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劍

redboy0909

第三十一章

�牐爠倓偙焕钤讫埩R得狗血淋頭的保衛(wèi)處長心里很不服氣但又不敢頂嘴，他剛剛在
肩章上添了顆星，成了上校，總想在工作上搞出點兒成績來，誰知剛晉升就趕上這
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一臺水泵不值錢，算不得大案子，但這么個大鐵家伙竟
然無聲無息在戒備森嚴的軍部消失了，這問題就嚴重了。按邏輯推理，既然作案者
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弄走這么笨重的東西，那么絕密文件和槍支彈藥包括一號二號首
長的腦袋總要比水泵好帶吧？想想都覺得后怕。這難道能是一般盜賊干的？于是保
衛(wèi)處長的思路牢牢定格在政治事件上。他說：軍長、政委，這肯定不是一般的失竊
案，很可能是敵特分子干的，而且是里應(yīng)外合，我打算先這樣入手，先調(diào)集所有在
軍部的軍官和工作人員的檔案，過一遍篩子，然后再找出重點進行突擊審查……

�牐犂钤讫埡敛豢蜌獾卮驍嗨�的話：敵特分子？人家特務(wù)是不是吃飽撐的？費了半
天勁偷一臺不值錢的水泵？照你推理，是不是蔣介石要澆菜園子缺臺水泵呀？冒著
生命危險偷出來再專門派一艘軍艦運回臺灣？你腦子有毛病是怎么著？屁大的一件
事就往政治上扯，又想搞政審人人過關(guān)？我就奇怪，這支隊伍從紅軍時起就有這么
一批混蛋，他娘的仗不會打，就會整自己人，成天把心思全用在這上面，有能耐，
戰(zhàn)場上去立功，這才算個軍人，才算條漢子，別凈靠著整人立功，那叫不走正道……

�牐犝�委孫泰安見李云龍怒不可遏，越說越出圈，連忙打圓場：老李呀，我看這件
事以后再議，先讓他們回去，咱們不是還要開會嗎？保衛(wèi)處長退下后，孫泰安說：
老李，有些話何必說得這么明白？尤其是對下級，心里明白就行了，咱們是老搭檔
了，要是換個人我就不說了，蘇區(qū)時殺ＡＢ團，殺托派，延安整風(fēng)，對自己人比對
敵人還狠，黨內(nèi)缺乏民主空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我這個職務(w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要想改變這種狀況，你我都無能為力，別說咱們，彭老總怎么樣？井岡山時就“惟
我彭大將軍”，政治局委員，國防部長，元帥，都沒用，一句話就成了反黨分子，
要說他反黨鬼才相信，可誰敢說話？現(xiàn)在這形勢……最好還是少說話，言多語失呀……

�牐犂钤讫埨湫Φ溃褐灰�我李云龍在位一天，我的部隊里就不許有靠整人吃飯的混
蛋，誰想整人，就給老子脫了軍裝滾蛋，沒啥了不起，反正老子的烏紗帽不大，丟
了也沒啥可惜的，大不了回老家種地去。孫泰安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你呀，這脾
氣，也就是沾了能打仗的光，總有老首長護著你，你算運氣好，不然就沖你那脾氣，
別說當軍長，這么多年的運動，你老兄能活下來就不錯了，可你想過沒有？以后沒
仗打了，你的價值還有多大？嘴上再缺個把門兒的，還有哪個老首長再護著你？

�牐犎ニ�娘的，死豬不怕開水燙，老子這脾氣改不了了，也不想改。李云龍帶著警
衛(wèi)員小吳來到梁山分隊的駐地，他悄悄的誰也沒驚動，背著手溜達進菜園，菜園里
種的全是紅薯，看來災(zāi)年沒人種蔬菜，都是先顧肚子吃飽，什么生長周期短產(chǎn)量高
就種什么。紅薯秧子長勢不錯，綠油油的，地里濕漉漉的像剛剛澆過。李云龍四下
看看，發(fā)現(xiàn)這塊菜地的地勢較高，不遠處有條小河。

�牐犂钤讫堁壑檗D(zhuǎn)了轉(zhuǎn)突然笑了，他問小吳：你猜猜這澆菜園的水是怎么來的？小
吳說：菜地地勢高，河水的水位又低，要澆地只能靠人力挑水了。李云龍用鼻子哼
了一聲：我就不信段鵬和林漢這兩個小子有這么勤快，他們能下死力氣去挑水？咱
們找找看，這里面要沒名堂我就不姓李。小吳走到灌渠的盡頭，發(fā)現(xiàn)有個四方的水
泥砌的池子，看樣子水是從池子里涌出的。李云龍說：動動腦子，這池子下面總不
會是個泉眼吧？小吳困惑地說：那哪兒來的水呢？笨蛋，你就是不動腦子，這水是
從別處引來的，池子下埋了暗管。他們來到小河邊，發(fā)現(xiàn)有座磚砌的小屋孤零零地
立在河邊，猛一看沒什么特別之處，似乎是看守菜園的人住的。小屋門鎖著，窗戶
也被薄木板封死，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見里面有什么。再仔細看看，就有些名堂了。
小屋靠河一側(cè)的陡坡被控空，河水直接引到小屋下面，小屋下面有什么東西就看不
清了，因為外面亂七八糟地釘著一些破木板遮擋住人的視線。李云龍笑道：看吧，
段鵬這小子的狐貍尾巴藏在這兒呢。小吳說：哦，我明白了，這是個水泵房，河水
從小屋下面被抽進暗管，再通過暗管從水池里涌出來，就好像水池里有個天然的泉
眼似的。李云龍冷笑道：偽裝得不錯，連電源線都埋在地下了，段鵬和林漢這一對
兒混蛋，寧可費這么大勁兒去偷水泵埋暗渠搞偽裝，也懶得去挑水澆地。小吳很佩
服地說：還是人家腦瓜子靈，像俺這種榆木疙瘩腦袋，整死俺也想不出這招來，只
能下死力去挑水。

�牐牰矽i和林漢正帶著戰(zhàn)士們在海灘上訓(xùn)練，訓(xùn)練科目是徒手奪刀，戰(zhàn)士們兩人一
組，站在齊胸深的海水里正打得水花四濺，除了匕首是橡膠做的假刀外，其余的都
是真踢真打，連護具都不戴，有的從淺水打到深水區(qū)，在水下廝殺得難解難分，有
兩個戰(zhàn)士水淋淋的爬上岸，一個捂著流血的鼻子，一個走路一瘸一拐，嘴里還不干
不凈地罵著：操，你他媽的手真黑，哪兒軟乎往哪兒打……占了便宜的一方則表現(xiàn)
得很謙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沒辦法，誰讓咱拳頭太硬呢。段鵬和林漢見李云
龍來了，連忙跑過來敬禮。李云龍繃著臉道：你們分隊的副業(yè)搞得不錯呀。

�牐犨@兩個家伙都是何等聰明的人，馬上都猜出李云龍的來意，要是別的首長來，
哪怕是政委孫泰安，他們也敢裝傻充愣的不認賬，可對李云龍扯謊就有點不夠意思
了，不是不敢，而是他們很敬重這個軍長。段鵬心一橫索性直截了當?shù)卣f：1號，事
情是我干的，該怎么辦您說了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頭。李云龍裝糊涂：你
干了什么？我是順道來看看你們訓(xùn)練的。段鵬苦笑著說：您親自來這兒，肯定是因
為水泵的事，我搞的那點兒偽裝能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軍長您。李云龍心里暗暗稱
贊這個聰明絕頂?shù)募一�，他的腦子反應(yīng)太快了，就這么一眨眼工夫，馬上就判斷出
你的來意和你所掌握的程度，然后干脆承認，絕不兜圈子。李云龍說：好呀，痛快，
那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既然說開了，那就說說你們偷水泵的理由，要能說服我，水
泵你可以留下，我決不追究，要是說服不了我，那對不起，水泵要物歸原主，至于
你，至少是個記大過處分。

�牐犃譂h說：1號，您好像找錯了對象了，事情是我干的，段鵬有這本事嗎？他就會
吹牛，覺得這是件露臉的事，硬說是他干的，將來和別人好有的吹。李云龍沉下臉：
少來這一套，一個分隊長，一個政委，要處分誰也跑不了。段鵬神色凜然道：理由
很簡單，弟兄們吃不飽，已經(jīng)影響訓(xùn)練了，體能也一天不如一天。我們分隊沒有士
兵，全部是軍官，軍銜最小的也是個少尉，您知道，軍官的口糧標準已降到每月27
斤，再減去5斤支援國庫，1斤支援災(zāi)區(qū)，只剩下21斤了。國家有困難，需要咱勒褲
腰帶，咱沒二話，省著吃就是了，可從去年開始，來隊探親的家屬越來越多，其實，
哪是什么探親，都是在家鄉(xiāng)餓得受不了了，到咱隊伍上求援來了，有的一家七八口
全來了，住下就不打算走了，誰家沒親人？咱好意思看著人家挨餓嗎？可就這點兒
糧食，就算自己吃自己的定量也不過才每天7兩，何況還有這么多家屬，作為軍事主
官，我無權(quán)停止分隊規(guī)定的訓(xùn)練科目，但說實話，我們已經(jīng)做不了高強度訓(xùn)練了，
不少弟兄都餓昏在訓(xùn)練場上了，從今年年初，我已擅自停止了每天的五公里越野的
體能訓(xùn)練，我不知道這種狀況還要持續(xù)多久，我想讓弟兄們保存點兒體力，盡量減
少點兒消耗，再過兩個月，我們種的紅薯也該下來了，到時情況會好一些。要是沒
這臺水泵，我們就得挑水澆地，可弟兄們實在沒這種體力了。再說，后勤部閑置了
好幾臺水泵，我去要過，人家不給，寧可讓水泵在倉庫里閑著，俗話說：三討不如
一偷。我就偷了，可我不打算檢討，也不打算認錯，因為雖然我手段不那么……正
規(guī)，但理由卻是很充分的，至于處分，我沒考慮過，因為那不是我的事，應(yīng)該由您
考慮才是。

�牐犂钤讫埑聊�了。幾個佩著中尉軍銜的特種兵擠過來對李云龍說：1號，您干脆給
我們分隊來個集體處分得了，要省點兒事就把集體一等功免了，來個功過相抵，誰
也不欠誰。對，這主意不錯，實在不行就免了集體一等功，再來個集體記大過處分，
我們吃點兒虧沒關(guān)系。反正不能讓分隊長和政委自己扛著，事情是大伙兒干的，全
分隊每人有份，光處分分隊長和政委，我們都成了縮頭烏龜了。段鵬拉下臉瞪起了
眼睛說：干什么？干什么？起哄是怎么著？你們怎么跟1號說話呢？還有點兒規(guī)矩沒
有？都給我滾。隊員們不服氣地嘟囔著散去。李云龍有些艱難地說：這么多家屬來
隊，你們糧食是不是早沒了……

�牐犃譂h說：和野菜放在一起吃還能湊合，1號，您甭操心了，這又不是哪個單位的
事，全國人都在挨餓，部隊好歹還有糧食定量，農(nóng)村可就慘了。林漢的聲音低低的。
農(nóng)村的情況真的這么糟？你們都聽到些什么？李云龍問。段鵬和林漢這兩條硬漢都
流淚了。段鵬說：情況比想象得還要糟，上個月家鄉(xiāng)捎信來，說我老娘餓死了，我
爹也快不行了。老林家在甘肅武威，好年景都窮，就別說現(xiàn)在了，他兩個兄弟都餓
死了，他爹娘幸虧死得早，不然……林漢擦著眼淚說：我們分隊有個軍官，家在河
南信陽，那邊災(zāi)情最重，整村的餓死人，省里派民兵封鎖路口，不許外出討飯，他
一家十幾口沒活下一個。他聽說后就不想活了，把手槍頂在腦門上要摟火，被別人
發(fā)現(xiàn)制止，又伯他再出事，只好把他關(guān)進禁閉室。1號，我這當政委的，照理應(yīng)該去
做做思想工作，可我不知該說什么，人家家里十幾口人都餓死了，我再給人家講大
道理，這不是找罵嗎？再說了，我自己也糊涂著呢，咱們國家到底是怎么啦？不是
剛搞完大躍進嗎？煉出這么多鋼，連英國都超過去了，一畝地能打上幾萬斤糧食，
我聽說中央領(lǐng)導(dǎo)都發(fā)愁糧食多得吃不完干什么用。

�牐犂钤讫埜械揭魂嚮柩＃瑴喩硗蝗粍×业仡澏镀饋�，他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厲
聲打斷林漢的話：不要說了，記住，這種話以后和誰也不要說。糧食的事我來想辦
法，辦法……總會有的。晤，我和后勤部打個招呼，水泵就算發(fā)給你們分隊用了，
記住，下不為例，不管是什么理由，偷東西是錯誤的，你們要檢討，以后要堅決制
止，不然偷順了手還不偷到銀行去？

�牐犞x謝軍長，我們金盆洗手了，從此做良民。段鵬回答。李云龍走出幾步又想起
什么，他轉(zhuǎn)身問道：那臺水泵是個很笨重的玩藝，你們怎么弄出來的？段鵬剛要回
答，李云龍又擺了手說：算了，別說啦，這事我一聽說就想到你們了，除了你們誰
還有這本事？反過來說，要是連這點兒本事都沒有，還敢叫特種分隊嗎？

�牐犂钤讫埢氐郊依�，見田雨正從樓上下來，他劈頭就問：家里還有多少錢？田雨
隨口答道：好像有兩干多元，你要買什么？李云龍一聽嚇了一跳：怎么有這么多錢？
咱們成財主了？田雨說：我也沒特意攢錢，每月工資都放在抽屜里，除去花銷剩下
的我也沒存，前些天我數(shù)了數(shù)，才知道有兩干多元。國家從1955年開始實行工資制，
按李云龍的級別加上各種補貼有近300元，家里孩子少，沒負擔(dān)，又是兩個人拿工資，
所以節(jié)余較多。李云龍是過慣了供給制的人，對錢的概念很模糊，覺得有吃有穿有
酒喝有煙抽就行了，要錢有啥用？和李云龍同級別的將軍都沒他有錢，那時國家鼓
勵多生孩子，哪家起碼是四五個孩子，工資雖高，可也沒什么節(jié)余。李云龍興奮起
來：哈，沒想到咱們稀里糊涂成了財主，看來發(fā)財還是件很容易的事，快把錢都給
我。

�牐牣斕镉昱�明白李云龍是準備到集市上買些糧食給梁山分隊時。她馬上提出警告：
第一，糧食是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物資，個人買賣是違法的。第二，集市上不可能有糧食
賣，只有黑市上有，這同樣也是違法。第三，軍隊有明文規(guī)定，現(xiàn)役軍人一律不得
在地方集市搶購糧食、副食品及日用品。要是沒有這些規(guī)定，我早去買了，孩子們
都在挨餓呀。經(jīng)田雨一提醒，李云龍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有這么條規(guī)定，有些躊躇起
來。鄭秘書來找李云龍匯報工作，見軍長正抓耳撓腮想不出轍來。他問清是什么事，
腦子一轉(zhuǎn)，主意就來了，一句話就使李云龍茅塞頓開，他說：軍長，這條規(guī)定只限
于現(xiàn)役軍人，至于黑市和集市的區(qū)別就更不好分了，只有工商部門才有權(quán)過問販賣
者出售的商品是否合法，普通老百姓無權(quán)也無義務(wù)去檢查一般商品的合法性，買也
就買了，頂多算無知吧，當然，國家干部尤其是領(lǐng)導(dǎo)干部就又當別論了。李云龍一
下子開了竅：對對對，我咋就昏了頭？張媽不是老百姓嗎？肚子餓了兜里又有幾個
錢，買點兒吃的，犯了哪家法？這么辦，這錢發(fā)給張媽了，算工資，人家愿意買糧
食是人家的自由，咱管得了嗎？鄭秘書，你得給我作證，這可不是我違反規(guī)定。鄭
波微微一笑：沒問題，我是證人。那我的東西送給別人誰管得著？老子高興給誰就
給誰，是不是？當然，公民之間的相互饋贈是受法律保護的，這是你的自由嘛。好，
你通知段鵬派幾個人換上便衣幫張媽背東西，助民勞動嘛，可有一樣，張媽買回的
東西一斤也不能少，全給背回來，要是碰上個管閑事的……讓這小子自己解決吧，
擒拿格斗也不能白學(xué)，我反正什么也不知道……災(zāi)年的糧食本沒什么價，說多少錢
就是多少，你愛買不買。

