被雷電所擊中，他僵在那里，眼圈兒也紅了，他心中涌出一股難言的酸楚，

這沒爹沒娘的孩子心太重了，他牢記著自己吃過鐘躍民的窩頭，竟用這種方法來報答他鐘躍民不愿傷

害這孩子，他強(qiáng)忍著惡心吃了一口老鼠肉，拍拍憨娃的腦袋說∶"好兄弟，有啥好事都想著哥，這肉

真香……"
　　蔣碧云正在知青點的伙房往灶洞里塞柴禾，一股濃煙回灌進(jìn)來，她被嗆得又咳嗽又擦眼淚。
　　鐘躍民走進(jìn)來說："碧云，給我準(zhǔn)備點兒干糧行嗎？"
　　蔣碧云眼皮都沒抬："這好象不是我的事吧？"
　　鐘躍民陪笑著："我這不是請你幫忙嗎？誰叫咱們是哥們兒呢？"
　　"不管。"
　　鐘躍民詫異道："我好象沒得罪你吧？這是怎么啦？說翻臉就翻臉？真沒勁。"
　　"鐘躍民，我就這樣，你看誰好就找誰去呀？"
　　鐘躍民火了："莫名奇妙，你有病是怎么著？"
　　"你才有病呢，貪病，貪多了也不怕?lián)沃��?quot;
　　"我貪什么啦？你說清楚。"
　　蔣碧云氣乎乎地說："那天誰給你來的信？是不是你女朋友？你要是不想要人家，就該說清楚，

別吊著一個又追另一個，哼，看看你今天這德行，來這兒快一年了，沒見你這么精神煥發(fā)過。"
　　鐘躍民不吭聲了。
　　"理虧了吧？見一個愛一個，這就是你們男人，你那女朋友在部隊當(dāng)兵，人家可沒嫌棄你，一封

接一封的給你來信，你倒好，剛對了幾首歌，歪主意就來了，你好好想想吧。"
　　鐘躍民想了想："嗯？不對呀，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白店村？噢，明白啦，肯定是鄭桐這孫子和你

說的，對不對？這孫子，怎么胳膊肘向外拐？沒一會兒就把我給賣了，這個叛徒，等會兒我要找他算

帳。"
　　蔣碧云口氣緩和下來："躍民，別去胡鬧了，好嗎？"
　　"蔣碧云，這關(guān)你什么事？咱們知青點好象還沒成立黨支部吧？你這么關(guān)心這件事，是何居心？

"
　　蔣碧云不吭聲了。
　　鄭桐挑著水桶哼著小調(diào)兒來井臺上打水，他一眼發(fā)現(xiàn)村里的狗娃也挑著水桶等著打水。鄭桐眼珠

一轉(zhuǎn)，便拿狗娃開起心來。
　　"狗娃，你這驢日的，最近你家婆姨又生娃沒有？"
　　狗娃不好意思地笑笑："莫有、莫有。"
　　鄭桐語重心長地說："不許再生了啊，你家炕頭兒快擺不下啦，別凈顧著晚上痛快，那是鬧著玩

的么？你這一痛快，咱村又添丁進(jìn)口，糧食老不夠吃。"
　　狗娃嘟囔著："我有什么法子。"
　　"你怎么沒法子？晚上睡覺什么也別想，只當(dāng)你婆姨是塊木頭，理都不理她，看她有什么辦法？

關(guān)健是你自己，得扛住了，聽見沒有？"
　　鐘躍民匆匆走來，怒罵道："鄭桐，你他媽給我下來。"
　　鄭桐走下井臺："怎么啦？"
　　"怎么啦？"他照著鄭桐屁股就是一腳。
　　"我操，你丫踹我干什么？"
　　"你小子這臭嘴就欠抽，你說，你跑蔣碧云那兒都說什么了？"
　　鄭桐一聽就樂了："就這事�。窟@怎么啦？實話實說唄，我說咱們要去白店村找那個會唱歌的妞

兒切磋藝術(shù)去。"
　　"那她哪兒來這么大的火？還把周曉白端出來，這他媽關(guān)她什么事？都是你這臭嘴，成天給我四

處散！"
　　"躍民，你這就不對了，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也沒說要保密呀，干嗎怕人知道你有女朋友呀？

是不是想多吃多占呀？"
　　鐘躍民怒氣沖沖地說："去你大爺?shù)�，以后我的事你少到處胡說八道，這蔣碧云也是，剛才罵我

一頓，義正詞嚴(yán)的，就好象我掘了誰家的祖墳，她管得著嗎？"
　　鄭桐怔住了。
　　"躍民，這事兒不太正常，她哪兒來這么大火兒？是不是也琢磨上你啦？"
　　鐘躍民略感意外地說："有這可能嗎？我覺得她好象看誰都不順眼。"
　　"這妞兒清高得要命，她爸爸是個教授，從小家境不錯，到了六六年家也被抄了，跟咱們一樣，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鐘躍民看了他一眼說："你怎么象個特務(wù)？什么都知道？"
　　鄭桐推心置腹地說："哥們兒，我沒你那么好高騖遠(yuǎn)，你的心思不在這兒，早晚得飛了，我家情

況不一樣，我爹恐怕起不來了，我得老老實實在這兒務(wù)農(nóng)，咱村知青不是狼多肉少么？我得早下手，

踏踏實實地從眼前做起，動手晚了連湯都喝不上啦。"
　　鐘躍民大笑道："你瞄上誰了？"
　　"不瞞你說，蔣碧云是我的首選目標(biāo)，可現(xiàn)在形勢很嚴(yán)峻，她開始注意你了，我算明白了，只要

你小子在這兒，我就沒戲，實話告訴你，哥們兒現(xiàn)在謀殺你的心都有。"
　　鐘躍民笑著："別別別，為這點兒事不值當(dāng)，我讓你了，千萬別這樣。"
　　兩人面對面壞笑起來。
　　#252004-10-2919:38字號----9pt10pt11pt12pt13pt14pt15pt16pt17pt18pt20pt25pt30pt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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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1-5）
　　窯洞里的歷史老師，咬牙切齒的學(xué)生鐘躍民。秦嶺，你沒發(fā)現(xiàn)這破帽子底下是一顆裝滿智慧的頭

顱？帶著最初的激情，追尋著最初的夢想，感受著最初的體驗，我們上路吧。秦嶺閉著眼睛喃喃道∶

你不是想體驗過程嗎？我就是你一生中某一段的過程……
　　白店村知青點也實行炊事員輪換制，每個知青都要輪上十天，不知這個制度是誰發(fā)明的，幾乎所

有的知青點都采用這個辦法，這也是表達(dá)了一種要求平等的愿望，當(dāng)伙頭軍總比下大田要輕松，這種

好事當(dāng)然要人人有份兒。
　　這幾天輪上秦嶺做飯，她很無奈地接受了這個差事。其實她寧可下大田勞動，也不愿當(dāng)炊事員，

因為她實在是怕去井臺打水。白店村屬于干旱區(qū)，自古以來就缺水，外人一看井臺上的轆轤就明白了

，那提水的井繩足有百十米長，井水的水位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有規(guī)律地升降，水位最低時距地面將近一

百米，水位高時也有四五十米深。秦嶺是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兒，體型頎長，長頸，削肩，細(xì)腰，長腿

，走起路來好似弱柳扶風(fēng)。這種美人兒應(yīng)該生活在城市里，過著寶馬香車的富貴日子，可秦嶺卻沒這

個命，也沒趕上好時代。象她這種人來到陜北農(nóng)村，就好比橘子被移植到淮南，成了廢物。農(nóng)村可不

需要這種美人兒，這里需要的是粗手大腳的婆姨，能上鍋臺能下田，還要能一個接一個地生娃。秦嶺

第一次打水時，一桶水還沒搖上一半兒就沒勁兒了，她一松手，險些被轆轤把打進(jìn)井里。從此秦嶺一

見井臺上的轆轤心里就哆嗦，她實在是被嚇怕了。
　　今天她必須去井臺打水，不然就沒法做飯，就是再害怕也得硬著頭皮去。秦嶺挑著桶來到井臺上

，她向井口里看了看，里面黑糊糊的深不見底，她扔進(jìn)一塊小石頭，半天才聽見石頭進(jìn)水的聲響，秦

嶺知道這會兒發(fā)愁也沒用，為今天的打水，她昨天晚上想了很久，終于想出個辦法，她拿出一卷行李

繩系在腰上，又把繩子的另一端系在井臺旁的一棵老槐樹上，這是為防止她萬一被轆轤把打進(jìn)井里的

保險措施。
　　秦嶺做了一口深呼吸，毅然把水桶吊進(jìn)井里。盡管她為這次打水做了充足的心理準(zhǔn)備，可還是過

高地估計了自己的能力，當(dāng)一桶水被搖到一半兒時，她的力氣已經(jīng)用盡，她拚命抓住搖把不敢松手，

因為這時松手更危險，沉重的搖把很有可能打斷她的肋骨。她慌了起來，明知道此時不會有人來幫助

她，但她還是本能地喊起來∶"誰來幫幫我，救命啊……"秦嶺已經(jīng)絕望地打算松手了，這時奇跡終

于發(fā)生了，一只有力的手伸過來抓住搖把，秦嶺象虛脫了一樣一下子坐在井臺上……她看見鐘躍民和

鄭桐站在面前。
　　鐘躍民接過了搖把，只幾下就把水桶搖上來提到井沿上。
　　秦嶺認(rèn)出了鐘躍民，她感激地一笑："喲，人參娃娃來啦？"
　　鐘躍民真的很憤怒："你們知青點的男同學(xué)也太不象話了，怎么能讓女同學(xué)干這種活兒呢？他們

怎么好意思？剛才要不是我看見，非讓桶把你搖進(jìn)井里去。"
　　秦嶺喘著氣，無力地解釋著∶"今天輪到我做飯，這是我份內(nèi)的活兒嘛。"
　　"那也應(yīng)該找個男同學(xué)先把水缸挑滿嘛，"
　　秦嶺不好意思地承認(rèn)∶"這怨我自己，我真是太沒用了。"
　　鄭桐忽然看見秦嶺綁在腰上的行李繩，不由大笑起來∶"這是你想出來的主意？"
　　秦嶺垂下眼皮∶"我怕掉進(jìn)井里……"

少兵

鄭桐抻了抻行李繩道∶"這繩子留得太長了，你知道會有什么后果嗎？如果你掉進(jìn)井口里，就會

整個身子吊在半空中，這么細(xì)的繩子勒在腰上再加上你的自重，有一個小時就能要了你的命。"
　　秦嶺紅了臉，她真的覺得自己很無能，怎么別的女同學(xué)就不象自己這么笨。
　　鐘躍民已經(jīng)提滿了兩桶水喊道∶"鄭桐，還不接過扁擔(dān)？怎么沒眼力價兒？"
　　鄭桐大為不滿："你他媽怎么支使上我啦？"
　　"幫幫忙，哥們兒，我和秦嶺要談?wù)勊囆g(shù)。"
　　鄭桐不情愿地接過扁擔(dān)："還談藝術(shù)？你還真拿自己當(dāng)藝術(shù)家啦。"
　　鐘躍民和秦嶺并肩往回走，鄭桐挑水跟著。
　　鐘躍民說："我和你們村的李奎勇是朋友，早就想來看看，沒想到來早了點兒，他們還沒收工呢