�牐爟筛啥嘣�買回500多斤玉米面，合每斤4元多。田雨說：張媽，你也沒和人家還
還價？就算是災(zāi)年，也夠貴的。李云龍卻很滿意，他樂呵呵地說：張媽，別聽她的，
一點兒都不貴，錢是什么？是紙呀，放在抽屜里吃不得喝不得，糧食可是實實在在
的東西，能救人命的。為這點兒糧食，李云龍和妻子之間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吵。
糧食買回后，李云龍叫人全部運到梁山分隊了，自己家一點兒沒留。田雨知道梁山
分隊在李云龍心中的分量，對于丈夫用全部積蓄買糧也表示理解，問題是這兩干多
元錢不是小數(shù)，錢都花了，自己家留下哪怕50斤她也會心滿意足的，李云龍又不是
不知道，這個家庭也在挨餓呀，就算大人不吃，給孩子們留些糧食總不算過分，這
下可好，錢沒了，糧食也一顆沒見著，李云龍連和妻子商量一下的意思都沒有，好
像這件事與田雨無關(guān)，這太過分了。當田雨剛剛把這意思很委婉地說出來時，李云
龍一聽倒蹦了起來，怒氣沖沖地說：那是軍糧，誰也不能動，動了就是貪污，打仗
那會兒，誰敢貪污軍糧就沒二話，槍斃！我說你咋覺悟越來越低呢？連普通老百姓
都不如？

�牐犔镉旮械绞艿綐O大的侮辱，她也憤怒地嚷道：用自己的錢買的，怎么就成了軍
糧？我想給孩子們留一些，怎么就成了貪污了？你這人怎么這么不講理呢？李云龍
針鋒相對地反駁道：你的錢？你會造錢？你造一個給我看看？你的錢哪兒來的？國
家發(fā)的嘛，國家發(fā)的錢用在國家身上，就是天經(jīng)地義。田雨氣得哭笑不得，因為李
云龍的思維邏輯極為混亂，甚至胡攪蠻纏，照他的邏輯，田雨等于自己花錢買了貪
污犯的帽子。她盡量克制著自己，把聲音放得柔和些，耐心地說：老李，咱們別吵
架了好嗎？咱們大人可以湊合，可孩子們不能挨餓呀，你看小健瘦成那樣，他正在
長身體呀，還有張媽，她天天還要干活呢。李云龍毫不通融：孩子們也不能特殊，
全國都在挨餓，讓孩子們吃點兒苦沒關(guān)系，不然非成了少爺胚子不行，誰讓他們不
生在地主老財家？當我李云龍的兒子就得學(xué)會吃苦，張媽是自己家人，我沒拿她當
外人，我說過，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我多少就有她多少，都沒有了就
都餓著。田雨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沖進腦子里，也不顧一切地大
喊道：你真是冷血動物，我真后悔當初瞎了眼，嫁給你這個沒有心肝的人……李云
龍也被激怒了，他咆哮著：你敢罵人？你再說一遍？他猛地揚起了手，遲疑了一下
又改變了主意，順手抓起一個茶杯狠狠砸碎在地板上，他低吼道：你給我滾……

�牐犔镉昀淅涞卣f：好呀，你終于說出這句話了，這房子是國家配給將軍住的，我
當然沒這種資格，看來我是該走了。她轉(zhuǎn)身上樓收拾衣服去了。李云龍頹然坐在沙
發(fā)上，呼呼地喘著粗氣，他剛才一怒之下就不管不顧了，什么難聽話都敢說，可話
一出口就后悔了，這話說的是有些過了。張媽走過來對他小聲說：首長，你說過，
咱們是一家人，要是沒拿我當外人，我老婆子可要說你幾句了。李云龍點點頭說：
張媽，你當然可以說了，我聽著。你是個大男人，家里過日子的事本不該你管，我
們也沒和你說過，你不知道咱家也快斷頓啦，小田每天吃多少你知道嗎？連三兩都
不到呀，想多留幾口給孩子，這樣的媳婦到哪兒去找？你還出口傷人？你知道不知
道？你媳婦餓得成了一把骨頭了，連月經(jīng)都沒了，她才30來歲呀，這么好的媳婦該
當菩薩似的供著呀，你咋就張嘴罵人趕人家走呢……

�牐犂钤讫埍挥�(xùn)得垂下腦袋一聲不吭，任憑張媽數(shù)落著。田雨收拾好衣物拎著旅行
包下樓了，她換了一身新軍裝，戴著無沿軍帽，波浪似的長發(fā)從軍帽下傾瀉在肩上，
肩上一杠三星的上尉軍銜提醒著李云龍，她不僅僅是妻子，還是個軍官，李云龍長
這么大好像還沒向誰道過歉，他很艱難地張了張嘴，又什么也沒說出來……田雨對
張媽說：張媽，等我安頓下來會告訴你，我走了，再見！說完連看也不看李云龍一
眼便向門外走去。站��！李云龍喊了十聲，他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竄到門口堵住門，
田雨停住腳步，冷冷地注視著他說：請你讓開。李云龍固執(zhí)地堵住門口說：你不能
走。為什么？田雨問。因為……我剛才好像犯了點兒錯誤，迷迷糊糊地不知說了些
什么，我說錯話了嗎？我好像記不清了。沒有，你沒說錯話，只不過是讓我滾，這
不算錯話，我這不是準備滾嗎？不對，肯定是你記錯了，我沒說過，我怎么能說這
種混賬話呢？張媽，我說過嗎？你看她老人家都沒聽見，肯定是你記錯了。來來來，
你先坐下，聽我說，要走也不在乎這一會兒工夫，聽我說完了再走，我絕不攔你，
好嗎？可以，我洗耳恭聽，請講。

�牐犔镉曜�下了。李云龍正襟危坐，面色顯得很疲憊，很沉重，他直截了當?shù)卣f：
我剛才說了錯話，我收回，現(xiàn)在向你道歉，請你原諒。在一個屋子里過日子，馬勺
碰鍋沿，難免磕磕碰碰，一時的氣話不能當真，如果你的氣還沒消，一會兒你可以
罵我一頓，我不會回嘴，現(xiàn)在我要和你談的是另外一件事。最近我常�；貞涍^去，
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想起來了，大事小事，陳芝麻爛谷子，想呀想，一想過去不要緊，
這心里就受不了，揪得慌，連覺都睡不著。我想起淮海戰(zhàn)役，當時的仗是怎么打的，
行軍路線是怎么走，每場戰(zhàn)斗是怎么指揮的，哪仗打在前哪仗在后，嗨，都記不清
啦，只記得當時仗打得兇，可伙食特別好，嗬，大米白面、豬肉燉粉條子，隨便吃，
想著想著就流口水呀。

�牐犜傧胂胗钟X得不對，好像有什么印象特別深的東西還沒想起來，晤，當時吃得
咋這么好？華野和中野加起來有60萬大軍，一天要吃掉多少豬肉燉粉條子？這就是
說當時后勤保障工作做得很好，淮海平原上黃泛區(qū)很多，黃泥湯子沒膝蓋，別說種
莊稼，走路都成問題，黃泛區(qū)的老百姓可苦了，哪兒供得起這么多軍隊呀，那么這
么多大米白面、豬肉是從哪兒來的呢？是從河南、山東、河北這些老解放區(qū)運來的，
是一百多萬支前民工用獨輪車推來的，這下我想起來啦，我當年印象最深的，就是
這百萬支前民工，當時我站在隴海線的路基上四處一看，好家伙，鐵路兩側(cè)的大路
小路上、田野上，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頭的支前隊伍，卷起的漫天塵土硬是把日
頭都遮住了，成千上萬輛吱嘎吱嘎的獨輪車發(fā)出的聲音就像海嘯似的，那場面一輩
子也忘不了呀，推車的好像是以家庭為單位，有丈夫推車，媳婦在前邊拉的，有老
漢掌車把，大閨女在一邊推的，餓了啃口硬饃，渴了喝口路邊溝里的水，一抹嘴又
接著往前走，一袋袋的糧食，一捆捆的軍鞋，一箱箱的彈藥就這樣用小車推到前線
的。

�牐犖铱粗�那場面，心里發(fā)堵啊。敵機飛過來投彈掃射，民工們只能就地臥倒，光
禿禿的大平原，一點兒遮擋都沒有，你往哪兒躲？打著誰算誰，敵機走了，人流又
接著向前走，我親眼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被子彈打掉半個腦袋，一個老漢抱
著孩子哭呀，嚎呀，還從頭上摘下臟得看不出顏色的手巾拼命給孩子擦血，手巾都
染紅了，周圍的鄉(xiāng)親說，這老漢就這么棵獨苗，是三代單傳。我一聽鼻子就發(fā)酸了，
當時也不知說什么好，我一邊叫戰(zhàn)士們掩埋尸體，一邊扶著老漢說：老人家，老百
姓對我們隊伍的恩情，我們這輩子是還不清的，我們無以為報呀，我們能做的就是
狠狠地打，打垮國民黨的統(tǒng)治，建立一個新中國。讓咱老百姓都能吃得飽穿得暖，
都能過上好日子。老漢擦擦眼淚說：首長，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俺老百姓為咱隊伍，
咱隊伍又為了誰？這是咱自己的隊伍呀，咱不管誰管？首長，你讓弟兄們給俺娃堆
個墳頭，俺送完軍糧回來，再把俺娃帶回家。首長啊，俺不多呆啦，前邊急等糧食
用，俺得趕緊迫上隊伍呀。老漢說完抄起車把要走，聽完老漢的話，我就再也忍不
住了，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

�牐牣敃r我們師三團正排著行軍縱隊從旁邊大路上過，我傳令部隊停止前進，我拉
著老漢的手向戰(zhàn)士們喊，同志們，這位老人家的獨生子剛剛犧牲了，他是從咱老區(qū)
來，走了上千里地呀，獨生子犧牲了，老人家還堅持要把軍糧送到前線。同志們，
這就是我們的人民呀，咱們的隊伍欠人民的情是還不完的：同志們，不管將來你們
走到哪里，不管將來你們當了多大的官，你們要記住今天，記住這位老人家，要記
住向人民報恩呀！同志們，咱們的隊伍是鐵打的隊伍，咱們的戰(zhàn)士是鐵打的漢子，
天不怕，地不怕，上不敬天地，下不敬鬼神，咱們的膝蓋沒打過軟，可咱們上敬人
民下敬父母，要跪就給人民跪，給父母跪�，F(xiàn)在聽我口令，全團下跪，請老人家受
我們?nèi)龍F全體指戰(zhàn)員一拜。說完就先跪下了，三團當時是加強團有五千多人，五千
人哪，五尺高的漢子站著黑鴉鴉的像森林一樣。口令一下，五千多條漢子推金山倒
玉柱嘩啦啦跪倒一片，那場面呀，一輩子也忘不了……

�牐犂钤讫堈f得動情，他感到渾身燥熱，多日的郁悶淤結(jié)在胸中，想一吐為快，他
狠狠地扯開軍便服的領(lǐng)子，努力使自己的情緒鎮(zhèn)定下來。嗨，最近我失眠了，想呀
想，想得頭疼，我李云龍沒文化，這個主義那個理論我都不懂，也沒興趣搞明白，
但我只認一條理，就是不管什么主義，你都得讓老百姓吃飽穿暖過上好日子，不然
就狗屁不值，你說破大天我也不信。當年紅軍的根據(jù)地有哪些？井岡山、瑞金、鄂
豫皖、川陜。為什么要在這些地區(qū)建根據(jù)地？干嗎不在上海、北平？就因為這些幾
省交界的地區(qū)窮，敵人的統(tǒng)治相對薄弱，人要窮就容易革命，就容易造反，你要人
家革命和造反總要有個理由，總要讓人有個盼頭，不然人家憑什么把腦袋別在褲腰
帶上跟你干？其實當時黨對不識字的農(nóng)民從來不講什么主義和高深的理論，建立中
央蘇區(qū)時發(fā)動農(nóng)民的口號很簡單，叫“打倒土豪劣紳，吃紅番薯”。你看，多簡單，
能吃上紅番薯就行了。

�牐牻夥艖�(zhàn)爭時，動員農(nóng)民參軍理由也很簡單，土改剛分完土地，國民黨要把你的
土地搶走，怎么辦？參軍，保衛(wèi)勝利果實。說一千道一萬，老百姓的盼頭就是能耕
種自己的土地，過上好日子，要求不高嘛。問題是人民做出了重大的犧牲，幫我們
取得了政權(quán)，我們當初的承諾兌現(xiàn)了沒有？人民是否過上了好日子呢？這就是我煩
躁、睡不著覺的原因。我心里有愧呀，愧得臉發(fā)燒，娘的，胡折騰呀，好端端的日
子不過，非要折騰呀，大躍進、煉鋼鐵，十五年超過英國，一畝地打個幾十萬斤糧
食，糧食多得發(fā)愁啊，愁得沒地方打發(fā)，狗屁，見鬼去吧。有能耐折騰就要有能耐
負責(zé)，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丁偉說得沒錯，早知這樣，老子當年就不該當紅軍。打
了這么多年仗，老百姓付出這么多，好容易解放了，還不該好好報答老百姓？這幾
天我到下面各團走了走，干部一個不見，只見戰(zhàn)士，和戰(zhàn)士們聊天，這一聊不要緊，
聽得我頭皮發(fā)麻，渾身哆嗦，哪朝哪代也沒有餓死過這么多人。哪里死人最多？老
區(qū)呀，當年養(yǎng)過我們幫過我們的老區(qū)呀。解放十一年了，老區(qū)人民不但沒過上好日
子，反而大批的被餓死呀……。

�牐犂钤讫堖煅柿�，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他狠狠地擦去淚水，但淚水不停地流下
來。田雨受到極大震撼，李云龍的眼淚金貴，輕易不流，一旦流出往往使人肝腸寸
斷。在巨大的震撼中，田雨突然感到，她不可能離開這個男人，連想都不要想，一
旦失去他，自己的半個生命也會隨之而去的，和這個男人一起生活十多年了，自己
對他了解的究竟有多少？她緊緊抓住丈夫的手，淚如泉涌：請原諒我，我不該和你
吵架，你的壓力太大了，請你痛痛快快地把心里的話都說出來，我在聽著，我是你
的妻子呀……她終于哭出了聲。慘哪，太慘了，河南信陽地區(qū)，有的村成了死村，
整村的人被餓死。有的村支書帶著全村人集體外出討飯，省里派人封鎖路口，不準
外出討飯，說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結(jié)果全村被餓死。是誰下的命令？真該好好
追查追查，這種人的良心已經(jīng)黑透了，怎么能當上官呢？要是我當時在場，老子豁
出去償命，先掏出槍斃了他狗娘養(yǎng)的。梁山分隊的一個戰(zhàn)士，全家除了他，十幾口
人全部被餓死，他也不想活了，掏槍要自殺，我去禁閉室把他放出來說，干嗎往自
己腦袋上打？你該打我才是，國家搞成這樣，我們這些當官的人人有份，誰也別想
逃脫責(zé)任。我李云龍就該殺，誰讓我膽子小不敢說話？誰讓我怕摘烏紗帽？我是他
娘的軟骨頭、孬種，就因為我這樣軟骨頭官太多了，才把國家搞成這樣。我把手槍
頂上子彈拍在桌上說，你要有氣就照我腦袋來一下，誰讓我是這支部隊的最高指揮
官呢？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老百姓，腦袋上吃顆花生米是活該，罪有應(yīng)得。冤有頭
債有主嘛，往自己腦袋上打就不對了，死了也是冤死鬼。現(xiàn)在我要說的是，請你原
諒我一次，或者說饒我一次，讓我以后長點兒記性，多為老百姓做點兒好事，立功
贖罪呀，如果你說要原諒我，對我以觀后效，可我一出門你又要往自己頭上打，這
就沒意思了，首先是說話不算話，不是條漢子。第二，有仇不報非君子，對我有氣
就該打我，不敢打仇人反打自己，這也不是條漢子，我會看不起你。就這樣，他答
應(yīng)不死了，保證說話算話。我這才敢走。

�牐牥�，我越想越?jīng)]臉呀，我李云龍在戰(zhàn)場上沒當過孬種，咋越活越膽小了呢？以
前總以為自己好歹還算條漢子，現(xiàn)在一想，狗屁，軟蛋一個。誰是英雄？誰是硬漢？
是彭老總、丁偉，還有你父親田先生，我李云龍是粗人，腦子開竅晚，得罪過田先
生，可我不傻，以前錯了，以后不能再錯了，我要憑良心活著，老百姓的大恩大德，
別人忘了，我沒忘，別人不報，我報。田雨用雙臂環(huán)抱住丈夫，輕輕地把臉頰貼在
丈夫胸前，那顆健康有力的心臟響若擂鼓，充滿了生命力，她默默地想，這顆心臟
還能跳動多久？但愿長一些，什么時候它不再跳了，那我的心臟還有必要跳下去嗎？

redboy0909

第三十二章

�牐�1966年元月的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福建馬祖海域沿大陸一線的海面上，有一
艘50噸排水量的舊登陸艇在慢慢吞吞地航行。這是一艘載滿物資的運輸船，黑沉沉
的海面很安靜，只有突突的馬達聲發(fā)出微弱的聲響……戰(zhàn)士吳連生抱著56式?jīng)_鋒槍
斜倚著后甲板的護欄上。他臉色鐵青，面部肌肉由于過分緊張而痙攣著。他死死盯
著站在前甲板上向海面觀察的排長李存志，牙齒咬得咯咯響。這些天，吳連生算是
恨上他的排長了，在他的意識中，排長李存志就是他命中的煞星，自從他入伍后，
排長就無時無刻不找他的茬子，橫豎看他不順眼。

�牐犎ツ�，他父親在家鄉(xiāng)為他說下一門親事，女方條件不錯，據(jù)媒人介紹，女方認
為吳連生的家庭條件不怎么樣，之所以同意，是因為吳連生在部隊當兵，以后如果
提了干前途還是有的。對于這門親事，吳連生還是很滿意的，這身軍裝的確提高了
他的身價，不然就他那條件這輩子是否能娶上媳婦還很難說。吳連生自己也很有些
雄心壯志，在部隊好好干，爭取穿上四個兜的干部軍裝，在他家鄉(xiāng)十里八村還沒出
幾個軍官呢。他決定回家看看，借上件四個兜的干部服一穿，聲稱自己是排級干部，
先把媳婦娶到手再說。他想得挺好，干部服也借到手了，沒想到請假時卻碰了釘子，
排長說排里人手緊張，一律不批假。吳連生一聽就火了，沒說幾句就和排長大吵起
來，他在火頭上競抄起板凳向排長砸去，要不是被別人抱住，他當時也許就把排長
干掉了。部隊不會容忍行兇打人的行為，更何況是戰(zhàn)士打干部，連里已決定給他記
大過處分，只是還沒宣布。不過他老鄉(xiāng)阿增和張春海已經(jīng)私下里把消息透露給他了。

�牐犨@三個青年從小一起光腚搓泥巴長大的，三個人還偷偷換過帖子拜了把子，關(guān)
系自然非同一般。部隊入伍的政審極嚴，這三個青年的入伍本身就說明他們根紅苗
正，都是三代貧農(nóng)，他們只上過兩年小學(xué)，雖識得幾個字，但思維方式卻是文盲式
的。國共兩黨幾十年政治軍事斗爭的恩恩怨怨，對他們來講似乎過于深奧了，他們
也不可能關(guān)心。愚昧的人往往心胸狹隘，容易走極端。吳連生認為排長李存志毫無
疑問已經(jīng)是自己仇人了，對仇人該怎么辦？當然應(yīng)該干掉他。阿增和張春海的想法
就更簡單了，既然拜過把子義結(jié)金蘭，那么大哥的仇人便理所當然是大家的仇人了。
三人很快達成共識，找個機會干掉排長，殺排長時，如有人在場也只好算他倒霉，
沒說的，一塊兒干掉。下一步怎么辦？這三個農(nóng)民士兵雖然愚昧，但也知道殺人的
后果。吳連生說，這還用想嗎？當然是投奔對面那個島。那邊有個功率很強大的廣
播站，光是臉盆口粗的喇叭就十幾個，他們可沒少聽，那邊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地宣
布對棄暗投明者的懸賞價格，駕駛殲擊機過去，賞黃金多少兩，魚雷艇多少兩，小
至56式?jīng)_鋒槍和54式手槍都有價格。這個價目表他們記得清清楚楚，此時，吳連生
正估計著這艘舊登陸艇值多少兩黃金，這幾枝沖鋒槍和手槍值多少錢。并且他堅信
他已經(jīng)擁有多少兩黃金了，甚至連黃金的用場都已派好。

�牐狇R祖島上的巨型探照燈光柱在海面上來回掃過，這艘登陸艇的位置距敵占島已
不足八公里。黑暗中，前甲板傳來排長李存志的命令：全排做好戰(zhàn)斗準備，注意燈
火管制……吳連生輕輕撥開沖鋒槍的保險，猛地站起來狠狠地扣動了扳機，達達達……
槍口噴出的火舌向站在前甲板的排長掃去，排長李存志在淬不及防中被密集的子彈
幾乎攔腰截斷，震耳的槍聲驟然間劃破夜空……與此同時，前甲板上另外兩枝沖鋒
槍也開火了，射擊時的口焰在黑暗中閃爍，灼熱的彈殼在甲板上進濺，幾十秒鐘后，
槍聲沉寂了，七個曾和他們在一口鍋里攪勺子的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都靜靜地倒臥在血
泊中。

�牐狇R祖島上的探照燈也突然停止在海面上的掃動，將光柱死死地罩住這艘登陸艇，
吳連生升起早已準備好的白旗，登陸艇轉(zhuǎn)了個九十度彎，向馬祖島駛?cè)ァ��?br />
�牐牣斶@起重大的殺人叛逃事件的消息傳來時，李云龍正在軍區(qū)開會，當他知道這
起叛逃事件是發(fā)生在自己的部隊里時，便被激怒得兩眼噴出火來，他一掌拍在桌子
上，隨著一聲巨響，桌上五毫米厚的玻璃板被擊得粉碎。軍委、國防部、總參的電
話接踵而來，各級領(lǐng)導(dǎo)的批評怒罵，訓(xùn)斥充溢于耳，其中分量最重的就是國防部長
林彪的指示：我們最擔(dān)心的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情報部門也深感責(zé)任重大，破例
啟動了最隱秘的情報系統(tǒng)，各種高度機密的情報源源不斷地傳來，被迅速匯總：金
門、馬祖、大二擔(dān)等島嶼的守軍已全部進入一級戰(zhàn)備，各種遠程火炮已推出工事進
入臨戰(zhàn)狀態(tài)……

�牐犈_灣海峽出現(xiàn)特混艦隊巡航，海峽上空出現(xiàn)大編隊軍用飛機，設(shè)置在前沿海域
的聲納裝置探測到水下有不明國籍的潛艇在活動據(jù)內(nèi)部情報，臺灣方面已決定在臺
北機場召開大會，歡迎“棄暗投明”的反共義士吳連生等人，負責(zé)接送的飛機已到
馬祖……

�牐犜谲妳^(qū)作戰(zhàn)部的會議室里，司令員皮定均坐在會議桌的東頭，李云龍坐在會議
桌的西頭。兩人中間隔著長長的會議桌，都在靜靜地望著對方的臉。這兩個出類拔
萃的職業(yè)軍人，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都用同一種姿勢端坐在椅子上，身板挺得筆直，身
子決不靠著椅背，總和椅背保持十公分的距離。多年戎馬生涯養(yǎng)成的氣勢躍然表現(xiàn)
在神態(tài)舉止中，兩人都穿著筆挺的黃呢子軍服，只是肩膀上已沒有了金色的將星，
佩戴著鮮紅的領(lǐng)章和紅五星帽徽。軍隊已于一年多以前取消了軍銜制，從軍服的樣
式上看，除了衣兜的區(qū)別，將軍和士兵的軍服是一樣的。

�牐犓玖顔T扔過一支中華牌香煙，兩人點上煙默默地吸著，青白色的煙霧在兩人之
間繚繞，把會議室弄得煙霧騰騰的。喂！老李。司令員開口了，這兩天挺熱鬧，檢
討的檢討，整頓的整頓，出了這種大事，你我的烏紗帽可都有點懸乎，各級干部都
在忙乎著，你在干什么？我看你好像沒檢討的意思。李云龍顧左右而言他，他猛吸
口煙道：還是大中華好，你那兒還有存貨嗎？一會兒給我拿一條來。別他媽的廢話，
你的部隊出了這種事，你還有心思要煙抽，老子正琢磨著給你個什么處分呢。司令
員望著他說。事情已經(jīng)出來了，檢討有個屁用？不如干點兒實際的，有句成語，叫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龋�你小子啥時候變得滿嘴文縐縐了，冒充起知識
分子來了，我別是聽錯啦，這真是你說的嗎？司令員好像有點兒不相信似的看著李
云龍。這是我那老伙計趙剛的話，人家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xué)生，抗戰(zhàn)時和我一起混
了八年，就算咱老粗不想學(xué)也沒用，天天那學(xué)問就往耳朵里灌，咱那文化也一天天
見長，等抗戰(zhàn)勝利了，得，咱也大學(xué)畢業(yè)啦。李云龍得意地吹著牛。我說，你小子
別他媽的兜圈子了，我看出來了，你早有主意了，說出來聽聽。皮司令，你別考我
啦，其實你肚子里早有方案了，事情明擺著嘛，這三個混蛋打死我七個人，拿自己
戰(zhàn)友的血去換敵人的賞錢，這種叛徒，咱們要是讓他們活著離開馬祖，你這司令，
我這軍長就別干了，回家哄孩子去算了，娘的，殺人抵命，欠債還錢，這道理什么
時候也不能變。司令員臉上綻開笑容：這么說，你早準備好了？李云龍站起來，沉
聲道：報告司令員，特種分隊已經(jīng)到位，情報部門的內(nèi)線、外線情報系統(tǒng)全部開啟，
金門馬祖的空中、海上通道已全部在我的監(jiān)視之下，連只鳥也別想飛出島去。皮定
均的雙眼炯炯發(fā)光，他低聲道：好呀，來而不往非禮也，干掉這些叛徒……

�牐牰�季的臺灣海峽風(fēng)急浪高，鉛灰色的大塊云團在海面上空疾馳而過，沒有了陽
光的照射，海水的顏色呈藍黑色的，刺骨的寒風(fēng)卷著冰冷的海水向岸邊沖來，洶涌
的浪頭帶著無限能量在礁石上撞得粉碎，發(fā)出轟然巨響，飛濺起雪白的泡沫，把陸
地與海洋的連接處鑲上一道白得耀眼的分割線。沿大陸海岸一線的巨大礁石、山巖
峭壁的內(nèi)部傳來一陣低沉的、金屬磨擦的轟鳴聲，一扇扇沉重的、偽裝得像巖石一
樣的電動鐵門在緩緩開啟，一尊尊大口徑的遠程火炮黑洞洞的炮口伸出工事，慢慢
昂起炮口。一枚枚身軀粗大得像雪茄煙模樣的陸基對艦導(dǎo)彈沿著軌道緩緩伸出工事。
沿岸所有制高點上，巨大的網(wǎng)狀、拋物線狀的雷達天線在做360度轉(zhuǎn)動，捕捉著來自
天空中和海面上的信息。

�牐犜谲娛虑閳蟛块T的偵聽電臺中，往日大量喧囂繁雜的無線電波奇跡般地消失得
無影無蹤，隔海對峙的兩支軍隊都不約而同地進入無線電靜默。在大陸一側(cè)的某野
戰(zhàn)機場的起飛線上，靜靜地停著四架銀色的殲－6型戰(zhàn)斗機，飛機處于臨戰(zhàn)狀態(tài)，銀
白色的副油箱懸掛在機腹下，機翼下乳白色熱源制導(dǎo)的空對空導(dǎo)彈顯得非常醒目。
透過密封的有機玻璃艙蓋，能看見身穿橘紅色抗荷服，頭戴天藍色飛行頭盔的飛行
員。這是由四個王牌飛行員組成的第一攻擊波，他們靜靜地坐在座艙里，兩眼緊緊
盯著跑道的前方。他們身后的停機坪上整齊地排列著近百架銀光閃閃的，進入臨戰(zhàn)
狀態(tài)的殲擊機。這是第二梯隊。

�牐犜陔x停機坪不遠的指揮塔臺上，皮定均和李云龍正在專心致志地下軍棋。軍區(qū)
空軍副司令充當裁判員。這次行動牽涉到不同部門和軍兵種，由軍區(qū)司令員親自指
揮，空軍殲擊機負責(zé)主攻，各有關(guān)部門配合組成臨時指揮部。塔臺里的參謀軍官們
都在緊張忙碌地工作著，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情報軍官們在匯總著不斷傳來的敵情
動態(tài)，作戰(zhàn)參謀們正伏案用比例尺在地圖上測算著各種數(shù)據(jù)……角嶼前沿觀察哨報
告，金門的西村機場和沙頭機場敵機起落頻繁，兩個小時之內(nèi)，各類飛機起降二十
多架次，起降頻繁是平時的五倍……兩艘大型運輸艦在護衛(wèi)艦的護航下，進入金門
南側(cè)的料羅灣港口，前沿炮指來電請示開火……

�牐狇R祖機場敵機起落頻繁，上午10時，從臺灣方向飛來兩架ＨＵ－16型海上救護
機在馬祖機場上降落，一小時后，其中一架返航……李云龍的警衛(wèi)員小吳提起暖瓶
給正在下棋的將軍們茶杯里續(xù)水，他心里挺納悶，那邊又是飛機又是艦艇，來來往
往的不停，那幾個叛徒這會兒沒準早到臺灣了，可這幾位首長還在不慌不忙地下棋。
正想著，見司令員嘩啦一下把棋盤掀翻了，怒氣沖沖地吼道：沒法下啦，你們凈他
媽的串起來作弊，老張，你是他媽的什么裁判？分明是李云龍派出的特務(wù)，剛才那
盤棋你們就是靠作弊贏的……李云龍下軍棋擅用炸彈搞行刺，第一局時他本想用兩
枚炸彈干掉對方的司令和軍長，誰知對方用兵很老道，高級將領(lǐng)都躲進了行營，用
兩個排長做了替死鬼，報銷了李云龍的兩枚炸彈。于是他和當裁判的張副司令串通
作弊，用地雷當做炸彈把對方的司令干掉了。按軍棋規(guī)則，地雷是不能移動的，除
非對方主動踩上去�？衫钤讫堃灿凶约旱慕忉專�老子當手雷用。

�牐狀^一局皮定均沒看出來，輸?shù)孟±锖�涂。李云龍和張副司令在肚子里偷偷地樂�?br /> 兩人第二局又故伎重演，皮定均是什么人？他硬是從裁判手里把棋子搶過來，一看
追著自己司令的競是枚地雷，不禁勃然大怒。李云龍狡辯道：誰規(guī)定的地雷只能埋
進土里？老子拿它當手雷用，怎么啦？皮定均怒道：媽的，老子抗戰(zhàn)那會兒又不是
沒玩過地雷，沉甸甸的像個鐵西瓜，你小子不是要拿它當手雷扔嗎？好，老子給你
我一個來，你小于不扔出十米遠，老子就……話音沒落，放在旁邊的一臺大功率對
講機中傳來短促的叩擊聲，這是有人用手指叩擊話筒發(fā)出的信號，三聲一組，循環(huán)
往復(fù)。三位將軍猛地站起來，剛才嬉笑怒罵的表情一掃而光，面部充滿了果決和冷
酷，司令員的手掌像把鋒利的大砍刀，向下一劈，命令道：第一攻擊波，出擊：起
飛線上的四架殲擊機同時轟鳴起來，尾部噴出強大的氣流，迅速駛?cè)肱艿馈?br />
�牐牥�！跑道前方升起一發(fā)紅色信號彈，四架殲擊機分為兩組，在跑道盡頭輕輕一
躍，鉆入云層……是日，新華社發(fā)布新聞：我空軍部隊今天在華東地區(qū)上空擊落竄
入我沿海騷擾破壞的美制蔣機一架。新聞很簡短，才32個字。此次空戰(zhàn)的情況被國
防部列入高度機密，知情者甚少。不過那天晚上，參加指揮的三位將軍喝光了一瓶
茅臺酒。酒過三巡，司令員拍著李云龍的肩膀說：你那個特種分隊還算有兩下子。
讓給我怎么樣？有三天沒合眼的李云龍三杯酒下肚就有些找不著東南西北了，但他
心里可不糊涂，他口齒不清地回答道：不給……堅決不給，你少來這套……酒桌上
不談?wù)�事……你別想趁老子喝多了就……趁火打劫，老子心里比誰都明白，笑話，
想搶老子的梁山分隊，你……你還不如把老子的老婆……搶走。張副司令也喝多了，
他嘟囔著：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地雷就是可以當手雷用……情報部門送來一份
絕密情報：現(xiàn)查明，擊落美ＨＵ－16型海上救護機一架，吳連生等人及臺灣負責(zé)接
送的政工處長全部斃命。

�牐犙a充：這一事件是確實存在的。1966年1月8日深夜，福建軍區(qū)守備7師船運隊的
一艘50噸登陸艇從馬尾運送物資到霞浦，艇上成員10人，行至黃歧馬祖之間海面時，
莆田籍戰(zhàn)士吳獻狗等3人突然開槍打死其余7人，然后駕艇去馬祖投敵。1月9日15時
35分，運載吳獻狗等3人的ＨＵ－16型海上救護機從馬祖起飛，解放軍空軍起飛進行
攻擊。由副大隊長李純光、副中隊長胡英法駕駛殲－5雙擊尾追；中隊長沈?qū)W禮、飛
行員楊才興駕駛殲－6雙擊攔截。15時51分，胡英法在馬祖東南60公里�？瞻l(fā)現(xiàn)目標，
隨即進入攻擊，在800米至500米的距離上兩次開炮，擊中尾部。后李純光又在370米
到130米距離上4次開炮，高度從200米打到20米，終將其擊落。殲－6沒有開炮。此
次參戰(zhàn)的飛行員受到國防部嘉獎。

redboy0909

第三十三章

�牐牭胤缴系倪\動已經(jīng)如火如荼地展開了，處于前線的野戰(zhàn)軍倒顯得風(fēng)平浪靜。李
云龍的1號首長當?shù)梅�(wěn)穩(wěn)的，一時還沒人敢向他軍長的地位提出挑戰(zhàn)。但李云龍的心
情變得很惡劣，北京和各省都傳來不少壞消息，他的不少老戰(zhàn)友都被掛上大牌子遭
到污辱性的批斗，尤其是在北京各總部、各軍兵種工作的將軍，相比之下在各野戰(zhàn)
軍的老戰(zhàn)友們倒還相安無事。