，這樣吧，我們先幫你做飯，你放心，我們自己帶著干糧呢。"
　　秦嶺笑道："你們還當(dāng)真了？都是北京知青，到我們這兒來能不管飯？"
　　"都不容易，你們的糧食肯定也不夠，不瞞你說，我們還去縣城要過飯呢。"
　　秦嶺恍然大悟："噢，上次在縣城鬧事的就是你們？我們都聽說了，老鄉(xiāng)們都說從北京來了一群

土匪。"
　　他們走回知青點開始做飯，鐘躍民和秦嶺一起捏窩頭，鄭桐坐在灶旁往灶洞里塞柴禾。
　　鐘躍民問："秦嶺，你為什么叫秦嶺？"
　　秦嶺說："這有什么奇怪的？我老家在關(guān)中地區(qū)，我爸又姓秦，我剛生下來時，我爸一時想不起

該給我起什么名字，我媽說干脆就叫秦嶺吧。"
　　鐘躍民說："那天你一唱歌，可真把我震了，夠?qū)�業(yè)的，你在哪兒學(xué)的？"
　　"和我媽媽學(xué)的，她是民族歌舞團(tuán)的民歌演員，就是唱陜北民歌的，我從小聽也聽會了，可你怎

么也會唱呢？唱得也很不錯嘛。"
　　"我爸在延安呆過，他喜歡陜北民歌，我小時候也經(jīng)常聽他唱，到這兒插隊以后，我和我們村放

羊的杜老漢學(xué)了不少。"
　　秦嶺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你是干部子弟？肯定是家里受沖擊了吧？"
　　"你怎么知道？"
　　"干部子弟來陜北插隊的大致有兩種情況，一類是理想主義者。還有一類是父母在政治上失勢，

株連到子女，又沒有別的門路，所以只好來了。"
　　"那我也許就是個理想主義者呢？"
　　"你肯定不是，也許你曾經(jīng)有過理想，但至少是現(xiàn)在沒有了。我很熟悉你們這類人，我們學(xué)校也

有一些，從氣質(zhì)上看，你們都差不多。"
　　鐘躍民嚴(yán)肅起來，他很想聽聽別人是怎樣評價自己這類人的，他問道∶"秦嶺，你說說，我們是

什么樣的人？"
　　秦嶺笑笑說∶"真想聽？我說了可別不高興啊。簡單地說，這類人首先是好勇斗狠，有暴力傾向

，一句話不合便拔刀相向。第二，這類人反感一切正統(tǒng)的說教，在別人看來很神圣的東西到了他們的

嘴里便成了笑料。第三，這類人有一定的文化品味，也喜歡看書學(xué)習(xí)，其主要動力，是不愿把自己和

蕓蕓眾生混同起來，他們喜歡表現(xiàn)自己的與眾不同，因此也具備了一定的獨立思考能力。"
　　鐘躍民說∶"按你的意思，這種人大概屬于有點兒文化的流氓，你很反感這種人嗎？"
　　秦嶺淡淡地說∶"談不上反感，這不過是人群中的一類人罷了，既算不上流氓也無所謂好人，畢

竟在世界上好人和壞人都不太多，大部分人屬于中間狀態(tài)。就象《在路上》里的狄恩，《麥田里的守

望者》中的霍爾頓，他們不過是厭惡平庸的生活，喜歡選擇一種適合于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本身沒什

么錯。"
　　鄭桐有些吃驚地問∶"這些書你都看過？"
　　"不但看過，我還挺喜歡呢，還有《向上爬》、《帶星星的火車票》，都是我喜歡的書。"
　　鐘躍民也驚訝地看了秦嶺一眼，他有種找到知音的感覺，看來剛才的幾十里地山路沒有白走秦嶺

提到的這些書都不是公開出版的書籍，只有供高級干部出入的內(nèi)部書店才有，據(jù)說是供高干們"學(xué)習(xí)

批判"用的，書的封面是灰色或黃色的，沒有任何裝璜，俗稱"黃皮書"、"灰皮書"，這些書在北京的

干部子弟圈子里很時髦，鐘躍民和鄭桐都看過這些書。
　　"你說得沒錯，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當(dāng)乖孩子，在這個世界上誰也沒有資格去教訓(xùn)別人，哪怕是

長輩也不行。咱們先是被告之要解放全人類，后來又要接受再教育，我就納悶，憑什么就老得有人教

育咱們，還給你指好了一條路，讓你別無選擇，必須走別人希望你走的路，這實在太不講理了，我羨

慕狄恩，喜歡那種'在路上'的感覺，那無非是要體驗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鐘躍民說。
　　秦嶺表示贊同∶"人總要有些夢想，人生最重要的是體驗，是過程。去年有個外國登山隊在攀登

珠穆朗瑪峰時遇到雪崩，登山隊員全部遇難了。有人認(rèn)為他們的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無論你是否登

上頂峰，對于人類的實際生活都不會帶來任何改變�？晌覅s為這些運(yùn)動員哭了，我相信他們是因為心

靈深處的呼喚而踏上征途的，我也相信他們在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也已料到這可能就是一條不歸路。

但沒有什么可以阻止雪山的召喚，因為那就是他們心中的終極精神世界。他們是為夢想而死的，他們

一定擁有許許多多美好和純粹的體驗，他們不該有遺憾。泰戈爾說，過于功利的人生就像把無柄的刀

子，也許很有用，可是太不可愛了。在我們的生命中，是需要一些純粹的本質(zhì)的體驗、最初的體驗的

。"
　　鐘躍民說∶"凱魯亞克的那句話說得真好，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帶著最初的激情，追尋著最

初的夢想，感受著最初的體驗，我們上路吧。"
　　鄭桐問道∶"秦嶺，你屬于哪類人呢？怎么也來陜北了？"
　　秦嶺笑笑說∶"我就應(yīng)該來陜北，不來倒怪了。"
　　鐘躍民說："不說這些了，我今天來就是想聽你唱歌的，我喜歡陜北民歌，小時候聽我爸唱信天

游，聽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其實我爸是個破鑼嗓子，唱得不怎么樣，甚至還跑調(diào)兒，當(dāng)時我就想，

就這么個破鑼嗓子怎么能把我給唱哭了？后來我才明白，還是歌兒好，陜北民歌里有種很悲涼的東西

，聽起來讓人心里酸酸的。"
　　秦嶺驚訝地注視著鐘躍民："你的感覺很好，抓住了陜北民歌的魂。"
　　鐘躍民想了想又說："陜北這塊地方很奇特，從表面上看，這是塊很貧瘠的土地，可你仔細(xì)觀察

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表象后面隱藏著一種很深奧的東西。"
　　秦嶺表示贊同："這是一種文化的厚重感，是幾千年的文化積淀�，F(xiàn)在的陜北方言里保存著很多

古語，比如老鄉(xiāng)們說喊一聲，叫吶喊一聲，聽著文鄒鄒的，而實際上說話的人可能目不識丁。為什么

大部分地區(qū)的方言中沒有留下古文化的痕跡，惟獨陜北方言里卻保存下來了，這大概也是由于陜北地

域上的特點所致，民歌好象也是這樣。"
　　鐘躍民把捏好的窩頭碼在籠屜上說："我想，陜北民歌中的悲涼感是一種人對苦難的無奈，是從

心靈中自然流淌出來的，還有個問題，沒來陜北之前我還不知道，陜北民歌里大部分是民間所說的酸

曲兒，這倒是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這些酸曲兒的語言很直截了當(dāng)，又是老公公扒灰，又是大姑娘偷情

，民間似乎并不關(guān)注它的道德內(nèi)容，也絲毫沒有譴責(zé)的意思，這就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中國上千年

的封建禮教是否能影響到所有的漢族人居住的地區(qū)，在一些窮鄉(xiāng)僻壤會不會有所遺漏，就象你剛才談

到的陜西方言中還保存著很多古語，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當(dāng)然，這些想法都是我下鄉(xiāng)以后才有的

。"
　　秦嶺注視著鐘躍民，目光柔和，她沉吟良久才輕輕吐出幾個字∶"圣人布道此處偏遺漏……"
　　鐘躍民一愣∶"什么意思？"
　　秦嶺笑笑說∶"這是清朝光緒年翰林院大學(xué)士王培�┑囊痪湓�，當(dāng)時光緒皇帝派這位老夫子當(dāng)特

使，到陜西來考察，他考察完就寫了一份折子送給皇帝，這篇文章叫《七筆勾》，從山川地貌到衣食

住行把陜西說得一無是處，很多陜西人認(rèn)為這是對他們的侮辱，這也可以理解，誰愿意別人罵自己的

家鄉(xiāng)呢。不過我倒覺得他說的有很多是事實，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不承認(rèn)。"
　　鐘躍民很感興趣地問∶"你手里有這篇文章嗎？"
　　秦嶺點點頭說∶"我爸爸有本線裝書，上面有這篇文章，我把它抄下來了，我現(xiàn)在就去拿。"
　　秦嶺回宿舍拿來一個筆記本遞給鐘躍民。鐘躍民翻開筆記本仔細(xì)看起來，鄭桐也覺得好奇，連忙

湊過來一起看……
　　七筆勾
　　萬里遨游，百日山河無盡頭，山禿窮而陡，水惡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無錦銹，狂風(fēng)驟起哪

辯昏與晝，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窯洞茅屋，省上磚木措上土，夏日曬難透，陰雨更肯露，土塊砌墻頭，燈油壁上流，掩藏臭氣馬

糞與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畫棟一筆勾。
　　沒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丟，紗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褲腿寬而厚，破爛亦將就，氈片遮體被

褥全沒有，因此上把綾羅綢緞一筆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甌，面餅蔥湯醋，鍋盔蒜鹽韭，牛蹄與羊首，連毛吞入口，風(fēng)卷殘云吃

罷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筆勾。
　　堪嘆儒流，一領(lǐng)藍(lán)衫便罷休，才入了黌門，文章便丟手，匾額掛門樓，不向長安走，飄風(fēng)浪蕩榮

華坐享夠，因此上把金榜題名一筆勾。
　　可笑女流，鬢發(fā)蓬松灰滿頭，腥膻乎乎口，面皮曬鐵銹，黑漆鋼叉手，驢蹄寬而厚，云雨巫山哪

辯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筆勾。
　　塞外荒丘，土韃回番族類稠，形容如豬狗，性心似馬牛，嘻嘻推個球，哈哈拍會手，圣人布道此