�牐犂钤讫堊顡�(dān)心的是他的老搭檔趙剛，趙剛在總參工作，聽說總參鬧得挺兇，雖
然中央有明確規(guī)定，軍隊系統(tǒng)暫時不開展“文化大革命”運動。但大量的軍事院校
的學(xué)生已經(jīng)成立了紅衛(wèi)兵組織，這些受過軍事訓(xùn)練、穿著軍裝的半軍半民的紅衛(wèi)兵
其破壞力顯然要大于一般的紅衛(wèi)兵。趙剛已經(jīng)很久沒有消息了，估計兇多吉少，李
云龍把電話掛到趙剛家，也總是沒人接。李云龍急了，又把電話打到一個在三座門
軍委辦公廳工作的老戰(zhàn)友那里，那老戰(zhàn)友壓低聲音告訴李云龍，老趙也出事了。

�牐犜谖挥诒本�廠橋總參大樓的小禮堂里，趙剛正坐在臺下接受批判。1965年底，
總參謀長羅瑞卿被撤職逮捕后，趙剛便被算做羅瑞卿黑線上的人，也被停職做檢查。
本來在總參工作過的將軍哪個不是在羅瑞卿領(lǐng)導(dǎo)下，豈能沒點兒瓜葛。聰明點兒的
人都及時轉(zhuǎn)舵，先劃清界限，再揭發(fā)一下老上級，就可以過關(guān)了。黨內(nèi)斗爭歷來如
此，大家都是久經(jīng)政治斗爭考驗，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哨w剛卻有自己的看法，他對
這種無休止的黨內(nèi)斗爭已經(jīng)厭倦了，他看到一些同僚為了保住自己的職位，紛紛落
井下石，甚至搜腸刮肚地尋找材料來證實前總長的反黨行為和自己的政治預(yù)見性，
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從本質(zhì)上說，趙剛還是個知識分子，大半輩子的戎馬生涯，并
沒有消磨掉他身上的書生氣，對是非曲直絕不能含糊，最使他不能容忍的是，多年
來黨內(nèi)斗爭的現(xiàn)實告訴他，從政治上陷害別人，打擊異己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
卑鄙小人的行為在這個黨內(nèi)已經(jīng)養(yǎng)成風(fēng)氣，這已經(jīng)違反了他當初投身革命的初衷。
難道自己以畢生精力投身的這場革命到頭來就為了進行這種無聊的傾軋？主持會議
的一位領(lǐng)導(dǎo)正恨鐵不成鋼地訓(xùn)斥著：“趙剛，你也算老資格了，‘一二·九’運動
的領(lǐng)導(dǎo)人之一，轉(zhuǎn)入八路軍后就沒有離開過軍隊，沒有被俘過，歷史絕對清白，打
過仗，流過血，功勞苦勞都有�？赡銥槭裁淳瓦@么死心眼兒？這么多總參的老同志
都做了檢討，和羅瑞卿劃清了界限，不是都過關(guān)了嗎？你為什么就這么頑固？羅瑞
卿給了你什么好處？你就這樣堅持錯誤，黨籍還要不要？職務(wù)還要不要？趙剛，你
聽著，你現(xiàn)在必須表態(tài)，不說話是不行的。”趙剛站了起來，默默地解開軍裝上衣
的鈕扣脫下軍裝，然后摘下軍帽連同軍裝一起扔在桌子上，只是淡淡地說了句：
“既然這個黨這個軍隊如此忠奸不分，這黨籍和職務(wù)不要也罷了。”趙剛話一出口，
語驚四座，整個會場竟然沉默了兩分鐘，主持會議的那位領(lǐng)導(dǎo)還以為趙剛的神經(jīng)有
些不正常，在說胡話，他還沒見過這么不識時務(wù)的人。他用手指著趙剛，氣得手直
哆嗦：“趙剛，你說什么？你敢再說一遍？”趙剛平靜地說：“好，我再說一遍，
大家聽好，我趙剛1932年參加革命，從那時起，我就沒有想過將來要做官，我痛恨
國民黨政府的專制和腐敗，追求建立一種平等、公正，自由的社會制度。如果我以
畢生精力投身的這場革命到頭來不符合我的初衷，那么這黨籍和職務(wù)還有什么意義
呢？同志們，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這種高級別的會議上講話，以后恐怕沒這種
機會了，請同志們給我些時間說幾句心里話，可以不可以？”會場上鴉雀無聲，坐
在臺上的那位領(lǐng)導(dǎo)點點頭。

　　趙剛凜然說道：“同志們，近來我常常失眠，夜深人靜時經(jīng)常們心自問，趙剛
啊，你參加革命時的那個黨，那支軍隊現(xiàn)在到哪兒去了？我想起戰(zhàn)爭時期在我們這
支軍隊中戰(zhàn)友之間的關(guān)系，同志們，咱們都是過來人，想想吧，好不容易弄到一口
吃的，戰(zhàn)友們你推我讓，誰也不肯多吃一點兒。打仗時，你根本不用擔(dān)心負傷，因
為戰(zhàn)友們絕不會扔下你。我趙剛能活到今天，是因為曾經(jīng)不止一個戰(zhàn)友為我擋過子
彈，他們犧牲了，我卻活下來。同志們，這就是我們這支軍隊，這就是戰(zhàn)爭年代戰(zhàn)
友之間的生死情誼�？墒沁@種傳統(tǒng)現(xiàn)在哪兒去了呢？我們的黨和軍隊到底是怎么了？
打擊陷害，落井下石，這太危險了，這會毀了我們的黨和軍隊，同志們，大家都拍
拍自己的良心想想吧，難道你們真的認為羅總長是反黨分子？難道認為只有落井下
石才能保住自己？你們錯了，如果對這種邪惡的風(fēng)氣不加以制止的話，那么將來被
推翻的就是我們。我們正在走蘇聯(lián)的彎路，在這里，我不想過多地評論什么，我只
想請同志們聽聽1936年至1938年蘇聯(lián)肅反運動的一些統(tǒng)計數(shù)字。從1919年至1935年，
蘇共中央先后選出31名政治局委員，他們中有20人死于政治斗爭。1922年的蘇共十
一大是列寧最后一次參加的黨的代表大會，共選出26名政治局委員，其中有17人在
肅反中被處決和流放。至于蘇共十七大代表和十七屆中央委員會的命運，請大家注
意，蘇共十七大代表共1966人，其中1108人因‘反革命罪’遭到逮捕和處決。這些
代表中有80％是十月革命前或國內(nèi)戰(zhàn)爭時期入黨的老黨員，60％是工人黨員。十七
大選出的139名中央委員和中央候補委員中，有83人即將近三分之二被逮捕和處決。
下面我再談?wù)勌K聯(lián)紅軍中的肅反情況。第一批授銜的五個元帥中，有3個被處決。他
們是屠哈切夫斯基、布柳赫爾和葉戈羅夫。15名集團軍司令員中被處決了13名，85
名軍長中被處決了57名，159名師長中被處決了ｌ10名。同志們，這些統(tǒng)計數(shù)字夠觸
目驚心的了，夠血淋淋的了。我要說的是，任何一個政黨在其執(zhí)政過程中都有可能
犯錯誤，我們共產(chǎn)黨也不例外，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政黨的大部分成員甚至
是高級干部對是非觀念和理性的極端麻木，甚至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推波助瀾，
把自己的戰(zhàn)友和同志往死里整，這才是最可怕的。歷史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在蘇聯(lián)
的肅反中，真正值得稱道的高級干部并不多。這些被處決的中央委員和將軍們，他
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被斯大林的恐怖政策嚇倒了，為了保住自己，積極地參與殺害自
己同志的血腥暴行，什么正義、良知和責(zé)任感都被當作破抹布一樣扔掉了。同志們，
事實證明，即使想昧著良心茍活于世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當一種極端錯誤的
思想或是罪行剛剛在黨內(nèi)露頭時，全體黨員如果不齊心協(xié)力把它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時，
那么最終是害人也害己，因為你在害人的時候，已經(jīng)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大家
早把正義和良知當作破抹布一樣扔掉了，你還指望誰來救你呢？同志們，前事不忘，
后事之師，假如今天在座的哪位，在今后的某一天，突然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送進監(jiān)
獄，請想一想我今天說過的話�！�

�牐犣w剛說完便從容坐下，他感到一種徹底的輕松。多年來他一直過著一種謹小慎
微的生活，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主要是對身外之物考慮得太多了，
黨籍、職務(wù)、多年的資歷和家庭。有時不得不做些違心的事，這種日子他實在是過
夠了，極度的壓抑感使他不得不做出選擇。因為至少是現(xiàn)在，他還沒有看到可以改
變這種現(xiàn)狀的可能性。"生存還是毀滅"那個困擾著哈姆雷特的選擇，今天同樣也在
困擾著趙剛。在趙剛看來，違規(guī)內(nèi)容是明確的。如果是有條件的生存，譬如失去尊嚴和
良知，那么他寧可不要生存，而去選擇毀滅。

　　坐在臺上的幾位領(lǐng)導(dǎo)迅速地交換了眼光，會議主持者嘆了口氣說：“趙剛，在
你進行了這樣的講演之后恐怕誰也救不了你了，你回去吧，等候處理。”會場上喧
嘩起來，群情激憤。有人站起來憤怒地大喊道：“槍斃這個反革命分子！”“……
什么他媽的老革命？肯定是國民黨特務(wù)……”“打倒反革命分子趙剛……”趙剛正
端著茶杯喝水，一聽見這些喊聲，便猛地站了起來，把手中的茶杯“嘩啦”一聲狠
狠地摔碎在地上，他輕蔑地環(huán)視著會場，目光中飽含著一種憤怒和憐憫，他嘴唇動
了動，卻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會場里所有的人，包括臺上的領(lǐng)導(dǎo)
都被趙剛的強硬舉動驚呆了，會場里競鴉雀無聲。

　　當李云龍得知趙剛的遭遇時，他臉色慘白，不吃不喝不說一句話，整整坐了一
夜，仿佛靈魂出了竅。第二天早晨，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竟在一夜之間變得花白了，
澎湃的激情消失了，心中只有冰冷的失望。

　　地方上的“文革”運動不可避免地要影響到部隊，部隊也出現(xiàn)不穩(wěn)定趨勢。軍
宣傳處的幾個喜歡搖筆桿子的宣傳干事也按捺不住了，他們串連了一些青年軍官準
備成立個造反組織，在部隊開展大批判。事情報到李云龍那里，他二話不說，當即
下令把那幾個秀才抓起來，關(guān)進禁閉室。

　　孫泰安擔(dān)心地說：“老李，那幾個家伙關(guān)兩天就算了，事情不必鬧大。我聽說
有人把你告到中央文革小組，說你是大軍閥，專門破壞運動，捂著階級斗爭的蓋子
不讓揭。”李云龍說：“軍隊聽中央軍委的，沒人告訴我要聽中央文革小組的。那
不是個小組嗎？怎么架到政治局頭上去了？你別管了，有事我兜著就是了。”李云
龍也感到頭疼，整個前線部隊在地方上狂熱的政治運動影響下，也越來越不穩(wěn)定。

　　甚至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求戰(zhàn)情緒，這是部隊的老傳統(tǒng)了，一旦被一種政治熱情
驅(qū)動起來，最能表現(xiàn)自己覺悟的行動，莫過于咬破手指寫請戰(zhàn)書。戰(zhàn)爭年代里，這
種方法屢試不爽，使部隊一直保持高昂的士氣，但現(xiàn)在的情況不一樣了，這些雪片
一樣的請戰(zhàn)書，內(nèi)容都很空洞，那些基層的干部戰(zhàn)士都以一種樸素的階級感情表示，
偉大的時代到來了，徹底消滅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和現(xiàn)代修正主義的戰(zhàn)斗即將開始，
他們決心在這次偉大的戰(zhàn)斗中如何如何。

　　最讓李云龍哭笑不得的是一個年青的作戰(zhàn)參謀遞來的請戰(zhàn)書兼戰(zhàn)略設(shè)想。這個
作戰(zhàn)參謀提出了一個四面出擊的戰(zhàn)略構(gòu)想。他認為，自從蘇聯(lián)變成修正主義國家之
后，世界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中心已經(jīng)南移。在當前形勢下，中國已無可辯駁地成為世
界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心臟，徹底埋葬帝國主義、現(xiàn)代修正主義的重擔(dān)已經(jīng)歷史性地落
在我們這一代軍人的肩上，云云。戰(zhàn)略構(gòu)想是，在一個星期六的夜間，不經(jīng)宣戰(zhàn)，
在北線以航空兵火力先發(fā)制人。摧毀蘇聯(lián)遠東部隊的空軍基地和海軍基地，切斷西
伯利亞的鐵路動脈，裝甲部隊從滿洲里、二連浩特等地向蘇聯(lián)境內(nèi)實施猛烈突擊，
迅速合圍殲滅蘇軍遠東部隊，另一支裝甲部隊從我國新疆的霍爾果斯、阿拉山口等
邊境要隘向蘇聯(lián)的哈薩克加盟共和國實施突擊。這位年青的參謀預(yù)見到，這場中蘇
大決戰(zhàn)將發(fā)生在庫爾斯克地區(qū)，那將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坦克大決戰(zhàn)，會戰(zhàn)將以殲滅
蘇軍的重兵集團而告終，烏克蘭和白俄羅斯便指日可待。下面的事情就簡單了，通
往西歐的大門敞開了，我軍即可揮師南下，掃平歐洲的資本主義國家，飲馬地中海。
南線戰(zhàn)略，解放金、馬、澎湖列島，在臺灣登陸。海軍艦隊出南海向東南亞出擊。
東線戰(zhàn)略也簡單，登陸日本，取得向太平洋進軍的前出基地，突襲夏威夷群島，摧
毀美國太平洋艦隊，取得太平洋的控制權(quán)后在美國西海岸登陸，最后的一幕很激動
人心……鮮艷的紅旗飄揚在白宮的圓頂上。美國的勞苦大眾，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全人類得到解放……

　　李云龍看著看著，就給氣樂了，他找來那個參謀，虛心討教道：“寫得不錯，
我準備上報中央軍委，但有一事不明，你準備用什么跨越臺灣海峽和太平洋？用肋
板嗎？”那參謀喜形于色，挺胸昂頭地說：“報告首長，有木帆船就行，當年我軍
橫渡長江、解放海南島時用的都是木帆船，我軍裝備是差些，但有毛澤東思想的精
神原子彈，有全世界被壓迫人民的支持，我們一定會勝利……”李云龍耐用著性子
聽到這終于忍不住發(fā)火了：“我明白是咋回事了，你是吃飽飯沒事?lián)蔚�，從明天�?br /> 司令部大樓里地面由你打掃，一遍不行，要從一樓到四樓掃三遍，你不是撐得慌嗎？
你不是要解放全人類去嗎？好！就先從掃地開始�！币粋�軍務(wù)參謀進來報告：“1號，
特種分隊梁軍求見，您看”李云龍一揮手說：“當然見，讓他進來�！绷很娛翘胤N
分隊一中隊的隊長，是分隊組建時從某軍區(qū)抽調(diào)來的干部，參加過特種分隊歷次重
大行動，是個身懷絕技、軍事素質(zhì)極佳的軍官。他是產(chǎn)業(yè)工人出身，按理說屬于根
紅苗正的干部，政審方面沒什么問題。但最近他家鄉(xiāng)的一個造反組織給部隊發(fā)了函，
揭發(fā)他的一個叔叔曾在國民黨軍隊伍中當過兵，被定為歷史反革命。這就麻煩了，
家族里有個反革命，任你是什么紅五類出身都不能在部隊干了，雖說黨的政策是
“有成分論”但不惟成分論，重在政治上的表現(xiàn)。說是這么說，這不過是對因出身
不好被打入另冊的人一種安撫罷了。各級黨委的組織部、干部部門的負責(zé)人們都有
一條內(nèi)部掌握的原則，出身不好的人絕不可升學(xué)、參軍、入黨、提干。在軍隊中，
這條原則執(zhí)行得更不含糊，甚至有些特殊軍種譬如空軍飛行員、警衛(wèi)首都的衛(wèi)戍部
隊，都需要上查五代、旁查五服之內(nèi)，哪怕是你二大爺?shù)男【俗拥谋硎逶�在國民黨
軍隊伍里當過半年伙夫，也是一句話，政審不合格。梁軍有個歷史反革命親戚，軍
區(qū)干部部來了通知，立即讓梁軍轉(zhuǎn)業(yè)，李云龍交涉了幾次都有沒用。

　　梁軍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衣，沒戴領(lǐng)章帽徽。他是來向軍長告別的，他感
謝軍長的知遇之恩，也知道軍長為他的事已經(jīng)盡力了，他不想抱怨什么，這就是命，
你能怨誰？他只是心里有些難過，他已經(jīng)習(xí)慣做個職業(yè)軍人了，離開軍隊他不知道
自己還能干點兒什么。

　　梁軍望著軍長說：“1號，我向您告別了。說實話，我真舍不得離開部隊，這是
我的家呀。可是……沒辦法，這是我的命，我認啦。1號，您還有什么要囑咐的？”
他的眼圈紅了。

　　李云龍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表情復(fù)雜地拍著梁軍的肩膀，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覺得有愧，特種分隊的隊員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寶貝。當年是李云龍把這些生龍活
虎的戰(zhàn)士從四面八方調(diào)來，但現(xiàn)在，他競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戰(zhàn)士，他本想勸慰幾
句。話沒出口又覺得是廢話。突然，一個念頭如電石火花般摹然閃過腦際，娘的，
什么是特種兵？一條小小的政審規(guī)定就難倒特種兵？那還叫什么特種兵？

　　李云龍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梁軍說：“照理說，就你受過的訓(xùn)練，本不該把你送到
地方上去，弄不好就會生出亂子。唉，一個受過特種訓(xùn)練的軍人一旦擺脫了軍紀的
束縛，就很有可能對社會構(gòu)成危害，一旦危害社會，誰能管得了你呢？公安局的警
察恐伯不行，十來個人也未必能制服你，要是地方上管不了你，那還得軍隊來管。
這樣吧，你的轉(zhuǎn)業(yè)手續(xù)先不要辦，回家先看看，聯(lián)系一下工作，等有了單位接收你，
再回來辦手續(xù)，記住，到了地方上要好好干，可不許惹事喲。”梁軍的眼睛一亮，
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猛地腳跟一碰，挺胸道：“1號，梁軍無論走到哪里，都絕不會
給首長丟臉，您的臨別贈言我記住了�！崩钤讫埼⑽⒁恍�，眨眨眼睛說：“我好像
沒說什么呀？好吧，準備出發(fā)，軍隊不養(yǎng)老，早晚都得走，不定哪天，我也會脫了
軍裝回老家種地去。”明亮的星光，似乎攙上了露水，變得濕潤柔和，夜空青碧猶
如一片海，斷斷續(xù)續(xù)的白色碎云，幻化出一道道隱隱約約的河川，飄在深藍色的天
幕上。李云龍和田雨站在露臺上，仰望著夜空，李云龍通過北斗星的勺柄找到那顆
明亮的北極星。那是正北方向，北京就在那個方向。李云龍默默地吸著煙，顯得心
事重重。田雨突然落下淚來，她擦著眼淚自語道：“趙剛和馮楠現(xiàn)在在哪兒，為什
么連個信也沒有？”遙遠的天幕中，浩我的銀河里，一顆流星候然劃破夜空，消逝
在宇宙深處，緊接著又是一顆……李云龍心里一動，他猛地扔掉煙蒂，怔怔地望著
流星消逝的地方，他感到一種不祥的預(yù)兆。

　　此時，在北京西郊的一所軍事機關(guān)的將軍樓里，趙剛和馮楠正相擁而坐。趙剛
的臉上到處都是青紫色的傷痕。他的嘴唇上有一道可怕的裂傷，露出殘缺的牙齒。
在白天的批斗會上，趙剛被揪到臺上喝令跪在地上，他倔強地直挺挺地站著，連腰
也不肯彎，被幾個造反派成員死死地按跪在地上，他又掙扎著站起來，參加批斗的
人們大怒，因為這樣死硬的反革命分子還很少見，他們一邊高呼著口號：敵人不投
降就叫他滅亡！一邊沖上去把趙剛打倒在臺上，誰知一頓拳打腳踢后，趙剛又晃晃
悠悠站了起來，造反派們氣瘋了，他們又沖上來一頓毒打，如此這般，反復(fù)多次，
最后批斗會的主持人見影響太壞，便宣布暫時散會。趙剛硬是堅持一步步走回家，
進門后才頹然倒下。

　　馮楠用溫水浸濕手巾，給丈夫輕輕擦拭著，嘴里安慰著：“老趙，忍一會兒，
我再給你上藥�！壁w剛笑笑，用手拍拍肚子說：“這點兒傷算什么？我這肚子上中
過一發(fā)9毫米口徑的子彈，五臟六腑都打爛了，這條命本來就是揀來的，又活了這么
多年，我已經(jīng)賺了嘛�！瘪T楠輕輕靠在丈夫身上說：“歇一會兒再上路，好嗎？”
“孩子們安排好了嗎？”“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李云龍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孩
子們交給他沒什么不放心的。你呀，在軍隊這么多年，過命交情的老戰(zhàn)友，只有李
云龍一個。真怪，一個大學(xué)生和一個粗魯?shù)能娙私Y(jié)成生死交情�！薄皯�(zhàn)爭是最好的
粘合劑，我和老李的交情也是吵出來的。三八年我剛調(diào)到獨立團當政委，那天老李
正盤腿坐在炕上喝酒，見了我二話不說就遞過了酒瓶子，我說謝謝，我不會喝。老
李陰著臉哼了一聲，說不會喝你到獨立團干嗎來了？我當時也不高興了，回了他一
句，獨立團是打仗的，又不是收酒囊飯袋的。這家伙當時就被噎住了。我看出來了，
他是個順毛驢，在這個團里稱王稱霸慣了，聽說前幾任政委就因為和他搞不到一起
去，被他擠走的。剛到獨立團時，我的工作開展得很難，老李也打定主意想擠走我，
那時我對他印象也不好，覺得這人毛病挺多，這樣的人怎么能當團長呢？他的特點
是見了上級就發(fā)牢騷，明明已經(jīng)執(zhí)行了命令，還要嘮叨幾句，好像不發(fā)牢騷就虧了
似的。對下級就更不像話了，張嘴就罵人，粗話連篇，有時還動手打人�？善婀值�
是，這家伙在團里的威信還很高，全團的干部戰(zhàn)士都很尊敬他，甚至是崇拜他。當
時我想，這人恐怕還是有些獨到之處的。后來，我參加了獨立團的幾次戰(zhàn)斗才明白，
老李打起仗來真有點兒鬼才，點子多，善于逆向思維，從不墨守成規(guī)。”

�牐犚惶岬嚼钤讫�，滿臉傷痕的趙剛立刻神采飛揚：“我和老李的性格相去甚遠，
他是個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者，而我卻是個理想主義者。這兩種類型的人一旦相遇，碰
撞是免不了的。老李這個人極務(wù)實，他嘲笑理論，一概斥之為‘大道理’或‘狗皮
膏藥’，而我那時書生氣十足，偏偏愛搬弄理論�！薄拔也�，后來你們成了好朋友，
主要還是因為你也現(xiàn)實起來，再不搬弄理論了�！瘪T楠問道。

�牐牎笆茄�，戰(zhàn)爭的環(huán)境太嚴酷了，理想主義應(yīng)付不了這種殘酷的現(xiàn)實。坦率地說，
當時的獨立團沒有我趙剛一樣能打勝仗，要是沒有李云龍，獨立團在晉西北那種嚴
酷的環(huán)境里連一個月也生存不了。關(guān)于這一點，我對老李非常佩服，把他當成了我
的老師�！瘪T楠依便著趙剛道：“我看，你們倆都是悲劇人物。趙剛，你恐怕至死
都是個理想主義者，你參加革命時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準備為了某種理想而獻身，
當現(xiàn)實違反了你的初衷時，你便有了一種破滅感。因為你無力阻止現(xiàn)實的發(fā)展，那
種無奈和痛苦是很深刻的，如果帶著這種痛苦活著，你會感到生命變得毫無意義。”
趙剛用一種極為復(fù)雜的眼光注視著馮楠，嘴里嘆道：“咱們生活了十幾年，你在我
面前始終扮演一個溫柔妻子的角色，幾乎使忽略了你的另一面，難道你要到最后時
刻才亮出你的劍鋒？真可謂后發(fā)制人呀……”

　　馮楠露出凄楚的笑容道：“性格即命運。我沒有能力改變你，惟一能做到的是，
始終伴陪你直至死亡�！壁w剛痛苦地流下眼淚：“你這樣做毫無意義，這是有意讓
我的良心負債，為什么不給我一些自由的空間？給我一些選擇的權(quán)力？”“趙剛，
你知道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嗎？”“當然知道，那也是一群充滿理想主義的革命者。”
“我在想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在想他們的妻子，那可真是一群高貴的女性。十二月
黨人起義失敗后，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亞，他們的妻子面臨著兩種選擇，要么和丈
夫斷絕關(guān)系，繼續(xù)留在彼得當貴族。要么被剝奪貴族身份，伴陪他們的丈夫去西伯
利亞服苦役。這些高貴的、柔弱的女性表現(xiàn)出極大的勇氣，毅然選擇了后者。陀思
妥也夫斯基都感動得流淚了，他說：她們拋棄了一切貴族身份、財富、社交和家人，
為了崇高的道德義舉，為了爭取自由而牲了一切。無辜的她們在漫長的二十五年里，
經(jīng)受了她們‘罪犯丈夫’所經(jīng)受的一切……你看，一百多年過去了，在人們心中，
那些英勇的十二月黨人反而不如他們妻子的歷史形象完美。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成
了一個群體，成了一種英雄主義的象征，歷史也牢牢地記住了這些偉大的女性。你
知道，這個世界上假如沒有了你，我活著便沒有任何意義，思想的孤獨和對你的懷
念同樣也會殺死我，還記得嗎？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
一見鐘情。那時我就想，感謝上蒼，這個男人是上蒼恩賜于我的。”趙剛輕輕摟住
妻子，環(huán)視著客廳，被抄家后，客廳里已面目全非，藏書被撕成一堆堆的廢紙，趙
剛穿著禮服，佩著少將軍銜的大照片上被打了紅色的叉。趙剛輕輕笑了：“人生真
像場夢……”“告訴我，當年你投筆從戎，投身一場革命，幾十年的征殺，落得如
此結(jié)局，你后悔嗎？”馮楠問。

　　“不后悔，我盡了一個中國人的本分，當時民族危亡，強敵壓境，任何一個有
血性的中國人都不可能置身于事外。在侵略者面前，我們沒給中國軍人丟臉。至于
那場推翻國民黨統(tǒng)治的戰(zhàn)爭，我為能參加那場戰(zhàn)爭而感到自豪。那是一個獨裁的、
不得人心、腐透頂?shù)恼�府，那個政府不垮臺，天理難容。我這一生參加了兩場戰(zhàn)爭，
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沒什么可后悔的。我只是感到痛心，我想起那些為了建立這個
政權(quán)犧牲的戰(zhàn)友，想起他們心里就受不了。從三八年我進入八路軍直到四九年建國
這11年里，我換過的警衛(wèi)員就有13個，他們都是死在我眼前，大部分是為了掩護我
才犧牲的，直到今天，我一閉上眼睛，那些生龍活虎的面孔就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我
能準確地叫出他們的名字，清楚地記得他們犧牲的順序和地點�；春�戰(zhàn)役時，犧牲
的那些戰(zhàn)士何止成干上萬。那些剛從火線上抬下來，蒙著白布的尸體在田野里擺得
一片一片的，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我親眼看見一個傷員在擔(dān)架上拼命掙扎哭喊，放下我，
我要回去，我們?nèi)�連都犧牲了，我要去報仇哇。擔(dān)架旁的一個老人哭著催促擔(dān)架員，
快，快，這孩子快不行了，快點兒啊，孩子你等等，快到醫(yī)院了，你不能這就死呀。
當時呀，我已經(jīng)是縱隊副政委了，應(yīng)該在下級面前保持點形象了，可我當時……眼
淚怎么也控制不住，哭得連話也說不出來。這些為了理念而捐軀的人們，他們本以
為通過自己的犧牲能換來一個自由公正的社會，可他們的希望實現(xiàn)了嗎？”

�牐犝f到這里，趙剛不禁淚流滿面，他使勁擦去眼淚道：“我想起田先生，十年前，
就是在這座房子里，我和田先生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現(xiàn)在想起來，田先生真
是個少見的智者，他的眼光真能透過重重的迷霧看到未來。他在十年前就擔(dān)心我們
的民族會出現(xiàn)一場浩劫，現(xiàn)在還真不幸被他言中了。我明白了，革命也許是個中性
詞。它可以引導(dǎo)人們走向光明，也可以以革命的名義制造人間災(zāi)難。革命必須符合
普遍的道德準則即人道的原則，如果對個體生命漠視或無動于衷，甚至無端制造流
血和死亡，所謂革命無論打著怎樣好看的旗幟，其性質(zhì)都是可疑的。我現(xiàn)在終于理
解丁當年高爾基的大聲疾呼：在這些普遍獸性化的日子，讓大家變得更加沒有人性，
沒有愛與情。災(zāi)難的蔓延，但我有能力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沒有了尊嚴我寧可選擇死
亡�！瘪T楠注視著趙剛說：“我對你們共產(chǎn)黨人最初的印象是解放軍進上海的時候，
成千上萬的戰(zhàn)士都露宿街頭，連我家的門洞里都躺滿了，真是紀律嚴明，秋毫無犯。
我早晨出門沒看見地上躺著的戰(zhàn)士，差點被絆倒，一個年青的團長向我立正敬禮，
一個勁兒地道歉，感動得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真是人民的子弟兵。那個團長頂多
二十七八歲，英俊瀟灑，口才真好，好像受過良好的教育，對待女士很有點紳士的
派頭。那時我想，共產(chǎn)黨里真是藏龍臥虎，人才濟濟。能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武裝斗爭，
由弱變強，領(lǐng)導(dǎo)人民推翻國民黨的政府，這樣一場偉大的革命，沒有很多優(yōu)秀的人
才參與是不可能的。特別是遇見你以后，我更加深了這種印象。我丈夫這樣優(yōu)秀的
人都是共產(chǎn)黨員，這個黨執(zhí)政還會犯錯誤嗎？那時真幼稚。其實任何一個政黨都有
可能犯錯誤，以我一個黨外人土的眼光看，這個政黨所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自
覺地進行了一場素質(zhì)逆淘汰。漸漸地把黨內(nèi)富于正義感的、敢于抵抗邪惡勢力的、
置生死于不顧為民請命的優(yōu)秀人物都淘汰掉了，這樣，災(zāi)難就不可避免了。我說得
對嗎？”“對了一半，優(yōu)秀人物還有的是，而且是在不斷站出來。至少，我相信李
云龍就是一個。他是條硬漢子，比我有勇氣�！壁w剛挺直身子，不料碰了傷口，疼
得直抽冷氣。

　　馮楠心疼地扶住丈夫：“別動，靜靜地坐著，休息一會兒�！壁w剛合著眼，仿
佛已經(jīng)睡了過去……一縷思緒攙雜著淡淡的憂傷將他帶回了當年的延安“抗大”，
他曾在那里學(xué)習(xí)過，他忘不了那陜北的黃土高原，那縱橫起伏的山細就像在一妻間
被凝固的波浪，缺少植被而貧瘠的坡地，瘦骨鱗響的老牛拖著古老的木犁。似乎是
從天外傳來的高亢蒼涼的信天游調(diào)子：羊肚肚手巾喲，三道道藍，咱們見個面容易，
拉話話難……看不見那山上喲，看不見人，我淚個蛋蛋拋在那沙篙篙里。

　　安塞的腰鼓在震天轟響，漫天黃塵中白羊肚手巾在點點跳躍，綏德的精壯后生，
米脂的俊閨女，硝煙中的《黃河大合唱》，刀槍鏗鏘的《大刀進行曲》……千里淮
海大平原，幾十萬野戰(zhàn)軍官兵高唱著：追上去，追上去，不讓敵人喘氣，不讓敵人
跑掉……隴海線兩側(cè)，數(shù)十萬大軍卷起兩股狂潮，揚起漫天塵土，呼啦啦地南北呼
應(yīng)，晝夜兼程，席卷而去。強悍的黃百韜兵團頃刻間灰飛煙滅……

　　節(jié)日的禮花，五彩繽紛，閱兵式上炮車磷磷，飛機呼嘯，坦克縱隊隆隆碾過，
觀禮臺上，無數(shù)顆金色的將星在秋日的陽光下焰焰生輝……　　此生足矣啊，大風(fēng)
卷海，波瀾縱橫，登舟者引為壯觀，生死之大波瀾何獨不引為壯乎？硝煙戰(zhàn)火，百
戰(zhàn)搏殺，勝利之喜悅，亡友之哀痛，橫眉冷對強敵，溫柔鄉(xiāng)中風(fēng)光旖旎，歡樂與痛
苦交織，青春、友誼和愛情相伴……此生夫復(fù)何求？……

　　趙剛睜開眼，兩眼炯炯有光，他拍拍馮楠的后背，輕輕說道：“喂：十二月黨
人該上路了，黎明可是上路的好時候�！瘪T楠此時已淚飛如雨，她猛地抱住趙剛痛
哭道：“趙剛啊，我害怕，這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只怕當咱們的肉體消失后，靈魂
也會飄散，沒有了你，我太孤獨了。”趙剛微笑道：“你放心，我會緊緊地抓住你，
想跑都跑不掉�！瘪T楠擦去眼淚，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真的？你可要說算數(shù)，
讓我放心�！彼�輕輕扶起趙剛說：“走好，我親愛的十二月黨人，咱們就要去風(fēng)雪
茫茫的西伯利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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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牐犠叱龌疖囌镜臋z票口，梁軍伸了個懶腰，兩只眼睛像雷達一樣掃描了180度，他
馬上發(fā)現(xiàn)了目標，車站廣場的西側(cè)有幾個青年正倚著欄桿抽著煙，無所事事的盯著
過往的姑娘。梁軍一眼就看出，這幾個小子恐伯不是什么安分之輩。