處偏遺漏，因此上把禮義廉恥一筆勾。
　　鐘躍民和鄭桐看得笑了起來。

少兵

鄭桐抻了抻行李繩道∶"這繩子留得太長了，你知道會有什么后果嗎？如果你掉進(jìn)井口里，就會

整個身子吊在半空中，這么細(xì)的繩子勒在腰上再加上你的自重，有一個小時就能要了你的命。"
　　秦嶺紅了臉，她真的覺得自己很無能，怎么別的女同學(xué)就不象自己這么笨。
　　鐘躍民已經(jīng)提滿了兩桶水喊道∶"鄭桐，還不接過扁擔(dān)？怎么沒眼力價兒？"
　　鄭桐大為不滿："你他媽怎么支使上我啦？"
　　"幫幫忙，哥們兒，我和秦嶺要談?wù)勊囆g(shù)。"
　　鄭桐不情愿地接過扁擔(dān)："還談藝術(shù)？你還真拿自己當(dāng)藝術(shù)家啦。"
　　鐘躍民和秦嶺并肩往回走，鄭桐挑水跟著。
　　鐘躍民說："我和你們村的李奎勇是朋友，早就想來看看，沒想到來早了點兒，他們還沒收工呢

，這樣吧，我們先幫你做飯，你放心，我們自己帶著干糧呢。"
　　秦嶺笑道："你們還當(dāng)真了？都是北京知青，到我們這兒來能不管飯？"
　　"都不容易，你們的糧食肯定也不夠，不瞞你說，我們還去縣城要過飯呢。"
　　秦嶺恍然大悟："噢，上次在縣城鬧事的就是你們？我們都聽說了，老鄉(xiāng)們都說從北京來了一群

土匪。"
　　他們走回知青點開始做飯，鐘躍民和秦嶺一起捏窩頭，鄭桐坐在灶旁往灶洞里塞柴禾。
　　鐘躍民問："秦嶺，你為什么叫秦嶺？"
　　秦嶺說："這有什么奇怪的？我老家在關(guān)中地區(qū)，我爸又姓秦，我剛生下來時，我爸一時想不起

該給我起什么名字，我媽說干脆就叫秦嶺吧。"
　　鐘躍民說："那天你一唱歌，可真把我震了，夠?qū)�業(yè)的，你在哪兒學(xué)的？"
　　"和我媽媽學(xué)的，她是民族歌舞團(tuán)的民歌演員，就是唱陜北民歌的，我從小聽也聽會了，可你怎

么也會唱呢？唱得也很不錯嘛。"
　　"我爸在延安呆過，他喜歡陜北民歌，我小時候也經(jīng)常聽他唱，到這兒插隊以后，我和我們村放

羊的杜老漢學(xué)了不少。"
　　秦嶺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你是干部子弟？肯定是家里受沖擊了吧？"
　　"你怎么知道？"
　　"干部子弟來陜北插隊的大致有兩種情況，一類是理想主義者。還有一類是父母在政治上失勢，

株連到子女，又沒有別的門路，所以只好來了。"
　　"那我也許就是個理想主義者呢？"
　　"你肯定不是，也許你曾經(jīng)有過理想，但至少是現(xiàn)在沒有了。我很熟悉你們這類人，我們學(xué)校也

有一些，從氣質(zhì)上看，你們都差不多。"
　　鐘躍民嚴(yán)肅起來，他很想聽聽別人是怎樣評價自己這類人的，他問道∶"秦嶺，你說說，我們是

什么樣的人？"
　　秦嶺笑笑說∶"真想聽？我說了可別不高興啊。簡單地說，這類人首先是好勇斗狠，有暴力傾向

，一句話不合便拔刀相向。第二，這類人反感一切正統(tǒng)的說教，在別人看來很神圣的東西到了他們的

嘴里便成了笑料。第三，這類人有一定的文化品味，也喜歡看書學(xué)習(xí)，其主要動力，是不愿把自己和

蕓蕓眾生混同起來，他們喜歡表現(xiàn)自己的與眾不同，因此也具備了一定的獨立思考能力。"
　　鐘躍民說∶"按你的意思，這種人大概屬于有點兒文化的流氓，你很反感這種人嗎？"
　　秦嶺淡淡地說∶"談不上反感，這不過是人群中的一類人罷了，既算不上流氓也無所謂好人，畢

竟在世界上好人和壞人都不太多，大部分人屬于中間狀態(tài)。就象《在路上》里的狄恩，《麥田里的守

望者》中的霍爾頓，他們不過是厭惡平庸的生活，喜歡選擇一種適合于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本身沒什

么錯。"
　　鄭桐有些吃驚地問∶"這些書你都看過？"
　　"不但看過，我還挺喜歡呢，還有《向上爬》、《帶星星的火車票》，都是我喜歡的書。"
　　鐘躍民也驚訝地看了秦嶺一眼，他有種找到知音的感覺，看來剛才的幾十里地山路沒有白走秦嶺

提到的這些書都不是公開出版的書籍，只有供高級干部出入的內(nèi)部書店才有，據(jù)說是供高干們"學(xué)習(xí)

批判"用的，書的封面是灰色或黃色的，沒有任何裝璜，俗稱"黃皮書"、"灰皮書"，這些書在北京的

干部子弟圈子里很時髦，鐘躍民和鄭桐都看過這些書。
　　"你說得沒錯，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當(dāng)乖孩子，在這個世界上誰也沒有資格去教訓(xùn)別人，哪怕是

長輩也不行。咱們先是被告之要解放全人類，后來又要接受再教育，我就納悶，憑什么就老得有人教

育咱們，還給你指好了一條路，讓你別無選擇，必須走別人希望你走的路，這實在太不講理了，我羨

慕狄恩，喜歡那種'在路上'的感覺，那無非是要體驗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鐘躍民說。
　　秦嶺表示贊同∶"人總要有些夢想，人生最重要的是體驗，是過程。去年有個外國登山隊在攀登

珠穆朗瑪峰時遇到雪崩，登山隊員全部遇難了。有人認(rèn)為他們的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無論你是否登

上頂峰，對于人類的實際生活都不會帶來任何改變。可我卻為這些運(yùn)動員哭了，我相信他們是因為心

靈深處的呼喚而踏上征途的，我也相信他們在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也已料到這可能就是一條不歸路。

但沒有什么可以阻止雪山的召喚，因為那就是他們心中的終極精神世界。他們是為夢想而死的，他們

一定擁有許許多多美好和純粹的體驗，他們不該有遺憾。泰戈爾說，過于功利的人生就像把無柄的刀

子，也許很有用，可是太不可愛了。在我們的生命中，是需要一些純粹的本質(zhì)的體驗、最初的體驗的

。"
　　鐘躍民說∶"凱魯亞克的那句話說得真好，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帶著最初的激情，追尋著最

初的夢想，感受著最初的體驗，我們上路吧。"
　　鄭桐問道∶"秦嶺，你屬于哪類人呢？怎么也來陜北了？"
　　秦嶺笑笑說∶"我就應(yīng)該來陜北，不來倒怪了。"
　　鐘躍民說："不說這些了，我今天來就是想聽你唱歌的，我喜歡陜北民歌，小時候聽我爸唱信天

游，聽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其實我爸是個破鑼嗓子，唱得不怎么樣，甚至還跑調(diào)兒，當(dāng)時我就想，

就這么個破鑼嗓子怎么能把我給唱哭了？后來我才明白，還是歌兒好，陜北民歌里有種很悲涼的東西

，聽起來讓人心里酸酸的。"
　　秦嶺驚訝地注視著鐘躍民："你的感覺很好，抓住了陜北民歌的魂。"
　　鐘躍民想了想又說："陜北這塊地方很奇特，從表面上看，這是塊很貧瘠的土地，可你仔細(xì)觀察

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表象后面隱藏著一種很深奧的東西。"
　　秦嶺表示贊同："這是一種文化的厚重感，是幾千年的文化積淀�，F(xiàn)在的陜北方言里保存著很多

古語，比如老鄉(xiāng)們說喊一聲，叫吶喊一聲，聽著文鄒鄒的，而實際上說話的人可能目不識丁。為什么

大部分地區(qū)的方言中沒有留下古文化的痕跡，惟獨陜北方言里卻保存下來了，這大概也是由于陜北地

域上的特點所致，民歌好象也是這樣。"
　　鐘躍民把捏好的窩頭碼在籠屜上說："我想，陜北民歌中的悲涼感是一種人對苦難的無奈，是從

心靈中自然流淌出來的，還有個問題，沒來陜北之前我還不知道，陜北民歌里大部分是民間所說的酸

曲兒，這倒是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這些酸曲兒的語言很直截了當(dāng)，又是老公公扒灰，又是大姑娘偷情

，民間似乎并不關(guān)注它的道德內(nèi)容，也絲毫沒有譴責(zé)的意思，這就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中國上千年

的封建禮教是否能影響到所有的漢族人居住的地區(qū)，在一些窮鄉(xiāng)僻壤會不會有所遺漏，就象你剛才談

到的陜西方言中還保存著很多古語，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當(dāng)然，這些想法都是我下鄉(xiāng)以后才有的

。"
　　秦嶺注視著鐘躍民，目光柔和，她沉吟良久才輕輕吐出幾個字∶"圣人布道此處偏遺漏……"
　　鐘躍民一愣∶"什么意思？"
　　秦嶺笑笑說∶"這是清朝光緒年翰林院大學(xué)士王培�┑囊痪湓挘�當(dāng)時光緒皇帝派這位老夫子當(dāng)特

使，到陜西來考察，他考察完就寫了一份折子送給皇帝，這篇文章叫《七筆勾》，從山川地貌到衣食

住行把陜西說得一無是處，很多陜西人認(rèn)為這是對他們的侮辱，這也可以理解，誰愿意別人罵自己的

家鄉(xiāng)呢。不過我倒覺得他說的有很多是事實，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不承認(rèn)。"
　　鐘躍民很感興趣地問∶"你手里有這篇文章嗎？"
　　秦嶺點點頭說∶"我爸爸有本線裝書，上面有這篇文章，我把它抄下來了，我現(xiàn)在就去拿。"
　　秦嶺回宿舍拿來一個筆記本遞給鐘躍民。鐘躍民翻開筆記本仔細(xì)看起來，鄭桐也覺得好奇，連忙

湊過來一起看……
　　七筆勾
　　萬里遨游，百日山河無盡頭，山禿窮而陡，水惡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無錦銹，狂風(fēng)驟起哪

辯昏與晝，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窯洞茅屋，省上磚木措上土，夏日曬難透，陰雨更肯露，土塊砌墻頭，燈油壁上流，掩藏臭氣馬

糞與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畫棟一筆勾。
　　沒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丟，紗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褲腿寬而厚，破爛亦將就，氈片遮體被

褥全沒有，因此上把綾羅綢緞一筆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甌，面餅蔥湯醋，鍋盔蒜鹽韭，牛蹄與羊首，連毛吞入口，風(fēng)卷殘云吃

罷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筆勾。
　　堪嘆儒流，一領(lǐng)藍(lán)衫便罷休，才入了黌門，文章便丟手，匾額掛門樓，不向長安走，飄風(fēng)浪蕩榮