　　他穿著一身嶄新的國防綠軍裝，一副標準的復(fù)員軍人模樣。梁軍知道這身綠軍
裝對于老百姓來說是很誘人的，這種制式軍服因是1966定型生產(chǎn)并裝備部隊，被稱
為“66”式軍服，老百姓俗稱為“國防綠”。是當時最時髦的服裝，任你花多少錢
也買不到。這身軍裝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表明你或你的家人曾在軍隊工作或和軍隊
有某種聯(lián)系。因此，這身式樣很鱉腳的軍裝也成了惹禍的根源，因為搶軍裝惹出不
少人命官司。

　　梁軍走過去，裝出一副憨頭憨腦的樣子用山東話向那幾個小子問路。他發(fā)現(xiàn)這
幾個小子先是盯著他的軍裝，然后互相交換了眼光，便喜形于色了。一個剃著光頭
的家伙搭汕道：“這位老兄是剛復(fù)員吧？當?shù)纳侗�呀？”梁軍回答：“先是在炊�?br /> 班做飯，后來又讓俺去喂豬，豬長大了殺掉吃啦，就沒俺啥事了。這不，復(fù)員啦�！�
那幾個家伙哄笑起來。光頭說：“俺只聽說過有軍馬、軍犬，才聽說有軍豬。噢，
你是豬兵。行啦，咱們今天也學(xué)學(xué)雷鋒做好事，給豬兵同志帶帶路咋樣？”“沒問
題，別讓人家迷路呀�！睅讉�小子響應(yīng)道。

　　梁軍忙不迭地道謝，憨頭憨腦地只管跟人家往僻靜處走。他心里挺可憐這幾個
毛頭小子為身破軍裝就要吃苦頭了，要是老子心情好，這身軍裝送給他們又何妨？
可今天不行，老子要演點兒節(jié)目，只好拿你們當?shù)谰呃�，誰讓你小子不長眼？他心
虛地四處看看，停住腳步問：“我說幾位老弟，不對吧？咋越走越僻靜��？”那幾
個家伙都不懷好意地笑了：“明說吧，我們弟兄幾個想借這身軍裝穿穿，快脫吧，
褲子里總不會沒穿褲釵吧？”梁軍挺直了身子，臉上的憨氣傻氣一掃而光。他眼中
射出兩道寒光，冷冷一笑說：“哦，想打劫？五個人是不是少了點兒？”對方不太
喜歡廢話，他們手里出現(xiàn)了鋒利的三棱刮刀，傳來一句不耐煩的斥喝：“咋這么多
廢話？快點兒！”梁軍拉下了臉很不高興地說：“操，五個對一個還抄家伙，怎么
他媽的這么不要臉？給我把家伙收起來，不然老子要打你個滿地找牙�！睘槭椎墓�
頭感到很詫異：“唉？這小于的嘴咋這么欠呢？得給你放放血啦……，”話音沒落
梁軍的右腿已經(jīng)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穿著皮鞋的腳尖準確地踢中光頭的鼻梁，這
一腳力道大得驚人，光頭在一剎那覺得自己鼻子被一柄十八磅大鐵錘擊中了似的，
身子便輕飄飄地斜飛出去。梁軍一招得手便不讓人，他身形一晃，啪啪幾聲悶響，
余下的四個人全放倒了，幾把刮刀都變戲法似的到了他的手里。他輕松地把幾把刮
刀像撅筷子似的叭叭撅斷，一揚手來個天女散花。

　　在派出所里，值班警察感到震驚了，他從來沒見過一個赤手空拳的人能把五個
帶刀的人傷得這么慘。五個人全是重傷，那個光頭的鼻梁骨被擊得粉碎，碎骨傷及
了運動神經(jīng)，再多使一成力就完了。警察很為難，照理說這屬于正當防衛(wèi)，可一看
那幾位的傷勢，警察又得出防衛(wèi)過當?shù)慕Y(jié)論，應(yīng)該承擔(dān)刑事責(zé)任。問題是，現(xiàn)在是
“文革”期間，以前的法律已經(jīng)不作數(shù)了，再說，公檢法也失去了往日的執(zhí)法權(quán)力。
乖乖，這個剛復(fù)員的特種兵也太可伯了，就這么幾下子就把人弄得這么慘，他要是
不走正道入了犯罪團伙，就該當警察的倒霉了。不行，還是給他原部隊領(lǐng)導(dǎo)打個電
話吧，部隊領(lǐng)導(dǎo)總不能這么不負責(zé)任，你訓(xùn)練出一個職業(yè)殺手就得把他看住，不能
這樣放手不管往地方上趕，這不是成心拆地方政府的臺嘛。

　　李云龍接到干部部的電話時也認為地方政府批評得對：“是呀，是呀，咱們應(yīng)
該接受地方上同志們的批評，把特種分隊的人往地方上送這確實不妥，這是對社會
的不負責(zé)任。特種分隊的這些混小子，我看只有軍隊才管得了。好吧，派人把梁軍
押回來，先關(guān)他半個月禁閉，轉(zhuǎn)業(yè)手續(xù)不是還沒辦嗎？不給他辦，想走？沒那么容
易。娘的，把人傷成那樣，還沒王法啦？”李云龍正在主持一個會議，突然接到妻
子田雨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里泣不成聲地說：“老李，快回家，出大事了……快
回來！”李云龍的心猛地一沉，他來不及多問，匆匆宣布散會，帶上警衛(wèi)員小吳竄
上車就往家奔。在路上，他還在心里嘀咕，出什么大事了？這年頭咋就沒好事呢？

　　院子里很靜。推開屋門，就聽見低沉的哭聲，一個年齡有十四五歲的男孩，一
見李云龍便放下餅干撲過來，哇的一聲哭出來，旁邊的兩個年齡小一些的孩子中的
一個女孩也跟著跪下來抱住李云龍的腿放聲大哭：“李伯伯，救救我們……”孩子
們哭得說不出話來。李云龍看看妻子，見田雨也在痛哭。她抽泣著告訴李云龍：
“趙剛和馮楠都，都沒了，不知是不是他殺，這是他們的四個孩子，從北京投奔咱
們來了……”李云龍像突然遭到雷擊，臉色變得慘白，他身子晃晃便頹然倒在沙發(fā)
上，警衛(wèi)員小吳嚇得抱住他連聲喊：“首長，首長。你怎么了？”李云龍斜靠在沙
發(fā)上，微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小吳情急之下抓起電話要叫醫(yī)生，見李云龍無力地擺
擺手……他緊閉的眼睛里滲出了兩滴黃豆粒大的淚珠，轉(zhuǎn)眼之間，淚水就成串地滾
落下來。他在痛哭，但聽不見一點兒哭聲，田雨驚慌地搖晃著他，連聲喊道：“老
李，你要哭就哭出聲來，千萬別憋著……”

　　此時，李云龍已經(jīng)什么也聽不見了。……趙剛迎面向他走來，還是當年那身灰
色的八路軍軍裝，綁腿打得很利索，清瘦白哲的臉上充滿了微笑，黑黑的眼睛里閃
動著智慧的光芒。李云龍怒吼道：“老趙，你昨成了吞種？咱獨立團啥時候讓人打
垮過？日本鬼子都打不垮咱們，你咋自己把自己打垮啦？你別走，咱獨立團不能沒
政委……”趙剛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老李，你不懂，死亡也是一
種抗爭，一個有尊嚴的生命才有存在的價值，失去了尊嚴，生命難道還有意義嗎？”
李云龍哭了：“好兄弟，你別走，求你啦，你走了我一個人怪孤單的，這么多老戰(zhàn)
友都走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啥意思……”趙剛的聲音傳來：“還記得陳老總的那
句詩嗎？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咱們按老規(guī)矩，政委先打前站，團長
早晚去報到。到那邊，咱們拉起隊伍，還是一個獨立團……”趙剛的身影候然而逝，
一道耀眼的閃電劃破天空，繁星萬點紛紛飄落。當年晉西北的山山水水都瞬間出現(xiàn)
在眼前，田野、村莊、山川、河流都呈現(xiàn)出悲壯蒼涼的色彩，這些景物從深遠的蒼
茫中飄然而來，又向深遠的蒼茫中飄然而去……

　　李云龍像突然從睡夢中醒來，臉上已無半點兒淚痕，他看看老戰(zhàn)友的幾個兒女，
張開雙臂把孩子們攏在胸前，愛憐地摸摸這個，拍拍那個，一種少見的溫情從他心
底泛起。田雨驚訝地看著丈夫，這是李云龍嗎？自從和他結(jié)婚以來，還從來沒見過
他這樣慈祥可親，田雨再次發(fā)現(xiàn)她對丈夫了解的還是很不夠。

　　李云龍一改平時的大嗓門，似乎是怕驚嚇了懷里的孩子們，他用柔和的聲音輕
輕說：“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我的孩子，這里是你們的家。老婆呀，咱們那兩個小子
都多大啦？這事交給你了，按年齡大小論資排輩，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妹妹總得有個
名分。好家伙，我李云龍上輩子肯定是積了德，一下子有了這么多兒女，半個步兵
班呀，兵強馬壯的。小吳，去告訴營房部送幾張雙層床來，把樓上房間收拾一下分
男女宿舍，你負責(zé)監(jiān)督內(nèi)務(wù)衛(wèi)生，一切按野戰(zhàn)軍的規(guī)矩，被子疊得要見棱角，毛巾
要……”田雨不滿地打斷他的話：“這不是軍營，你怎么拿孩子們當士兵要求？”
李云龍說：“早晚都是兵，這里就算新兵連吧�！�

�牐犇翘焱砩希�李云龍忙著指揮幾個戰(zhàn)士搬動家具，騰空屋子，把幾張雙層鐵床支
好，鋪上被褥，眼看著孩子們睡下。只有田雨發(fā)現(xiàn)他的狀態(tài)很不正常，他的臉色變
得灰白，走路時步履跟艙，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孩子們睡下后，他對田雨只說了
句：“你也睡吧�！比缓髩粲伟愕刈哌M自己的臥室，把門關(guān)得死死的。田雨心里很
緊張，結(jié)婚十幾年了，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丈夫如此失態(tài)，這個錚錚鐵骨的男人，他
的精神像是突然垮了，變得極度衰弱。田雨把自己房間的門敞開，時時注意著隔壁
的動靜。

　　李云龍拉開寫字臺的抽屜，找出一本影集，他翻開影集，看著他和趙剛的幾張
合影照。最早的一張好像是1941年照的，他記得那是一個《晉綏日報》記者到獨立
團采訪時照的，當時情況很緊急，部隊正要轉(zhuǎn)移，照片上兩人都牽著馬，穿著破破
爛爛的灰布軍裝，顯得窩里窩囊，腰間皮帶上插著張開機頭的駁殼槍，連保險都沒
關(guān)，兩人的表情都很冷峻，沒有一絲笑容。從這張照片上可以看出當時形勢的嚴峻。
還有一張是50年代在北京趙剛家的樓前照的，兩人站在草坪上，穿著筆挺的將軍禮
服，佩少將軍銜，胸前的勛章程亮，兩人的臉上如休春風(fēng)，笑得很開心……

　　他的目光漸漸模糊了，眼前似乎升起一片迷蒙的白霧，淚水不停地滾落下來，
他狠狠地用袖子撩去眼淚，這沒用，新的淚水又止不住地涌出眼眶，他的手腳在劇
烈地顫抖，心臟在一陣陣抽搐，似乎在漸漸裂開，涌出了滾燙的鮮血，他覺得呼吸
有些困難，胸口像是被壓上重物，想扯開嗓子吼上幾句，嘴張了張，卻沒有聲音。
他狠狠地咬住一塊毛巾，忍不住嗚咽起來，他絕望地向空中抓了一把，似乎想抓住
老戰(zhàn)友逝去的靈魂……這現(xiàn)實實在太殘酷了，幾十年的血與火中建立的生死情誼啊，
就這么一下子，人就沒了，沒倒在敵人的槍下，趙剛卻自己殺死了自己，那些逼死
他的人，竟然都是他的戰(zhàn)友！

　　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苦使他終于號啕起來，他邊哭邊小聲數(shù)落著趙剛：“老趙、
老趙呀，你不夠意思呀……你不夠朋友，就是有天大的難處，你也該找我商量一下
啊，你我兄弟一樣……你這是信不過我呀，我要是知道，說什么也不讓你走這一步……
老趙啊，你不夠朋友，就這么一甩手就走啦……”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終于爆發(fā)出
違規(guī)內(nèi)容的哭聲：“趙剛啊，你別走呀，我求求你啦，你他娘的知道不知道？我這
里疼啊，疼死我啦……”他發(fā)了瘋似的扯開衣服，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撕撓著，捶
打著：“……幾十年的交情啊，你就不管我啦？幾十年的流血拼命啊，就他娘的落
個這下場？我操他娘的，這叫什么‘文化大革命’啊？這是作孽啊，傷天害理啊……
共產(chǎn)黨出奸臣啦，老子不干啦，老子回家種地去……我Ｘ你個姥姥，老子要斃了那
幫奸臣……”

�牐犈�！的一聲，臥室門被小吳狠命撞開，小吳和田雨沖了進來，一左一右抱住李
云龍，他視而不見，目光散亂迷離，肆無忌憚地破口大罵，他掙扎著、咆哮著，用
拳頭向?qū)懽峙_桌面上狠命地砸，桌面上的玻璃板在他的重拳下被砸得粉碎，手上全
是鮮血……小吳拼命抱著他的手臂，流著眼淚哀求道：“首長、首長，您小聲點兒……”
“去你娘的……”喪失理智的李云龍一拳把小吳打出兩米遠，仰面摔倒。他從抽屜
拿出手槍“咔嚓”頂上子彈猛地站起來，他兩眼血紅，聲震屋宇地大吼道：“趙剛，
你告訴我，是哪個狗娘養(yǎng)的害死了你？告訴我，我要給你報仇……”小吳從地上一
躍而起，不得不使用擒拿動作槍下李云龍正在揮舞的手槍，李云龍頹然坐下，發(fā)出
一聲長長的、慘痛的哀嚎，猶如受傷的野獸。

　　田雨淚流滿面地抱著丈夫，她分明感到，李云龍心中的那座精神殿堂在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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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牐犠詮暮屠钤讫埑撤�后，馬天生加強了和北京的聯(lián)絡(luò)。其實，以他的地位，要想
直接和中央文革小組聯(lián)絡(luò)，資格還差點兒。那些炙手可熱的大人物需要考慮的事情
多著呢，哪里會把一個普通軍職干部放在眼里？馬天生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他
的熱線那頭是軍隊政治部門新崛起的一位首長，這是他的老上級了，多年來對馬天
生一直有著提拔重用之恩。這位首長當時和中央文革小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其
地位正如日中天。

　　馬天生把本市的運動進展情況向老首長做了匯報，特別是李云龍的問題。他認
為，本市“文革”運動的最大障礙是來自李云龍，此人仗著資格老，有些戰(zhàn)功，對
中央文革小組的戰(zhàn)略部署一直采取陽奉陰違的手段，這種人在黨內(nèi)軍內(nèi)還有一定的
市場，代表了相當一批高級干部，他們對“文化大革命”一直抱有抵觸情緒。

　　熱線那頭的首長聽了馬天生的匯報，似乎很感興趣，沉吟了半晌才說：“我聽
說過李云龍這個人，記得抗戰(zhàn)時他好像是隸屬129師的，你手里有他的資料嗎？他是
誰的人？哪個山頭的？告訴你，中央現(xiàn)在斗爭很激烈，勝負還未見分曉。這一點，
你要特別注意，黨內(nèi)雖說喊了幾十年反對山頭主義，但山頭確實存在，這是事實。
幾十年的武裝斗爭，能沒山頭嗎？從1927年到1929年，黨在不同地區(qū)的武裝起義就
搞了上百起。紅軍時期的一、二、四方面軍加上紅25軍和紅26軍，抗戰(zhàn)時的115、1
20、129三個師和新四軍，山西決死隊，廣東的東江縱隊，海南島的瓊崖縱隊，解放
戰(zhàn)爭時的四大野戰(zhàn)軍，哪個不是山頭？你查一下，李云龍是屬于哪個山頭的，這一
點很重要，黨內(nèi)斗爭歷來如此，人事關(guān)系、組織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不把情況摸清楚，
弄不好會把自己搞進去�！崩鲜组L的豐富斗爭經(jīng)驗使馬天生佩服得五體投地，那種
審時度勢、縱橫捭闔的政治斗爭經(jīng)驗，沒有幾十年的磨練是拿不下來的，馬天生感
到自己差遠了。

　　李云龍的簡歷是明擺在那里的，馬天生經(jīng)過仔細研究，發(fā)現(xiàn)李云龍的情況比較
特殊，他哪個山頭也算不上，又和哪個山頭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長征之前他屬
四方面軍，一、四方面軍會師后，張國煮同中央紅軍反目率四方面軍掉頭二過草地，
恰巧李云龍那個團沒接到命令，原因是傳令兵在傳令途中不小心陷進沼澤淹死了。
李云龍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四方面軍都走了，他還納悶了半天。他哪里知道黨內(nèi)高層中的
斗爭，他想得很簡單，到哪兒不是干紅軍，跟誰干都一樣。恰巧他團隊駐地離林彪
的一軍團很近，李云龍便主動找上門去要求編入一軍團，對于這白揀的一個主力團，
林彪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因此，這次黨內(nèi)斗爭使李云龍鬼使神差地成了林彪的部
下。長征到陜北后，1938年張國燾脫離共產(chǎn)黨，來自四方面軍的干部都挨了不同程
度的整，惟獨李云龍沒事，他屬于大紅大紫的一軍團，誰敢打他的主意？

　　抗戰(zhàn)初期，八路軍的三個師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花名冊上只有三萬多人，
糧餉槍彈只按三萬多人發(fā)，而八路軍實際上人數(shù)已達八萬人。于是成立了若干個獨
立團，李云龍的獨立團也成了國民政府不承認的“黑戶”。先是劃歸到129師劉伯承
摩下，后又歸了386旅的陳賡。最后干脆在晉西北打出塊地盤來，成了單干戶。解放
戰(zhàn)爭開始，李云龍團是劉鄧的中原野戰(zhàn)軍的主力團，參加了中原突圍，千里躍進大
別山�；春�戰(zhàn)役前，李云龍部配合華野打援，完成任務(wù)后卻不許歸建，粟裕將軍和
劉伯承不知做了筆什么交易，李云龍部又稀里糊涂編入華野十一縱隊。1949年初，
全軍重新整編，李云龍部又隸屬于三野Ａ兵團。如此算來，李云龍歸哪個山頭呢？
林彪、劉伯承、鄧小平、陳毅、粟裕、陳賡這些元帥，大將們都當過他的上司，就
連八竿子打不著的第一野戰(zhàn)軍也和他有點兒淵源，因為他抗戰(zhàn)時老部隊129師386旅
的一部分在解放戰(zhàn)爭時參加了保衛(wèi)延安的一系列戰(zhàn)役，后來成了一野的一個主力師，
這個師的一個主力團的前身是李云龍獨立團的一營。這樣一來，李云龍和四大野戰(zhàn)
軍都能扯上點兒關(guān)系。

　　政治斗爭的經(jīng)驗告訴馬天生，想搬倒一個元帥或一個大將并不難，因為他們的
地位太高了，離政治旋渦太近了，一有風(fēng)吹草動便注定在劫難逃。而李云龍這類的
將軍則不同，由于他復(fù)雜的經(jīng)歷，使他在軍內(nèi)的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他不同時期的老戰(zhàn)
友構(gòu)成了這支軍隊的中堅力量，這些將軍們不是當野戰(zhàn)軍的軍長就是省軍區(qū)司令，
官職雖然不算很大，但都是手握兵權(quán)的實力人物，他們離高層之間的政治斗爭較遠，
想搬倒這樣的將領(lǐng)，政治借口是不太好找的，也容易引起軍隊的不穩(wěn)定。

　　馬天生認為，他和李云龍的矛盾不是出于個人恩怨，主要是兩人之間的政治觀
點南轅北轍�！拔幕�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發(fā)動和指揮的，其目的是防止修正主義
篡奪黨和國家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使領(lǐng)導(dǎo)權(quán)掌握在無產(chǎn)階級手里，使紅色江山永不變色，這
是大是大非的問題，除此之外，別的都是小事�？衫钤讫埖谋憩F(xiàn)引起了馬天生的政
治警覺，他憑直覺感到，李云龍對“文化大革命”這個群眾運動抱有很深的成見和
反感，從觀點到行動都似乎故意和“文化大革命”運動對著干。這個人別看文化程
度不高，但城府極深，喜歡干實事而不喜歡多說。馬天生想，他都干了些什么實事
呢？從他性格上分析，他可不是個甘于寂寞的人，城市打成這樣，他會視若無睹？
杜長海死得很蹊蹺，馬天生可不是傻子，他才不相信那個神秘的殺手是來自“井岡
山兵團”�；罡傻酶蓛衾�索，極其專業(yè)。馬天生自然而然地想到那支神秘莫測的特
種分隊，如果有確鑿證據(jù)表明杜長海之死和這支特種分隊有關(guān)，這就有文章可作了。

　　熱線那頭的首長聽了馬天生的匯報后一反常態(tài)地沒吱聲，似乎在考慮什么，過
了好一會兒，首長才說：“看來調(diào)查一下是有好處的，知彼知己嘛。這個李云龍說
起來哪個山頭也不是，又和哪個山頭都有聯(lián)系，這不是個能輕易搬動的人，不沖別
的，就是曾在一軍團干過這一條，他頭上就有了保護傘，林總的老部下，誰碰得？
除非你能拿出過硬的材料證明他對抗‘文革’運動。你要密切注意，以這個人的性
格，他遲早要做出點兒事來的。‘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嘛，你應(yīng)該知道，誰想對抗
‘文革’運動，不管他的資格多老，功勞多大，都不會有好下場的�！瘪R天生默默
地掛上電話，心想，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好。

　　1967年2月，中央軍委的幾位副主席、元帥和政治局的幾個資深的領(lǐng)導(dǎo)人，為了
保持軍隊的穩(wěn)定，表示對“文化大革命”運動的不滿，在懷仁堂大鬧了一場，惹下
彌天大禍，被稱為“二月逆流”。此事觸怒了毛澤東，他把幾個政治局委員召到書
房，面色陰沉，語調(diào)嚴厲地說：“終究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到底還是有人跳
出來，公開地反對‘文化大革命’了……”毛澤東又情緒激動地說：“要鬧個什么
結(jié)果？把張春橋、姚文元拿去槍斃，把江青絞死，我和林彪再上井岡山去打游擊！
把北京留給他們？”處于權(quán)力頂峰的毛澤東動了雷霆之怒，任你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元帥、
功勛卓著的開國將軍都嗓若寒蟬，旋即消失在政治舞臺上。在廣袤的國土上，政治
風(fēng)暴又起，反擊“二月逆流”、反擊帶槍的劉鄧路線。這些口號成了此時中國的主
旋律。全國到處在沖擊軍隊，八大軍區(qū)全部遭到?jīng)_擊，全國軍分區(qū)以上的單位80％
受到?jīng)_擊，70％的各級軍隊負責(zé)人被揪斗，造成軍事通訊中斷，指揮失控，北京的
三大總部及各軍、兵種總部幾乎全部癱瘓。

　　這段時間，李云龍連續(xù)接到在北京的各總部工作的老戰(zhàn)友打來的電話，他們都
勸李云龍要做好準備應(yīng)付更大的麻煩。至于為什么會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誰也說不
清，都說總的感覺是好像國民黨又打回來了，反正是資格越老、功勞越大的干部越
要倒霉。老伙計們出于好意，都對李云龍說，你小于脾氣太壞，硬頂是要吃虧的，
有些事能應(yīng)付則應(yīng)付，實在應(yīng)付不了就干脆找個地方躲躲。李云龍說：“屁話，躲
還不容易？哪個老戰(zhàn)友家的白菜窖里都能給我擠出塊地方，可老子又沒干傷天害理
的事，憑什么要像耗子一樣躲起來？那不成逃兵啦？我的部隊咋辦？虧你們想得出
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看他們能把老子怎么樣�！闭f歸說，罵歸罵，李云
龍也看出來了，形勢越來越緊張了。本市的幾派造反組織已經(jīng)把他恨之入骨了，據(jù)
鄭秘書匯報，街上的大字報，有80％全是沖他來的，封他的頭銜不少�！按筌婇y”、
“隱藏在軍內(nèi)的野心家”、“劉，鄧路線在我市的代理人”、“絞死李云龍”、
“油炸李云龍”，還有“打倒大叛徒李云龍”，弄得李云龍哭笑不得，他娘的，老
子從來就沒被俘過，到哪兒去叛變？

　　事情一旦鬧得太邪乎了，就要有人出來收場了。李云龍終于收到中央軍委發(fā)來
的書面通知，這份通知共有八條內(nèi)容，簡稱“軍委八條”。李云龍興奮地對鄭秘書
說：“這下可好了，軍委有了明確的指示，你看：對那些證據(jù)確鑿的反革命組織和
反革命分子，堅決采取專政措施，對于沖擊軍事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問題……如果是反革命沖
擊了，要追究……今后一律不許沖擊。小鄭，你看，這上面毛主席的批示：確定八
條，很好，照發(fā)。這下好了，有了主席的尚方寶劍，誰再鬧事，就按軍委八條辦�！�
鄭秘書扶扶眼鏡，疑惑地說：“1號，這八條的要領(lǐng)太模糊，比如：如果是反革命沖
擊了，要追究。誰是反革命？怎么判斷？咱們有評判權(quán)嗎？說老實話，真的反革命
分子藏都來不及藏呢，還有膽子去沖擊軍事機關(guān)？反過來說，那不是反革命是否就
可以沖擊軍事機關(guān)？還有，‘要追究’是什么意思？先不制止，任他沖擊？沖完后
再調(diào)查，要是反革命就追究？怎么追究？是武力追究呢？還是口頭聲討一下？還有，
‘今后一律不許沖擊’，這話說了等于沒說，誰不知道軍事機關(guān)是不許沖擊的？關(guān)
鍵是有人硬要沖擊該怎么辦？可以開槍自衛(wèi)嗎？可出動部隊反擊嗎？沒人告訴你。
1號，恕我直言，咱們要真照著這八條去執(zhí)行，鬧不好就落進不知誰設(shè)下的圈套里，
請您三思�！崩钤讫埾肓讼�，覺得鄭波的話有道理，他苦笑了一下，沒吭聲。

　　鄭秘書估計得不錯，“軍委八條”并沒有剎住沖擊軍事機關(guān)的狂潮，反而愈演
愈烈，沒見哪個部隊去“追究”一下，因為文件規(guī)定，只有是反革命才能去“追究”，
誰能說那些響應(yīng)毛主席的號召起來造反的群眾組織是反革命呢？

　　特種分隊已被李云龍撤回營房，隊員們在段鵬和林漢的指揮下，每天除了訓(xùn)練
就是整理菜園子。特種分隊的撤回，使李云龍失去了情報來源，這些無法無天的造
反派正在醞釀著什么行動？打，算先從哪里發(fā)難？李云龍一無所知，就算這樣，他
也不打算使用特種分隊了，他可不想將來有人以此為借口毀掉這支精銳分隊。失去
情報來源的將軍是痛苦的，他兩眼一抹黑，成了瞎子聾子，茫然面對著詭計多端的
對手，只能被動地蜷縮著身子，等待對手朝自己最致命的地方猛擊，李云龍感到一
種從未有過的痛苦。

　　“井岡山兵團”的1號勤務(wù)員鄒明近來很興奮。他的死對頭杜長海的意外死亡使
“紅革聯(lián)”一蹶不振，其組織內(nèi)部為爭奪領(lǐng)導(dǎo)權(quán)吵得一塌糊涂，已呈分裂狀態(tài)�？�
來，一舉掃平“紅革聯(lián)”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了。最使他興奮不已的是他派往北京的聯(lián)
絡(luò)員在北京受到中央文革小組首長們的接見，首長們充分肯定了“井岡山兵團”的
革命性，是革命左派組織，它的大方向是正確的，雖然在革命的過程中，這個組織
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錯誤，但這都是非主流的東西，總的來說，這個組織是革命的。

　　當鄒明和他的戰(zhàn)友們聽到這個令人激動的消息時，心中不由百感交集，轉(zhuǎn)而涕
淚澇淪，猶如失散已久的孩子遇到了親娘，大家熱淚縱橫，哭著、笑著、跳躍著、
擁抱著，把毛主席萬歲、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這類口號喊得口干舌燥，不
知是誰呸咽著唱起了那首極富時代感的抒情歌曲：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
東，迷路時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心里明。

　　他們是真誠的，沒有人懷疑他們的真誠。但是命運卻喜歡和人開玩笑。與此同
時，“紅革聯(lián)”的戰(zhàn)士們也在熱淚盈眶地，懷著無比誠摯的感情唱著同一首歌……
因為“紅革聯(lián)”駐京聯(lián)絡(luò)員也帶回了同樣振奮人心的消息，中央文革小組的首長們
也用同樣的語言肯定這個組織的革命性……中央文革小組的首長們是否有點偏愛中
庸之道？這年月和稀泥是危險的。這不是嗎？“井岡山”和“紅革聯(lián)”這兩派組織
的廣大戰(zhàn)士，都向毛主席像莊嚴宣布：要用手中的槍去捍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誓
死保衛(wèi)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

　　補充：李云龍歷史的介紹有一點不準確。紅軍在草地分裂時，1軍團已經(jīng)前出至
俄界，實際只有三軍團和中央與四方面軍的四、三十軍在一起，三軍團于深夜主動
先離開，并向四方面軍放了警戒哨。四方面軍的部隊于凌晨發(fā)現(xiàn)后上報了指揮部，
李特曾率騎兵追趕，但被擋回。而且1、4方面軍的團級單位并未混編，所以李云龍
團不大可能此時加入林彪的一軍團。

　　而且整肅4方面軍干部是在1937年西路軍失敗后，而張國燾出走后并未發(fā)起整肅
活動，因為那時通過以前的清算活動，張在4方面軍干部中的影響力幾乎已經(jīng)喪失殆
盡了。

　　而在歷史事實方面則有明顯得錯誤�！盾娢�八條》是1967年1月28日以軍委命令
的形式發(fā)布的，而所謂“二月逆流”發(fā)生在1967年2月中旬，作者在此顛倒了兩個時
間的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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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牐犔┥綆煄煵看髽鞘录�后，在北京的中央文革小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沒做任何表
態(tài)，就像此事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使人感到難以琢磨。馬天生每次見了李云龍也若無
其事地寒喧幾句，似乎他和李云龍之間從來沒發(fā)生過什么不愉快。而李云龍可不這
么樂觀，他雖然對政治不大感興趣，但從1927年參加革命以來，黨內(nèi)政治斗爭他見
得多了，對這種政治斗爭的殘酷性他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心里明白，那個屁大點的
事都要插手表態(tài)的中央文革小組此時的沉默，這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平時，
李云龍這里要有個風(fēng)吹草動的，他在全國各地的老戰(zhàn)友、老部下都會打來電話，或
安慰，或打氣，或問候�？蛇@次李云龍的大名在全國亮相后，他的電話機卻異常沉
寂，沒有任何人來電話，連田雨都感到奇怪，這么多從戰(zhàn)火中沖殺過來的生死與共
的老戰(zhàn)友，哪個不是膽大包天敢揪閻王爺鼻子的人？難道就因為中央文革小組還沒
表態(tài)就嚇得連電話也不敢打了？大概，這就叫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吧。

　　幾個月后，北京方面終于有了些動靜，中央文革小組的刊物《簡報》上刊登了
來自本市造反派的控訴。來信控訴了本市造反派被大軍閥、帶槍的劉鄧路線代理人
李云龍殘酷鎮(zhèn)壓的經(jīng)過，強烈要求中央文革小組為受害者做主。其中有幾封來信是
用真正的鮮血寫成的，信寫得很長，除了敘述流血事件的經(jīng)過外，通篇都是那個時
代特有的修辭手法和政治抒情詩一樣的語言。據(jù)說，中央文革小組信訪辦公室的一
位工作人員閱后私下對一個朋友發(fā)出感慨，這封血書的用血量肯定已超過200ＣＣ，
比一次義務(wù)獻血的量還要多。

　　血書一：敬愛的毛主席，敬愛的林副主席，敬愛的中央文革小組，敬愛的江青
同志，我們要控訴，控訴殘酷鎮(zhèn)壓造反派戰(zhàn)士的反革命劊子手李云龍。相信毛主席、
林副主席、中央文革小組會給我們做主，為我們伸冤……

　　血書二：天上有顆北斗星，造反派日夜想念毛澤東，毛主席啊毛主席，您親自
發(fā)動和領(lǐng)導(dǎo)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又遇到半途天折的危險，您的造反派戰(zhàn)士正
在經(jīng)受嚴峻的考驗，我們向您宣誓：頭可斷，血可流，忠于您的紅心永不變。不怕
死，不怕抓，一定要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簡報》是中國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政治晴雨表，是個政治傾向極強的刊物，
它旗幟鮮明地只為一種政治目的服務(wù)。那就是保衛(wèi)“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任
何人膽敢對“文化大革命”的正確性提出哪怕半點質(zhì)疑，都將被視為十惡不赦，都
應(yīng)該“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凡被此刊物點過名的人都在劫難逃。它的操作
程序通常是這樣，先不做任何評論地刊登幾封群眾來信，對某地某人提出控訴或批
判，至于是否真有那么幾位“群眾”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號已經(jīng)發(fā)出，此人
已被劃入“另冊”了。