華坐享夠，因此上把金榜題名一筆勾。
　　可笑女流，鬢發(fā)蓬松灰滿頭，腥膻乎乎口，面皮曬鐵銹，黑漆鋼叉手，驢蹄寬而厚，云雨巫山哪

辯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筆勾。
　　塞外荒丘，土韃回番族類稠，形容如豬狗，性心似馬牛，嘻嘻推個球，哈哈拍會手，圣人布道此

處偏遺漏，因此上把禮義廉恥一筆勾。
　　鐘躍民和鄭桐看得笑了起來。

少兵

　
　　
　　
　　
　　
　　
　　
　　
　　
　　
　　
　　
　　
　　
　　
　　
　　
　
　　
　　
　　
　　
　　
　　
　　
　　
　　
　　
　　
　　
　　鄭桐說∶"這位大學(xué)士肯定是在陜北走了一圈兒，他筆下描寫的景物都符合陜北的特征，不過他

把這些特征擴(kuò)大到陜西全省就有點兒以點帶面了，難怪陜西人有意見。"
　　鐘躍民評價道∶"你看，奶子熬茶敬一甌，面餅蔥湯醋，鍋盔蒜鹽韭，牛蹄與羊首……這位大學(xué)

士山珍海味吃油了嘴，談?wù)撈痍儽憋嬍巢挪恍家活�，可我看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老實說，現(xiàn)在誰要

是給我?guī)讉�牛蹄和羊頭，別說'連毛吞入口'，我他媽連骨頭都給它嚼了，你看，又是奶茶，又是面

餅鍋盔的，咱要有這些東西吃還不樂死？"
　　秦嶺說∶"這位大學(xué)士生活的年代離現(xiàn)在不過七八十年，看來陜北人的生存狀態(tài)在繼續(xù)惡化"
　　鄭桐說："我早看出來了，農(nóng)民們并不歡迎插隊知青，咱們搶了人家的口糧，土地又沒有增產(chǎn)的

可能，只能兩個人的飯三個人吃，這不是給人家添亂么，一邊是不歡迎插隊知青，一邊是根本不想來

卻硬逼著你來，這事怎么顯得這么荒唐？算了，不說這些，唱首歌兒吧，秦嶺，要不是想聽你唱歌兒

，我才不陪鐘躍民來呢，你知道嗎？我們整整走了三個多小時的路。"
　　鐘躍民也說："在路上我還在想，等見到你要好好交流一下，可見到你以后，我又覺得什么都不

用說了，聽聽你的歌就足夠了。"
　　秦嶺坐在灶前，邊向灶洞里添柴邊輕輕唱起來：
　　我為你備好錢糧的搭兜，
　　我為你牽來靈性的牲口，
　　我為你打開吱呀的后門，
　　我為你點燃了滿天的星斗，
　　滿天的星斗，
　　我讓你親親把嘴兒努起，
　　我向你笑笑把淚兒流，
　　不嫌丟臉不害羞，
　　叫聲哥哥你帶我走，
　　……
　　鄭桐和鐘躍民竟聽得發(fā)癡……
　　李奎勇收工回來聽說有人找他，他一猜就是鐘躍民，他很興奮地跑來，剛進(jìn)了院子，鐘躍民就出

現(xiàn)在窯洞門口，李奎勇?lián)溥^去，兩人很親熱地握手。
　　李奎勇扳著鐘躍民的肩膀上下打量著："躍民，我的印象里你總是一身將校呢，今天一見你，差

點兒沒認(rèn)出來，怎么一身陜北老農(nóng)打扮？"
　　"干什么得象什么，咱不是當(dāng)農(nóng)民了嗎？"
　　李奎勇說："哥們兒，我還欠著你一個大人情呢，要不是你及時出手，我這條命早完了。"
　　鐘躍民捶了他一拳說："上次在縣城要不是你幫忙，我們的麻煩就大了，奎勇，咱們扯平了，以

后不要再提了，想想那會兒打架，覺得咱們都傻乎乎的，好象中了邪，出門之前忘了什么也忘不了帶

菜刀，這不是有病么？"
　　"那會兒是閑的，不打架不拔份兒干什么去？這會兒就不一樣了，一天不干活兒就少一天的工分

兒，沒工分兒你就得餓肚子。"
　　鐘躍民問："你們知青點糧食夠吃嗎？"
　　"夠個屁，全靠偷雞摸狗了。"
　　"你有什么打算嗎？"
　　李奎勇?lián)u搖頭說："沒有，想也沒用，混一天是一天吧，我算想明白了，人不能跟命斗，我就是

這命，和你們干部子弟沒法比，李援朝他們?nèi)浅鎏齑蟮氖�，結(jié)果怎么樣？還是都出來當(dāng)兵去了，我們

這些平民子弟不服氣也沒有用，該插隊還得插隊，這才是我們的命。"
　　"奎勇，我不是也來插隊了嗎？"
　　"你是一時走了背運(yùn)，早晚你得遠(yuǎn)走高飛。"
　　"你這么肯定？"
　　"不信走著瞧。"
　　鐘躍民很苦惱地說："奎勇，我就不明白，咱們從小學(xué)到現(xiàn)在相處一直挺好的，怎么一說起家庭

出身就總是談不攏？你總是用一個舊社會窮人家孩子的眼光看我，好象我是地主家的少爺。"
　　李奎勇說："從小老師就告訴我，在咱們這個社會里人人是平等的，只有分工不同，地位都是相

同的，我還真相信了，后來我才明白，人和人根本沒法比，老師的話水份太大，信不得，咱們不提這

些了……"他突然看見坐在灶前燒火的秦嶺，詫異地問∶"你們認(rèn)識？"
　　鐘躍民說∶"剛認(rèn)識沒幾天。"
　　李奎勇把鐘躍民拉到院子里笑道∶"我說你小子怎么想起來看我，鬧了半天是另有所圖，哥們兒

，你怎么到了陜北還不閑著？"
　　鐘躍民馬上承認(rèn)道∶"我是對她感興趣，你能介紹一下她的情況嗎？"
　　李奎勇搔搔頭道∶"秦嶺好象從來不和別人爭什么，這小娘們兒很怪，和誰也不特別接近，對誰

都客客氣氣的，在我們這兒人緣一般，她帶來很多書，沒事就坐在后崖上看書，聽說她出身不太好，

爺爺是國民黨的什么官兒，她媽是民族歌舞團(tuán)的演員，唱民歌的，我就知道這些，你還有什么要問的

？"
　　鐘躍民說∶"你們村的后崖是不是和我們村的坡地隔著一條深溝？"
　　"就是那兒，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十多米，隔著溝聊天都行。"
　　鐘躍民拍拍他的肩膀說∶"奎勇，我得馬上趕回去，還有三十多里路要趕呢，走晚了就要趕夜路

了。"
　　李奎勇動了感情，他抓住鐘躍民的手說∶"躍民，過幾天我們村要派壯勞力去公社的水庫工地干

活，我也報了名，聽說工地上管飯，還發(fā)點兒錢，你知道我家的情況，我媽的病最近又重了，我掙點

兒是點兒，這一去恐拍要干幾個月，我怕你哪天突然走了，再見面就不知哪年了，謝謝你來看我，如

果你哪天有了好事要離開這里，咱們今天就算告別了。"
　　鐘躍民握住他的手說："奎勇，無論怎么樣，咱們是朋友，過去是，將來還是，就算這個社會還

存在著不平等的現(xiàn)象，可你我之間永遠(yuǎn)是平等的，你記住我的話。"
　　"哥們兒，你多保重，咱們后會有期。"
　　"奎勇，你也要保重。"
　　蔣碧云從窯洞里走出來，一眼就發(fā)現(xiàn)鄭桐正坐在一棵樹下看書。她覺得這倒是件怪事，在她的印

象里，這些家伙很少看書，他們成天罵罵咧咧，打打鬧鬧，沒一會兒安生，尤其是鄭桐，很擅長惡做

劇。
　　蔣碧云問："鄭桐，看什么書呢？"
　　鄭桐把書封面翻過來："米涅的《法國革命史》。"
　　蔣碧云很意外地拿過書看了一眼封面說："你也看這類書？我還以為你們這些人成天就是胡打胡

鬧呢。"
　　"那是你的偏見，上學(xué)的時候，我可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功課總是名列前茅，當(dāng)流氓那是后來

的事。"
　　蔣碧云呵斥道："別總自稱是流氓，這稱呼好聽是怎么的？我還沒見過流氓看《法國革命史》呢

。"
　　"我們恰恰就是一群有點兒文化的流氓，我認(rèn)為讀書是種享受，雖然知識現(xiàn)在有些貶值，可將來

一定會用上，即使當(dāng)流氓也要有文化。"
　　"你這人說話怎么一點兒正形沒有？明明是好話，到了你嘴里也變了味兒，我問你，你對法國大

革命有什么看法？"
　　鄭桐說："總的感覺是似曾相識，有點兒象咱們的文化大革命，舊貴族送上斷頭臺，新貴族的處

境也不怎么樣，往往是屁股沒坐穩(wěn)又被別人送上斷頭臺，亂哄哄的你唱罷我登場，我本以為拿破侖是

最大的贏家，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他轟轟烈烈的把歐洲折騰個天翻地覆，到頭來也是折戟沉沙，敗得很慘

。"
　　蔣碧云驚奇地說："你說得不錯，我發(fā)現(xiàn)你很有頭腦嘛，你和鐘躍民都不是等閑之輩，干嗎老故

意裝出一副流氓相兒？"
　　"嗨，文革以前，我們當(dāng)好孩子當(dāng)煩了，在家聽父母的，在學(xué)校聽老師的，沒意思透了，再說了

，當(dāng)好孩子也沒當(dāng)出好來，最后倒當(dāng)上了'狗崽子'，我們哥幾個一琢磨，不對呀，當(dāng)好孩子太吃虧

了，不如當(dāng)流氓去，就這樣，哥幾個一怒之下終于投奔了流氓團(tuán)伙。"
　　蔣碧云笑了。
　　鄭桐合上書說："不看了，咱們聊聊天，蔣碧云，現(xiàn)在你是不是對我們流氓有了新的認(rèn)識？覺得

流氓還是挺可愛的？"
　　蔣碧云笑著說："別臭美了，你們算什么流氓？不過是群一肚子壞水的混小子罷了。"
　　"我看得出來，你在學(xué)校時肯定是個好學(xué)生，對不對？"
　　"那當(dāng)然，我還是少先隊的大隊長呢，功課門門都是全優(yōu)。"
　　"那你當(dāng)大隊長時，對班里落后的同學(xué)是怎么幫助的？"
　　"我們班干部都做了分工，一人負(fù)責(zé)一個落后的同學(xué)，一包到底幫助他進(jìn)步。"
　　鄭桐腆著臉道："那太好了，我誤入岐途當(dāng)了流氓，現(xiàn)在痛定思痛，想浪子回頭了，可實在是沒

有決心學(xué)好，你也幫助幫助我吧，也來個一包到底，怎么樣？"
　　蔣碧云警惕地問："你是什么意思？"
　　"現(xiàn)在不是講究一幫一，一對紅嘛，咱倆配一對，紅他一輩子怎么樣？"
　　蔣碧云怒道："鄭桐，怎么說著說著你那流氓勁兒又上來了？不要臉。"
　　"蔣碧云同志，你不要往歪處想，就算我一時糊涂當(dāng)了流氓，可黨和人民并沒有拋棄我呀，總應(yīng)

該給我改邪歸正的機(jī)會吧，你這個少先隊大隊長不能見死不救，眼看著我身陷流氓團(tuán)伙難以自拔，你

為什么就不能伸出友愛的雙手，拉我一把呢？就算把自己搭進(jìn)去了，那也是為革命做出的犧牲嘛。"
　　蔣碧云沉下臉，扭頭就走。

少兵

鄭桐在她身后喊："蔣碧云同志，你別走，救救我吧，我需要你的幫助……"
　　鐘躍民爬上村后的斷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對面的山坡，他的腳下是一條深深的溝谷，對面的山坡

近在咫尺，這個地點還是李奎勇告訴他的，這個斷崖和對面山坡只有三十多米，是這條溝的最窄處。
　　鐘躍民的臉上忽然露出興奮的表情，他猛地站了起來向?qū)γ婵�，對面山坡上空無一人。
　　一陣歌聲隱隱傳來，若有若無，余音裊裊，由遠(yuǎn)而及近，圍著一條紅圍巾的秦嶺出現(xiàn)在對面的山

坡上。
　　鐘躍民高喊道："秦嶺，你遲到了半個小時。"
　　秦嶺笑道："觀眾就得等演員，要不你來當(dāng)演員？"
　　鐘躍民說："喂，咱們開始吧，我在聽你唱"
　　秦嶺的歌聲飛過溝壑。
　　三十里的名山呀，
　　二十里的那個水，
　　單想住這那個娘家，
　　我不想回。
　　住一回這娘家呀，
　　我上一回天。
　　回一回這婆家呀，
　　我坐一回監(jiān)。
　　……
　　秦嶺唱得忘情，鐘躍民也聽得發(fā)呆。
　　秦嶺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鐘躍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秦嶺，究竟什么樣的男人，才能消受你？"
　　秦嶺開玩笑："能經(jīng)天緯地，又富甲一方。"
　　鐘躍民拍拍頭上的帽子說："我什么也沒有，只是……你看見這個帽子了嗎？"
　　"看見了，不過是一頂破帽子。"
　　"可這破帽子底下是一顆裝滿智慧的頭顱。"
　　秦嶺大笑∶"誰敢保證里面裝的不是稻草。"
　　"秦嶺，你應(yīng)該是個識貨的人，我絕不會低估你的智力。"
　　"你的意思是，誰要是對你的存在視而不見，誰就是個蠢貨？"
　　"當(dāng)然，沒有人能對突然發(fā)現(xiàn)的寶藏還保持一種平和心態(tài)，要發(fā)財了，誰不激動呢？"
　　"呸！不害臊，真沒看出來，你還挺無賴的。"
　　"別不好意思，其實你心里挺愿意的，我知道。""
　　何以見得？""高山流水，知音難覓。還有，請你回去查一查成語詞典……"
　　"查什么？""查一查'失之交臂'……"
　　"我聽不懂。"
　　"秦嶺，我想告訴你一句話。"
　　"我聽著呢。"
　　"我喜歡你，你呢？喜歡我嗎？"
　　秦嶺回答："躍民，我不討厭你。"
　　鐘躍民說："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因為我也不知道。"
　　"那好，我有足夠的耐心等你喜歡我。"
　　"這么自信？我要是喜歡上別人了呢？"
　　鐘躍民笑笑說："那我就等等，等你煩他了，再來喜歡我，我向你保證，你早晚是我的。"
　　"那就走著看吧，反正我什么也沒有答應(yīng)你。"
　　鐘躍民說："秦嶺，在你之前，我有個女朋友，她在部隊當(dāng)兵，我已經(jīng)和她斷了……"
　　秦嶺把一根指頭放在嘴唇上："噓……不要說你以前的事，我沒有興趣，因為這不關(guān)我的事"
　　"你好象什么都不關(guān)心？比如前途，命運(yùn)和愛情，你究竟關(guān)心什么？"
　　"我媽媽對我說過，生活中過程永遠(yuǎn)比結(jié)果重要。"
　　"可我卻很看重結(jié)果。"
　　秦嶺嫣然一笑說："你可能并不了解自己，也許你是個游戲人生的人，既然玩游戲，又何必在乎

結(jié)果？游戲的樂趣不都在于過程中嗎？"
　　鐘躍民說："秦嶺，你怎么象個哲學(xué)家？女孩子別把自己搞得太深奧，這樣可嫁不出去。"
　　秦嶺反問道："躍民，你是不是很寂寞？"
　　"是的，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難道你不寂寞？"
　　"這就對了，因為你寂寞，所以才喜歡我，喜歡難道不是一種過程？如果你看重結(jié)果，就該娶我

，過日子，生孩子，這才是結(jié)果，你覺得有意思嗎？"
　　鐘躍民想了想說："我沒想這么遠(yuǎn)，如果現(xiàn)在就讓我娶妻生子，我恐怕不會覺得有意思。"
　　"那么你承認(rèn)過程比結(jié)果重要了？"
　　"你說得有道理。"
　　秦嶺正色道："躍民，你聽好，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因為你寂寞，我也寂寞，如果將來有一天

，你我的生活發(fā)生了變化，有了更精彩的內(nèi)容，我會為你祝福，然后說聲再見。希望你也能象我一樣

，讓咱們都保持著'在路上'的感覺。"
　　"這……我很難回答，說實話，我從來沒見過象你這樣的女孩子，很奇特，也很理智。但我要問

你，如果若干年后，你我又重逢了呢？"
　　秦嶺笑了："到那時，如果我的身邊沒有更精彩的男人，那么你仍然是個合適的人選，當(dāng)然，這

只是我的想法。"
　　鐘躍民仰天大笑道："秦嶺，這場游戲肯定很有意思。"
　　第十章（6-10）
　　秦嶺幽幽地說："也可能是個很傷感的故事。"
　　鐘躍民建議道："那咱們就一起往下編，鬧不好能編出一部名著來，好不好？"
　　秦嶺靜靜望著對面山梁上的鐘躍民，沉默了……
　　鐘躍民坐在男宿舍的土炕上，拿著一條破褲子仔細(xì)數(shù)著上面的窟窿，他把手指探出屁股部位的兩

個洞，正抓耳搔腮地想辦法。
　　鄭桐推門進(jìn)來。
　　鐘躍民說："哎，鄭桐，把你的傷濕止疼膏拿出來，我要用。"
　　鄭桐馬上明白他的企圖："你想補(bǔ)褲子？不行，挺好的東西不能讓你糟蹋了，再說我也沒幾貼啦

。"
　　"我這褲子都露屁股啦，就剩這一條了，總不能讓我露著屁股出門吧？"
　　"你就露著吧，沒人注意你的屁股。"
　　"別廢話，快拿出來。"
　　鄭桐無可奈何地說："我拿出來也不夠用，你那褲子上有多少窟窿？干脆把我那件上衣絞了做補(bǔ)

丁。"
　　"那不是還得縫么，不如粘上去省事。"
　　鄭桐說："有了，蔣碧云那兒有膠水，咱把補(bǔ)丁粘上不就行了？"
　　"好主意，你去蔣碧云那兒借膠水。"
　　"你別什么事都支使我，要去你自己去。"
　　鐘躍民一瞪眼道："你沒看見我坐在炕上嗎？我只穿著條褲衩，我要還有褲子用著這個急么？"
　　鄭桐無奈地去女宿舍找蔣碧云，蔣碧云正在看書，她聽說鐘躍民要用膠水粘補(bǔ)丁感到匪夷所思。

鄭桐解釋說鐘躍民唯一的一條褲子露了腚，坐在炕上不敢出門。
　　蔣碧云奇怪地問："他怎么搞的？怎么只有一條褲子？"
　　鄭桐說："他原先有三條褲子，后來用兩條褲子和村里的張寶財換了一條狗，我們把狗吃了"
　　"真是胡鬧，為了口吃的，連褲子都沒的穿了，你的褲子呢？怎么不給鐘躍民一條？"
　　鄭桐很不好意思："我的褲子也就這一條了，上次和村里的二喜用三條褲子換了一只雞，鐘躍民

還罵了我一頓，說我不會做買賣，他兩條褲子就換了一條狗，狗比雞經(jīng)吃得多……"
　　蔣碧云嘆了口氣說："你把鐘躍民的褲子拿來吧，我來補(bǔ)，你們誰想出的餿主意，拿膠水粘補(bǔ)丁

？"
　　鄭桐跑回男宿舍來告訴鐘躍民："把褲子給我，蔣碧云要給你補(bǔ)。"
　　鐘躍民遲疑地說："這不合適吧？蔣碧云是你的主攻目標(biāo)，我插這么一杠子多不仗義。"
　　鄭桐無精打采地說："算了吧，我試過幾次，沒戲，碰了一鼻子灰，這妞兒整個兒是油鹽不進(jìn)。

"
　　"那恐怕是你又跟人家耍貧嘴了吧？你這方法不行，得拿出點真誠來，光練嘴哪成？"
　　鄭桐說："我他媽累啦，從此以后不動邪念了。"
　　"別灰心，我?guī)湍阆胂朕k法。"
　　"你？你能想出什么招兒來？"
　　"這你就別管了，現(xiàn)在，把褲子送過去，下面的事看我的。"
　　這兩天又輪到蔣碧云做飯，她把籠屜放在蒸鍋上，然后坐在灶前往灶洞里塞柴禾。
　　鐘躍民穿著補(bǔ)好的褲子走進(jìn)伙房∶"蔣碧云，我是來向你道謝的，幸虧你幫忙，不然我就沒法出

門了。"
　　蔣碧云說："別客氣，互相幫點兒忙算什么？你們以后少干點荒唐事就行了，別為了兩口吃的弄

得連褲子都沒有。"
　　鐘躍民誠懇地說："是啊，這些天我們深刻地反省了自己，都覺得這么混下去不是辦法，那叫頹

廢，年輕人還是得有點兒抱負(fù)，要抓緊時間學(xué)點東西，將來干一番事業(yè)。"
　　蔣碧云驚奇地看著鐘躍民說："喲，這話可不象是從你嘴里說出來的，什么時候?qū)W得這么正經(jīng)了

？你們不想當(dāng)流氓了？"
　　鐘躍民顯得很羞澀："改邪歸正了，從此洗心革面，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我向你透露一個秘密

，你可要保密啊。"
　　"你說吧，我保密。"
　　"我們成立了一個學(xué)習(xí)小組，大伙拜鄭桐為師，每天給我們講段歷史。"
　　蔣碧云不相相信地問："鄭桐？他能講歷史？不會吧？他除了瞎貧，還能干什么？"
　　"這是你不了解他，他可是知識分子出身，從小學(xué)習(xí)就是尖子，學(xué)問大啦，他一給我們講課，我

們都聽傻了。"

少兵

蔣碧云笑了："你就替他吹吧，我就不相信鄭桐有什么學(xué)問。"
　　"你要不信，可以去聽聽，不過這家伙有點深藏不露，不大喜歡賣弄，你要在一旁聽，他可能就

不講了，這樣吧，晚上等我們熄了燈，你可以在門外聽聽，我們的學(xué)習(xí)小組都是睡覺前開課，你可千

萬別告訴別人，把我給賣了。"
　　蔣碧云半信半疑："好，我就去聽聽，看看這家伙能講出什么來。"
　　鄭桐挑著水桶從井臺上回來。鐘躍民把他堵在知青點的院門口："過來，有事要和你說。"
　　鄭桐說："你找我沒好事，快說，今天輪到我挑水，還差兩趟呢。"
　　"趕快回去，把咱那本《中國通史》看一章，我那天和你定的計劃，今晚開始實行。"
　　"我操，你還真打算讓我冒充老師？我還以為說說就算了，那本《中國通史》我根本沒看，講什

么呀？"
　　"咱們不是聊過'文景之治'嗎？今天就講西漢，你先回復(fù)習(xí)一下，到時候我配合你，總之，我們

的問題提得越無知，越顯出你有學(xué)問。""那我回去看看書，你幫我把水缸挑滿。"
　　鐘躍民不情愿地接過水桶罵道："你小子還真拿起老師架子來啦？我他媽管出主意，還得管挑水

？"
　　蔣碧云聽了鐘躍民的一番懺悔，實在是弄不清他是真的還是假的，到了晚上，她決定去聽聽鄭桐

講課。
　　蔣碧云悄悄走到男宿舍門外，仔細(xì)傾聽著里面的談話。
　　鄭桐的聲音很大："剛才我給你們講的這段歷史叫'文景之治'，按照史學(xué)家的觀點，'文景之治'

是中國封建社會出現(xiàn)的第一個太平盛世，由于皇帝采用了休生養(yǎng)息，減輕徭賦的國策，使國力迅速強(qiáng)

盛……"
　　鐘躍民問："老師，我可以提個問題嗎？"
　　鄭桐謙虛地說："別叫我老師，咱們共同探討問題嘛。"
　　"老師，大伙不是早商量好了么？上課的時候必須稱老師，咱們既然學(xué)文化，就得講點師道尊嚴(yán)

。"
　　男知青們附和著："鄭老師，你就別謙虛了。"
　　"誰有知識誰就是老師。"
　　鐘躍民說："老師，我的問題是，到底是唐朝在先還是漢朝在先？"
　　"哎呀，鐘躍民，你簡直太無知了，西漢劉邦建朝在公元前202年，唐朝建朝是公元618年，這中

間差著800多年，你說哪個在先哪個在后？"
　　"老師，那三國呢？三國總該是漢朝之前吧？劉備姓劉，劉邦也姓劉，他倆是什么關(guān)系？劉邦是

劉備的兒子么？"
　　鄭桐恨鐵不成鋼地教訓(xùn)道："鐘躍民呀，你除會打架拍婆子還會什么？怎么歷史知識這樣貧乏？

提的問題簡直可笑，三國時期是東漢以后，和劉邦建西漢差著將近四百年，你怎么整個一文盲的水平

？"
　　鐘躍民慚愧地說："是呀，自從六六年開始，我就再也沒看過書，字都忘得差不多了，就別說歷

史了，真他媽丟份兒。"
　　鄭桐語重心長地說："我早就看清這路子了，文化知識到什么時候都有用，人不能糊里糊涂地活

著，你們看看鐘躍民，小伙子往那兒一站，也算是儀表堂堂吧？可相貌好有什么用？還不是一腦袋漿

糊？說句不好聽的，照這么下去，將來連個老婆都找不著，誰要你這個文盲？"
　　蔣碧云捂住嘴偷偷地笑了，她轉(zhuǎn)身離去。
　　曹剛是負(fù)責(zé)對外觀察的，他馬上報告："躍民，她走了。"
　　鐘躍民如釋重負(fù)："走啦？下課、下課，鄭桐，你小子還真端起老師的架子來啦？還真把我們當(dāng)

文盲啦？你他媽找抽呢是不是？"
　　鄭桐說："哥幾個，我還真講上癮了，肚子里的貨還沒倒空呢，我給你們講完好不好？"
　　鐘躍民不耐煩地說："去去去，找個涼快地呆會兒去，哥幾個要睡覺了，沒功夫聽你閑扯淡"
　　陜北的農(nóng)村基本沒有時間概念，人們的一切作息安排都根據(jù)天色，真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村子里每天最熱鬧的時候是晚飯前后，勞作了一天的村民們都端著碗走出自家窯洞，三三兩兩地蹲在

一起，一邊喝粥一邊扯著家長里短。
　　鐘躍民也經(jīng)常端著碗和村民們蹲在一起閑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農(nóng)民們之間根本找不到共同的話題，

農(nóng)民們喜歡談?wù)摯謇锏男侣�，在鐘躍民看來，這些新聞很乏味，無非是李家的漢子睡了張家的婆姨，

王家的兩兄弟和一個常家的寡婦明鋪暗蓋，而那寡婦的孩子長得又象村里一個姓趙的光棍兒。
　　村民們大多數(shù)是文盲，村里學(xué)歷最高的是現(xiàn)任會計張金鎖，他是高小畢業(yè)，幾年前是村里民辦小

學(xué)的校長兼教師，村里略識幾個字的人都曾經(jīng)是他的學(xué)生。后來學(xué)校終于辦不下去了，因為村里無力

再供養(yǎng)民辦教師，一個壯勞力的工分每天才合五分錢，哪養(yǎng)得起閑人，村民們堅持認(rèn)為民辦教師是閑

人，娃們認(rèn)識鋤把子就行了，認(rèn)字有什么用？村支書常貴認(rèn)為，張金鎖既然是"知識分子"，就該給

出路，學(xué)校不辦了，就讓他改行當(dāng)了會計，這體現(xiàn)了黨的知識分子政策。
　　鐘躍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如此貧困惡劣的生存狀態(tài)下，村民們卻很少愁眉苦臉，他們始終很樂觀，

他們最喜歡談?wù)摰脑掝}是飲食男女。在飲食方面，由于他們沒見過更好的食品，所以堅持認(rèn)為酸湯餃

子和油潑辣子是天下最美味的食品，如果有人提出世上還有很多更好吃的東西，那大家會一致認(rèn)為此

人太沒見過世面，這驢日的八成是沒吃過酸湯餃子，才在這兒胡咧咧
　　除了談?wù)摮�，余下的話題自然是男女之事了，談?wù)撨@類話題時，大家往往很興奮，氣氛也很熱烈

，真正是暢所欲言，很有民主意味。有一次村里的常守財從縣城走親戚回來，帶回一張宣傳畫，上面

是毛主席身穿綠軍裝在招手，老人家站在一圈兒類似佛光的光環(huán)里，光環(huán)下面是一群穿著各種稀奇古

怪服裝，不同膚色的外國人，他們?nèi)耸忠槐炯t寶書在歡呼著什么，光環(huán)上面是一行字∶毛主席是世界

人民心中的紅太陽。
　　村民們第一次知道了世上還有黑人和白人，這大大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大家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題目是白人和黑人交配，生出的娃應(yīng)該是什么色兒。這個問題討論了幾天，最后支書常貴一錘定音∶

"是黑白花花的。"其理論根據(jù)是黑豬和白豬交配，生出的豬娃子就是花花的村民們都說，到底是支

書，見多識廣有學(xué)問。
　　只有前民辦教師張金鎖嗤之以鼻，他說∶"你拿一桶白灰漿和一桶墨汁對在一起攪勻了，就是那

種色兒。"
　　村民們對此半信半疑。有人特地去問鄭桐，因為他戴著眼鏡顯得很有學(xué)問，鄭桐卻極不負(fù)責(zé)任地

信口蒙人∶"腦袋和身子是黑的，手腳是白的。"村民們認(rèn)為這個結(jié)論很有道理，因為有一種馬就是

這樣，渾身都是黑的，惟獨四個蹄子是雪白的，這叫"四蹄踏雪"
　　知青們來了以后，村民們都對知青有了一種固定的看法，他們認(rèn)為知青們在北京都住在皇上的金

鑾殿里，每頓飯都吃餃子，錢多得花不完，以致箱子里的鈔票都長了毛，還經(jīng)常勸鐘躍民趁農(nóng)閑時回

去看看，順便把長了毛的票子攤開曬一曬。鐘躍民解釋說，自己連見也沒見過這么多票子，在北京也

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村民們根本不信，反而認(rèn)為他不實在，是怕人向他借錢。村里唯一出過遠(yuǎn)門的人

是張金鎖，他在很多年以前去過省城西安，據(jù)他說，省城的人每天吃的不是酸湯餃子就是羊肉泡饃，

省城尚且如此，更何況北京了。鐘躍民有口難辯，只好默認(rèn)了自己有一箱長了毛的票子。
　　村民們的時間表很準(zhǔn)，只要天一黑，馬上上炕睡覺，村里沒有通電，又沒幾戶人買得起煤油點燈

，再說點燈也毫無意義，莊稼人不讀書看報，點燈干什么？這時的石川村變得靜悄悄的，除了幾聲狗

叫，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精力旺盛的漢子們睡不著覺，便和婆姨們沒完沒了地折騰，不折騰個精疲力盡不算完。村里的出

生率一直居高不下，便是這個原因。很多孩子都是因為父母的無聊才來到這個世界上。
　　知青們也同樣點不起油燈，鄭桐的手電筒只剩下兩個電池了，平時輕易不敢用，天一黑知青們只

好躺在炕上聊天，時間長了，該聊的都聊完了，誰也想不出什么新鮮的話題，大家只好睜著眼睛想心

事，經(jīng)常是兩三個小時都沒人吭一聲，往往到了半夜，某個人起來解手，這時所有人都爬起來了，大

家才發(fā)現(xiàn)誰也沒有睡著。
　　從白店村回來以后，鐘躍民也有了心事，他躺在炕上，兩眼直直地望著黑暗中的窯頂。秦嶺的影

子總在他眼前晃，簡直揮之不去，他有一種感覺，這個女孩子和他之間早晚會發(fā)生點兒故事。秦嶺的

身上有某種東西在吸引他，不僅僅因為她有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也未必是因為秦嶺漂亮的容貌。總

之，鐘躍民喜歡這個女孩子。
　　鐘躍民對女人的相貌是很挑剔的，他的母親就很漂亮，難怪他老爹在母親去世后鰥居多年，鐘躍

民認(rèn)為他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母親年輕時的風(fēng)采把老爹的品味給吊高了。當(dāng)然，周曉白也很漂亮，

要不是因為她漂亮，鐘躍民才懶得在冰場上向她獻(xiàn)殷勤，平心而論，那不過是鐘躍民的一種虛榮心，

因為在冰場上帶個漂亮的女朋友還是挺露臉的，要是正二八經(jīng)地談戀愛，就有點兒可笑了，鐘躍民還

沒玩夠呢，他可不想讓哪個妞兒把自己栓住，老人家說得好，世界上怕就怕認(rèn)真二字。周曉白一認(rèn)真

，鐘躍民就有點兒怕了。他憤憤地想，如今的小妞兒們怎么都這樣，要不就把你當(dāng)成流氓不搭理你，

要不就不由分說哭著喊著非把這輩子交給你，太極端了，弄得男人們簡直沒有安全感。
　　此時周曉白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現(xiàn)，真有點兒霧里看花的感覺，她的身影在霧中時隱時現(xiàn)。鐘躍民

承認(rèn)自己還是挺喜歡她的，問題是周曉白離他實在太遠(yuǎn)了，他根本夠不著，既然命運(yùn)把他拋在窮鄉(xiāng)僻

壤，他就該認(rèn)命。
　　鐘躍民琢磨，要是他寫信告訴周曉白，裝做很高尚地提出分手，理由是兩人的地位太懸殊，他不

愿耽誤對方的前途，這樣恐怕顯得太虛偽，肯定會招罵，人家都沒嫌你，你自己裝什么孫子？不如老

老實實承認(rèn)自己愛上了別人，如此一來，性質(zhì)便發(fā)生了變化，不是怕鐘躍民耽誤了周曉白的前途，而

是怕周曉白耽誤了鐘躍民的前途。鐘躍民深知戀愛中的女人往往都有些獻(xiàn)身精神，譬如你得了絕癥，

于是很高尚地向戀人提出分手，理由是不愿意耽誤了她。那你放心，她非哭著喊著和你終身相伴不可

，你等于給她提供了一個表現(xiàn)高尚情操的機(jī)會。與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鐘躍民要明白地告訴

周曉白，希望她不要耽誤了鐘躍民的美好前途，這樣效果可能會好一些。至于周曉白會怎么想，鐘躍

民認(rèn)為不是什么問題。這好比中國古典小說里富家小姐愛上窮書生一樣，窮書生拒絕了富家小姐的愛

情，形象會更高大，這叫富貴不能淫，人窮志不窮。

少兵

鐘躍民突然想起前幾天收到周曉白寄來的二十元匯款，不禁有些恐慌起來，他決定還是早些向周

曉白講明了好，時間拖得越長越麻煩，吃人的嘴短，他搭不起這份人情，再有那么幾次匯款，他就被

套住了，不然就有騙子之嫌。其實那筆錢被鄭桐買了豬肉，知青們改善了幾天伙食，大伙吃了喝了，

這人情債卻要鐘躍民一個人來還，憑什么？他就是再有獻(xiàn)身精神也不干，沒這么個獻(xiàn)身法兒的。
　　鐘躍民翻身起來找出紙筆，準(zhǔn)備給周曉白寫信。鄭桐也沒睡著，見鐘躍民又在使他的手電筒，便

不滿地嘲諷道∶"又準(zhǔn)備給哪個妞兒寫信呀？可別把信放錯了信封。"
　　鐘躍民踹了他一腳說∶"都怨你這孫子……"他話沒說完，就聽見有人在砸門。鐘躍民沒好氣地

喊∶"誰呀？輕點兒砸行不行？"
　　門外傳來羊倌杜老漢的聲音∶"躍民，躍民，快救救憨娃，憨娃病啦……"
　　鐘躍民和鄭桐一聽就蹦了起來，兩人穿上衣服沖出窯洞，見杜老漢站在院子里渾身哆嗦，說話也

語無倫次∶"躍民，憨娃在炕上疼得打滾，說是肚子疼，這可咋辦那？你們知青有學(xué)問，幫我拿拿主

意。"
　　鐘躍民讓鄭桐去通知常貴，自己跟杜老漢去看憨娃，他一進(jìn)杜家窯洞就看見憨娃哀號著在土炕上

打滾，孩子的臉色煞白，臉上全是汗。鐘躍民慌得抱住憨娃連聲喊∶"憨娃，你睜眼看看，我是你躍

民哥。"
　　憨娃睜開眼，聲音很微弱∶"躍民哥，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鐘躍民給他擦著汗說∶"憨娃，你再忍一會兒，我馬上送你去醫(yī)院。"
　　鄭桐帶著常貴和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常發(fā)勿匆趕來。常發(fā)是常貴的本家侄子，曾在縣里辦的醫(yī)療短訓(xùn)

班學(xué)習(xí)過兩個月，回村就成了赤腳醫(yī)生。據(jù)說他的醫(yī)療箱里只有三種藥品，碘酒，紅汞藥水和止痛片

。他只會擺弄這三樣?xùn)|西，別的什么也不會。有一次村里的母豬生崽，常發(fā)也真事兒似的背著藥箱趕

去了，當(dāng)時母豬已經(jīng)生完了豬崽正在休息，常發(fā)愣說怕母豬感染，硬是用碘酒對付母豬的屁股，母豬

沒命地嚎叫起來，村民們都以為是在殺豬，常發(fā)用完了碘酒還意猶未盡，臨走又用紅汞藥水把母豬的

屁股染得紅艷艷的。
　　常發(fā)進(jìn)了窯洞先給憨娃吃了兩片止痛片，然后就搓著手不知該干點兒什么了。
　　鐘躍民怒道∶"常發(fā)，你倒是看看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啊。"
　　常發(fā)蹲在地上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受了涼吧。"
　　鐘躍民破口大罵∶"放屁，受涼會疼成這樣？你是他媽什么狗屁醫(yī)生？"
　　常貴忙打圓場∶"躍民，村里的大車昨天到縣里拉肥去了，要去看病只能找人抬了，公社衛(wèi)生院

離咱村有三十多里，現(xiàn)在黑燈瞎火的沒法走，要不明早再去？讓憨娃再忍一宿。"
　　鐘躍民氣急敗壞地站起來說∶"人命關(guān)天的事，還等得到明天早上？現(xiàn)在就走，背也要把孩子背

到衛(wèi)生院，常支書，我和鄭桐先走，你再找?guī)讉�人去追我們。"
　　鐘躍民顧不上回去穿衣服，背起憨娃就走，鄭桐打著手電追上去。
　　鐘躍民和鄭桐算是領(lǐng)教了在漆黑一團(tuán)的曠野里走夜路的滋味，鄭桐手電筒里的電池已經(jīng)快耗盡了

，電筒的光線越來越微弱，兩人輪換著背憨娃，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鄭桐一不留神，一頭栽進(jìn)了路

旁的土溝，眼鏡也摔掉了，他摸索了半天才摸到眼鏡，罵罵咧咧地追上鐘躍民
　　憨娃的腦袋搭在鐘躍民的肩上，隨著他的身體無力地晃動著。鐘躍民安慰著∶"憨娃，你覺得咋

樣？再忍會兒，咱到了公社就好了。"
　　憨娃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躍民哥，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又找著兩個老

鼠洞……在咱村的后溝里，等我病好了……就去挖……要是抓住老鼠……我還給你燒肉吃……"
　　鐘躍民聽得辛酸不已∶"憨娃，等你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去，上次你燒的肉真好吃……"
　　鄭桐在一邊聽得也受不了了，他破口大罵起來∶"我操＊＊＊，這是什么鬼地方？看個病還得連

夜走幾十里，這不是耽誤事兒么？農(nóng)民的命就這么賤？我操……"
　　憨娃似乎在夢囈∶"躍民哥，你吃過酸湯餃子么？"
　　"沒吃過，北京好象沒有。"
　　憨娃說∶"我也沒吃過，我爺爺吃過，他說可好吃了，比燒肉還好吃……"
　　鐘躍民努力忍住淚說∶"憨娃，哥向你保證，等你病好了，哥帶你到縣城去吃酸湯餃子，咱敞開

肚子吃。"
　　憨娃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我嘗一口就行，咱沒錢呀……"
　　鐘躍民說∶"誰說咱沒錢？咱有的是錢，你放心，哥保證讓你吃夠了。"
　　憨娃說∶"躍民哥，我肚子不疼了，就是困，我要睡覺了……"
　　鐘躍民說∶"你睡吧，等到了公社，哥再叫你。"
　　這時杜老漢和村里的幾個小伙子追了上來，有人替換了鐘躍民。
　　鐘躍民安慰杜老漢說∶"憨娃說他好多了，肚子也不疼了，現(xiàn)在讓他睡一會兒。"
　　杜老漢說∶"娃的肚子要是不疼了，那咱就回去吧，公社衛(wèi)生院要花錢哩。"
　　鄭桐怒道∶"你這老頭兒真夠嗆，這孩子是不是你孫子？是揀來的？你以為肚子不疼了就沒事了

，都走到這兒了，你又怕花錢，我真懷疑這孩子是你拐來的。"
　　杜老漢小聲說∶"咱不是沒錢么。"
　　鐘躍民說∶"沒錢他也得給咱看病，衛(wèi)生院要敢不給咱治，我就帶人砸了它。"
　　三十多里的夜路，他們足足走了四個多小時，等趕到公社衛(wèi)生院時，東方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魚肚白
　　鐘躍民疲憊不堪地把憨娃抱進(jìn)急診室，值班醫(yī)生還在值班室里睡覺，大家上去敲門，醫(yī)生披著衣

服出來沒好氣地呵斥道∶"有這樣砸門的嗎？就象抄家似的。"
　　鐘躍民一瞪眼∶"哪兒這么多廢話？趕快給孩子檢查。"
　　醫(yī)生一聽口音就知道碰見插隊知青了，他知道這些人不好惹，馬上閉了嘴開始做檢查。他剛把聽

診器放在憨娃的胸口上，突然象被火燙了一樣縮回手，他抬頭問道∶"這孩子已經(jīng)死了，你們怎么才

送來？"
　　鐘躍民頓時如遭雷擊，他沒有心理準(zhǔn)備，怎么也不能相信，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突然消失了，

兩個小時之前，憨娃還告訴他老鼠洞的秘密，這孩子生怕別人知道捷足先登，他只把秘密告訴他最信

任的人，可就一轉(zhuǎn)眼，這孩子就永遠(yuǎn)地走了，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和死亡只是咫尺之遙。
　　杜老漢神色木然地蹲在地上，臉上竟沒有一滴眼淚，也許他對生活中的苦難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可鐘躍民卻受不了了，他無法想象，生活竟然還有如此殘酷的一面，他一把抱起憨娃的尸體禁不

住嚎啕起來……
　　憨娃死于急性闌尾炎，如果治療及時，他本不該死。鐘躍民忘不了這個孩子，也忘不了那被燒得

黑乎乎的老鼠肉。
　　周曉白很長時間沒有收到鐘躍民的信了，她心里不時地感到一種煩躁，什么都干不下去。前幾天

她看護(hù)一個重病號，吊瓶里的藥液已經(jīng)滴光了，病人出現(xiàn)了回血，她盯著吊瓶卻視而不見，要不是別

人發(fā)現(xiàn)了情況，那天非出事故不可。她很想找人傾訴一下，不然自己會發(fā)瘋的在這個醫(yī)院里，能和她

交流內(nèi)心秘密的只有羅蕓一個，她打算去藥劑室找羅蕓聊聊天�？僧�(dāng)她看到羅蕓時，馬上就打消了這

個念頭，因為羅蕓這些日子突然變得容光煥發(fā)，似乎沉浸在幸福之中。
　　羅蕓伏在桌上寫著什么。見周曉白推門進(jìn)來，她慌亂地把信紙藏到抽屜里。
　　周曉白伸出手："干嗎鬼鬼祟祟的，你心里有鬼，老老實實給我拿出來，我要檢查檢查。"
　　羅蕓不好意思地說："別看，我寫思想?yún)R報呢。"
　　"撒謊，寫思想?yún)R報你藏什么，我發(fā)現(xiàn)你最近一到星期天就請假，行蹤詭密，你給我坦白交待，

黨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羅蕓向門外看看說："噓，小聲點兒，你想要我命呀，讓教導(dǎo)員知道了還了得，我坦白，我寫情

書呢，行了吧。"

少兵

"這就得了，你不用說，我知道是誰了。"
　　羅蕓笑了："我知道瞞不過你，你這個人鬼精鬼精的。"
　　周曉白說："上次有人把袁軍誆來我就明白了，真沒看出來，你還真是詭計多端，誰教你的？"
　　羅蕓馬上倒打一耙："你呀，要不是你先和鐘躍民這些壞小子混到一起，我怎么會被拉下水，都

是和你學(xué)的。"
　　"你接著往下交待，你們都到什么程度了？"
　　"一般接觸唄。"
　　"我不信，我問你，接吻了沒有？誰先主動的？"
　　羅蕓的臉紅了："曉白，你胡說什么那。"
　　周曉白不依不饒地追問："喲，還知道害臊呢，做都做了，還有什么不敢承認(rèn)的。"
　　"我做什么了？你少詐我，你和鐘躍民接過吻嗎？"
　　周曉白大大方方地說："想知道嗎？我告訴你，我認(rèn)識他不到一個月就接吻了，為我愛的人，我

什么都愿意做，我才不象某些人似的，做都做了，還不敢承認(rèn)，哼，假正經(jīng)。"
　　羅蕓跳起來向周曉白沖去："你給我閉嘴，不知害臊的家伙……"
　　袁軍對自已的魅力從不抱任何幻想，他長這么大還沒和哪個女孩子交過朋友，雖然也在街頭追逐

女孩子，但多半兒是出于起哄，也從來沒成功過，上次甚至被抓進(jìn)了派出所，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冤得

慌。鐘躍民曾經(jīng)刻薄地評論過袁軍∶如果哪天事情倒過來了，那肯定有熱鬧看，譬如袁軍在大街上碰

見一個妞兒嘻皮笑臉地湊上來調(diào)戲他，你們猜袁軍會怎么樣？這小子八成是當(dāng)場被嚇得尿了褲子，他

哪受過這種刺激？此話雖刻薄，但基本上是事實，袁軍的確不擅此道。那天羅蕓委婉地向他表達(dá)了愛

意，他一時沒反映過來，等他鬧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后，還真有點兒天上掉下餡兒餅的感覺。他弄不

清羅蕓為什么會看上自己，他把自己身上的全部優(yōu)點都拿出來分析了一番，還是感到缺乏底氣。
　　袁軍認(rèn)為羅蕓的相貌雖然比不上周曉白，但也屬于中等偏上水平，既然是自己撞上門來，他便沒

有理由拒絕，軍營生活如此枯燥，有個女朋友當(dāng)然也不錯，至于以后會怎么樣，他連想都不去想，未

來的事太遙遠(yuǎn)了。
　　袁軍和羅蕓相處的時候，總是很被動，他不知不覺地受到羅蕓的控制。連隊的訓(xùn)練任務(wù)很重，有

時還要參加助民勞動，根本不能保證每個星期天都能放假。但羅蕓在醫(yī)院里的空余時間卻很充足，她

要求袁軍最好每個星期天都來和她見上一面，當(dāng)袁軍感到為難時，她又不失時機(jī)地點撥他打著父親老

戰(zhàn)友的旗號，以各種理由向連里請假，反正軍部司政后機(jī)關(guān)里到處是袁北光的老戰(zhàn)友。袁軍每次去軍

部大院都要拜見一位首長，說是父親來信要他登門問候一下叔叔阿姨，首長和夫人自然很高興，拉住

袁軍問寒問暖地很親熱，這時袁軍就開始提要求了，說連隊里總是不太相信他的話，請假時指導(dǎo)員要

再三盤問，為了使連里放心，還要麻煩叔叔給我們指導(dǎo)員打個電話證實一下。軍里的首長哪里認(rèn)識一

個連隊指導(dǎo)員，他們往往一個電話就打到坦克團(tuán)的團(tuán)長或政委那里，說你們團(tuán)的袁軍在我家里，我替

他請個假。團(tuán)長和政委哪敢說半個不字，只有唯唯喏喏的份兒。袁軍見目的已達(dá)到，便起身告辭，聲

稱還要去看別的叔叔阿姨，等他出了門就一溜煙兒地竄到了公共汽車站，那是他和羅蕓約好的地點，

他們每次約會都選在城里的電影院，那里遇見熟人的機(jī)率不高。
　　周曉白終于盼到了鐘躍民的來信，她興奮得難以自抑，揣起信就跑，一直跑到醫(yī)院療養(yǎng)區(qū)的花園

里，才坐在長椅上拆開鐘躍民的信。
　　鐘躍民的信不長，只有薄薄的一頁信紙，周曉白還沒來得及看就已經(jīng)很不滿了，這個人也太惜墨

如金了，好不容易寫封信，就這么一張紙。不過盡管信很短，周曉白也很知足了，這證明鐘躍民還想

著她。
　　誰知她剛看了兩行，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曉白∶
　　實在對不起，我只想告訴你，不要再等我了，其實，從你入伍的那天起，你我的命運(yùn)就發(fā)生了變

化，我知道，我們早晚會有分手的那一天，我想，長痛不如短痛，好在時間還不長，我不想瞞你，我

愛上了別人，你知道，陜北的生活很苦，我們糧食很少，整天都在為吃飯而操心，嚴(yán)酷的現(xiàn)實使我變

成了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我希望有人能和我相依為命，在精神上互相支撐……
　　周曉白的眼淚一滴滴的落在信紙上，她感到太突然了，簡直沒有一點兒心理準(zhǔn)備。
　　……我不想說什么怕耽誤你的話，因為那是很虛偽的，實際上，我是怕你耽誤了我，在這貧瘠的

黃土高原上，人們似乎看不到什么前途，對于未來我從不做什么設(shè)想，眼前能吃飽肚子，才是我最大

的心愿。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你很難想象他會忠實于愛情，這是我給你的最后一封信，請忘了我吧，

對不起，再一次向你說對不起。
　　周曉白猛地?fù)P起臉，淚流滿面地大叫一聲："鐘躍民，你這個混蛋……"她用雙手捂住臉，毫無

顧忌地號啕大哭起來。
　　羅蕓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周曉白正在女兵宿舍里收拾衣物，她把一些物品胡亂地塞進(jìn)手提箱里，

拚命地往下按箱子蓋，明明是東西太多，箱子蓋不上，她卻視而不見，狠狠地和手提箱較勁。
　　羅蕓匆匆推門進(jìn)來："曉白，你要干什么？"
　　周曉白狠命地壓著箱子說："我要去陜北，我要當(dāng)面去問問他，他不能這樣不負(fù)責(zé)任。"
　　羅蕓說："你瘋了？領(lǐng)導(dǎo)不會批你假。"
　　周曉白任性地說："不批假我也要走。"
　　"你這是開小差，是逃兵，你考慮到后果了嗎？"
　　周曉白猛地把一身軍裝扔到墻角喊道："我要求復(fù)員總可以吧？這兵我不當(dāng)了還不行。"
　　羅蕓也急了，她不顧一切地?fù)屵^衣箱大喊："曉白，你冷靜點兒，為一個鐘躍民不值得，你會毀

了自己，千萬別這樣，我求你啦。"
　　周曉白呆呆地望著羅蕓，突然身子軟下來，羅蕓一把抱住她。
　　周曉白凄厲地叫了一聲："羅蕓，他為什么這樣對我？我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就是這個結(jié)果，我

受不了，我受不了啊……"她傾刻間淚飛如雨，失聲痛哭。
　　羅蕓把鐘躍民的惡劣行徑告訴袁軍時，袁軍卻一聲不吭，羅蕓大為惱火。
　　那是在一條小河邊，河兩岸林木掩映，坡岸上綠草如茵，濃蔭蔽日，這也是他們經(jīng)常幽會的地方

。
　　袁軍和羅蕓身穿便衣斜躺在坡岸上，袁軍頭枕雙手，眼睛望著天空。
　　羅蕓把頭倚在袁軍的肘彎里說∶"你該給鐘躍民這混蛋寫封信，好好罵他一頓，太坑人了。"
　　"我憑什么罵他，我們是哥們兒。"
　　羅蕓坐了起來："哼，你看看你的哥們兒都是些什么人？你們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是呀，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們女人應(yīng)該聯(lián)合起來，誰也別搭理

男人，就沒這么多悲歡離合的故事了。"
　　羅蕓怒氣沖沖地看著袁軍："出了這么大的事，你怎么好象無所謂似的？"
　　袁軍若無其事地說："這算什么大事？天又沒塌下來，鐘躍民又不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讓周曉

白緩緩氣兒，過些日子再找一個就是了。"
　　羅蕓一聽這話便氣得要命："你說得輕巧，感情是能隨便傷害的么？一個女人要是感情上受到傷

害，恐怕一輩子都緩不過來。"
　　"沒那么嚴(yán)重吧，我聽說初戀的成功率還不到百分之五，這很正常，人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
　　"袁軍，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這是你的心里話吧？"
　　"你看，你看，我說你哪兒來這么大的義憤呀，物傷其類，把自己也擱進(jìn)去了，要是看電影，你

看著看著動了感情，把自己也投入了，這就麻煩了，比如說，看見黃世仁侮辱喜兒，于是你就把自己

當(dāng)成了喜兒……"
　　羅蕓狠狠擰了袁軍一把："少跟我臭貧，以后你要是敢對不起我，看我不殺了你。"
　　袁軍看了羅蕓一眼，大發(fā)感慨道："你們女人一到這會兒，就露出了猙獰面目，讓人不寒而栗。

"
　　"你知道就好。"
　　袁軍問："周曉白最近怎么樣？"
　　羅蕓說："大病了一場，發(fā)燒到40度，要不是因為病倒了，她真敢開小差跑到陜北去，她心里還

放不下鐘躍民。"
　　袁軍由衷地嘆道∶"談戀愛真是件累活兒，我算明白了，女人是不能輕易招惹的。"
　　羅蕓說："你能有這種認(rèn)識，說明你的頭腦還算清醒，世上沒有占了便宜就走的事。"
　　袁軍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