　　李云龍看完《簡報》隨手便揉做一團扔進紙簍里，他已經(jīng)感到一種巨大的危險
在悄然逼近，這一生，他參加過數(shù)百次戰(zhàn)斗，每次投入戰(zhàn)斗之前，他都有一種臨戰(zhàn)
的沖動，現(xiàn)在，這種熟悉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他相信，這大概是最后一戰(zhàn)了。李云龍
自從下了開槍的命令后，心里倒坦然了，他從來就是這樣，凡事既然下決心干了就
決不后悔。如果說他在下令攻擊之前，心里還有對那些糊里糊涂的老百姓存有某種
愧疚的話，那么當他看到自己的戰(zhàn)士被打倒時，那種愧疚妻間就轉(zhuǎn)化成雷霆般的暴
怒。他在戰(zhàn)前曾向吳玉水反復(fù)強調(diào)過一條死命令：對方如不開槍，警衛(wèi)營絕不允許
開槍，遇有抵抗只許使用槍托和拳頭。他幻想著能不發(fā)一槍地解決事端，誰知事與
愿違，對方竟敢率先開槍，而且不是零星的射擊，竟是輕重機槍組成的嚴密火網(wǎng)，
大有把第一梯隊全部置于死地的意思。李云龍幾乎氣瘋了，若不是小吳拼命抱住他，
他早就沖上去了。流血事件發(fā)生后，他的態(tài)度硬得像塊石頭，他從來沒指望那個中
央文革小組能放過他，這不可能，那個炙手可熱的“小組”平時沒事還惦記著生事
呢，何況是震驚全國的流血事件。反正是發(fā)昏當不了死，李云龍就這一個腦袋，砍
一刀和砍十刀沒多大區(qū)別。橫下一條心的李云龍打定主意，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他絕
不打算受辱，那些想看他被揪著頭發(fā)、撅著“噴氣式”挨批斗的人，一邊兒呆著去
吧，想都甭想，別人能受，他李云龍可不受這個。要他死可以，要他撅著腚挨斗受
侮辱？門兒也沒有。他從抽屜里找出了十幾年沒摸的手槍，每天槍不離身，睡覺時
也要放在枕下，他這輩子沒有被俘的體驗，如今就更不打算體驗了，要是哪個不知
深淺的小子拿著什么狗屁逮捕令對他動手動腳，他就開槍打他狗日的。出乎他的意
料，最先找上門的，不是中央文革小組的逮捕令，也不是已作鳥獸散的造反派組織，
而是那些死傷者的家屬。

　　那天早晨，李云龍還沒去上班，就聽見樓下人聲嗜雜，似乎來了很多人。小吳
匆匆跑上樓報告：“1號，可能要出事，院子門口來了不少人，您先不要出去，我去
看看。”李云龍面不改色道：“扯淡！敢到我家鬧事？真他娘的反啦�！彼�抓起電
話要通警衛(wèi)營：“吳營長，給我把一連派來，帶上機槍�！狈畔码娫�，他把手槍上
了膛，裝進褲兜，若無其事地下了樓。院門前擠滿黑鴉鴉的人群，人們躁動著，咒
罵著，一片喧嘩聲。有人在大聲喊：“李云龍滾出來�！薄按虻规�(zhèn)壓群眾的劊子手
李云龍�！薄懊癫晃匪�，奈何以死懼之！李云龍你聽著，革命群眾是殺不完的�！�

�牐犂钤讫埻崎_院門，雙手背在后面，兩腿微微叉開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人群面前。人群一
下子靜了下來，站在前排的人似乎有些膽怯，在悄悄地往人群里縮�！拔沂抢钤讫垼�
是誰要找我？”李云龍的眼睛寒光四射，向人群掃視了一圈，似壯士出山，劍氣如
虹，濃濃的殺氣漸漸在臉部聚集，透出鋒刃般的峻厲，裹挾著一股強梁霸氣，令眾
人不寒而栗。

　　“喂，怎么不說話了？有話就說嘛，我聽著就是，要是大家沒話說，就請散散
吧�！比巳河珠_始騷動起來，一個中年漢子擠出人群鼓起勇氣大聲道：“李云龍，
你別以為這樣就能嚇住我們，我們既然來了就不怕你，我們要向你討還血債�！崩�
云龍冷冷一笑：“好啊，怎么討？就在這兒打死我？你們敢嗎？”“你這個劊子手，
殺害了這么多革命群眾，血債要用血來還�！薄拔覀儾慌履�，有毛主席和中央文革
給我們做主，劉少奇都被拉下馬了，別說你一個小小的李云龍了�！薄袄钤讫�！把
頭低下來，向革命群眾低頭認罪……”“放屁！誰敢動我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
西，劉少奇你罵得，我李云龍就罵不得，誰敢起哄鬧事，我就斃了他�！崩钤讫埮�
哮起來�！皣W啦�！毙�吳不失時機地拉開沖鋒槍的槍栓。

　　遠方傳來隊列的跑步聲，一連的戰(zhàn)士頭戴鋼盔、全副武裝地跑步而來，他們在
圈外迅速散開，包圍了人群。一連長王志義向李云龍立正敬禮道：“報告1號，警衛(wèi)
營一連奉命來到，請指示�！崩钤讫埜纱嗟卣f：“原地待命，誰敢鬧事就給我抓起
來。”“是！”人群一下子炸了，怒火被重新點燃，亂哄哄地喊了起來：“李云龍
你開槍吧，有能耐把我們都打死。”“你打吧，我們孤兒寡母也不想活了。”“打
死這劊子手！給親人報仇�！薄�…

　　李云龍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人群。一連長王志義拔出了手槍和小吳一左一右
護住李云龍，兩人的槍口慢慢抬起來對準騷動的人群。圈外的戰(zhàn)士們也端起了槍……
“大家讓開，我老婆子有話說。”人群中傳來一聲蒼老的、顫巍巍的喊聲。人群自
動閃開了一條通道，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領(lǐng)著兩個七八歲的孩子走出人群。老太
婆有七十多歲，弓著身子，步履瞞珊，手里拄著拐杖，一頭散亂干枯的白發(fā)遮蓋著
滿臉刀刻般的皺紋和星羅棋布的老人斑。兩個衣衫檻樓的孩子緊緊地抓住老人的衣
襟怯生生地跟在一旁。

　　李云龍一怔，突然覺得有些氣短，他雙腿顫抖起來，身子發(fā)軟，心在撲撲亂跳。
小吳和王連長舉槍的手也哆咳起來，槍口慢慢垂下。李云龍最見不得這種孱弱的、
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每當見到這種老人他就想起自己已去世多年的老母親，他是個孝
子。童年時遇上災(zāi)年，母親曾領(lǐng)他討過飯，每當遇到惡狗時，層弱的母親總是把他
拉到身后，用自己的身子護住兒子，災(zāi)年要飯不容易，走個十里八村的不見得能討
上口吃的，討到吃的，母親自然是先緊著兒子吃，兒子吃完了母親才胡亂吃幾口，
當年那日子真是凄風(fēng)苫雨，令人銘心刻骨，母親的慈祥和關(guān)愛，至今想起，他仍感
到一種由衷的溫暖……童年時的李云龍發(fā)過誓，有朝一日自己混出個模樣來，一定
好好孝順娘，讓她老人家衣食無憂，兒孫繞膝，日子過得舒心，也算沒白疼他養(yǎng)他。
可母親命薄，不到四十歲就追隨他老爹而去，那時李云龍已參加了紅軍，正在川陜
根據(jù)地反圍剿，得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時，他面朝家鄉(xiāng)的方向長跪不起，哭得死去活
來，幾十年過去了，每當想起母親，他就感到痛心疾首，忍不住要流淚。在血流成
河的戰(zhàn)場上，他殺人如麻，心比鐵硬，被他鬼頭刀砍下的敵人腦袋像西瓜一樣亂滾，
他連眉毛都不會皺一下，惟獨見了這種衣衫檻樓的白發(fā)老人就禁不住心里發(fā)酸，手
腳發(fā)軟，心臟感到一陣陣刺痛。

　　李云龍搶上一步，攙住老人道：“老人家，在您面前我是晚輩，我李云龍有什
么做得不對的地方，您只管罵就是，我聽著呢�！崩先嗣偷厮﹂_他的手，兩眼噴出
怒火：“姓李的，你說，你是解放軍嗎？”“是，我是解放軍�！薄翱茨氵@歲數(shù)，
也當過八路吧？”“老人家，聽您口音，好像是山西人？您猜對了，我當八路時也
在山西，在晉北洪濤山一帶的根據(jù)地……”“呸！”老人一口唾沫啐在李云龍臉上，
恨恨地罵道，“你也配當八路？也配當解放軍？你呀……你是遭殃軍。”

　　李云龍像被電擊了一樣，渾身一抖。這種叫法他太熟悉了，這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
河北、山西一帶的老百姓罵國民黨軍隊的話，沒想到十幾年過去了，自己也成了
“遭殃軍”。老人混濁的眼睛里涌出了淚水，拐杖跺得咚咚響，仇恨地望著李云龍
罵道：“我們老百姓瞎了眼啊，當年為了你們八路，命都豁上啦……我那苦命的老
頭子喲，就因為給你們送信才讓鬼子活活砍死的……大家評評理喲，咱老百姓啊，
自己光著腳也要給你們做軍鞋喲，自己吃不飽也要省下糧食給你們八路吃啊，打鬼
子啊，打老蔣啊，咱老百姓的罪遭大了呀……你們現(xiàn)在腰桿硬啦，氣粗啦，用不著
我們老百姓啦，就向我們開槍喲，天哪……你們八路的良心都讓狗吃啦……我老婆
子七十多歲啦，三個兒子呀，打老蔣時死了兩個，就剩下一個喲，還死在你姓李的
手里，扔下這兩個娃喲，讓我怎么辦？老的老啊小的……這日子讓我怎么過喲……”
李云龍臉色煞白，垂頭肅立，任憑老人罵著，一聲不吭。

　　人群中哭聲四起，有的死者家屬高舉著死者的血衣哭昏在地上，連在圈外待命
的戰(zhàn)士們也紅了眼圈，手中的槍都無力地垂下。老人哭得說不出話來，兩個孩子也
在號陶大哭，此時的情景，使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落淚。王連長把手槍放入槍套，紅
著眼圈扶著老人勸道：“老人家，您別哭，您聽我解釋……”“呸！你別碰我，你
們給我兒子償命，你們賠我兒子……”老人舉起拐杖向李云龍打去。王連長一把抓
住拐杖，老人松開拐杖，突然伸出雙手向李云龍臉上撓去，李云龍的臉上被老人尖
利的指甲撓出了道道血痕。人群又一次騷動起來，海水漲潮般地向前涌動著。

　　王連長大驚，他拔出槍大喝道：“誰敢動？一連準備�！薄耙贿B長，帶著你的
部隊后退五十米待命，沒有我的命令，就是我被打死也不許動，服從命令……”李
云龍突然聲嘶力竭地喊道。王連長服從了命令，指揮戰(zhàn)士們后退了五十米。人群也
暫時停止了騷動。只有那老人不管不顧地向李云龍又吐唾沫又拼命廝打。老人被巨
大的悲傷弄得失去了理智。李云龍的臉上、胸前布滿了老人的唾沫，臉上的道道撓
痕滲出了鮮血。他像雕塑一樣凝固著，任憑老人用頭部瘋狂地撞擊，用尖利的指甲
撕撓。

　　警衛(wèi)員小吳也得到命令，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允許他制止。他眼睜睜看著軍
長被失去理智的老人廝打和侮辱毫無辦法，他心急如焚地轉(zhuǎn)了幾個圈，猛地一跺腳，
突然進發(fā)出哭聲“撲通”一聲給老人跪下了，他抓住老人的衣襟哀號著：“老人家，
老人家，您別打啦，您要是有氣，就打我吧，求求您啦老人家……我們軍長……就
是有天大的錯，也不該這么糟蹋呀……他是堂堂的一軍之長呀，老人家……您這是
在糟蹋我們?nèi)�軍幾萬弟兄……您打我行不行�！�

　　圈外的王連長也受不了了，在這次流血事件中，一連是突擊隊，他們在攻擊時
被突如其來的機槍火力掃倒十幾個人，戰(zhàn)士們氣炸了肺，被復(fù)仇的怒火燒紅了眼，
沖進大樓后也打得特別狠，當時什么也沒想，只想報仇。但他們看到今天這些死傷
者家屬的慘狀時，他們的神經(jīng)也經(jīng)受不住這種巨大的沖擊了，畢競他們都是來自普
通老百姓。王連長發(fā)出狼一般的嚎叫，熱淚縱橫地撲倒在地：“同志們，大爺大媽
們，不是我們先開的槍……我們也死了十八個戰(zhàn)友……他們也是人生父母養(yǎng)……他
們的冤去找誰訴……我的通訊員中了十幾發(fā)機槍彈……胸口都打爛啦，他才十八歲……
這叫我怎么向他父母交待……我們當兵的也是人……“王連長痛哭著說不下去了，
全連的戰(zhàn)士像得到號令一樣全體跪倒在地，他們感到內(nèi)疚和委屈，為死去的戰(zhàn)友感
到痛苦，全連一百多號人爆發(fā)出一片哀嚎聲……李云龍低頭肅立，仍然是一聲不吭，
有人看見，他緊閉的雙眼中，不停地滲出黃豆粒大的淚珠……

　　軍人們的舉動顯然不能化解群眾的憤怒，這次流血事件共傷亡了一百五十八個
造反派成員，他們的家屬被仇恨驅(qū)使著，恨不得將開槍者碎尸萬段，豈能就這樣過
去？這些來自最底層的老百姓，文化素質(zhì)很低，思維方式是直線式的，只想一點，
不計其余。他們想不通，身為人民子弟兵的解放軍竟然會向群眾開槍？他們是革命
造反派，是響應(yīng)領(lǐng)袖的號召起來造資產(chǎn)階級反的，何罪之有？至于他們自己有什么
過錯，他們根本不去想，只認定自己占了天大的理。

　　這些來自社會底層的老百姓有個特點，就個體而言，似乎膽小如鼠。如果有人
登高一呼，則立刻應(yīng)者如云，血脈賁張，勇氣能呈幾何級數(shù)地增長，關(guān)鍵是誰先做
出頭的椽子。人人都希望別人去出頭，自己隨大溜。如對手過于強大，先出頭的椽
子被砍了，他們便作鳥獸散，當初慷慨激昂的誓言，萬夫不擋的勇氣全不提了。反
之，若是對手稍露軟弱的征兆，他們便增添了十倍的勇氣，進發(fā)出百倍的破壞力。
此時的情景就驗證了這條規(guī)律。當李云龍殺氣騰騰，戰(zhàn)士們槍上膛，刀出鞘時，人
群便被嚇住了，站在前排的人悄悄往后面縮，后面的人則死死地守住防線使退縮的
人找不到一點縫隙，誰也不愿先出頭。當李云龍和戰(zhàn)士們被一種復(fù)雜的情感所壓倒，
變得軟弱時，人群中的怒火便開始升溫，他們又躁動起來，人群向前慢慢地涌動，
咒罵聲四起，哭聲也越來越高�！按蛩肋@個劊子手？”“媽的，有種你就朝老子這
兒開槍�！薄靶绽畹�，你給我丈夫償命！”

　　人群沸騰了，情緒更加激憤，他們被怒火燒紅了眼，像是承受壓力已到了極限
的壓力容器，馬上就要發(fā)生爆炸。這些急于復(fù)仇，已喪失理智的人們已經(jīng)聽不進任
何解釋、勸告和哀求了，他們急于用自己的雙手把仇人撕成碎片再用牙齒嚼爛，吞
下去……李云龍合上眼，他心靜如水地打算聽天由命了……這時卻出現(xiàn)了戲劇性變
化，院子的大門被猛地推開，身穿便服的田雨走了出來，她身后的六個孩子魚貫而
出。李云龍?zhí)ь^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平時溫文爾雅的田雨和六個孩子每人手里競
拎著一根體操棒，她和孩子們的臉上都透出一種決絕的拼命神態(tài)。兩個大兒子，李
健和趙山一左一右護住父親，弟妹們前后簇擁著把李云龍圍在中間。田雨以強硬的
姿態(tài)只身擋住涌動的人群大聲喊道：“誰敢動我丈夫一下，我們?nèi)�家就和他拼了�！?br />
　　李云龍和戰(zhàn)士們楞住了，剛才還群情激奮的人群也驚呆了，一時鴉雀無聲……
“你們聽著，大家有仇要報，有冤要申，這都可以理解，可是你們想過沒有？這次
流血事件本來是不該發(fā)生的，你們死去的親人都干了些什么你們知道嗎？他們占領(lǐng)
軍事機關(guān)，搶奪武器，甚至向我們的戰(zhàn)士開槍啊，他們下手的時候競沒有一絲一毫
的猶豫，一開始就要把戰(zhàn)士們往死里打。即使到了現(xiàn)在，你們這些一肚子冤屈的家
屬們，你們誰想過那些犧牲的戰(zhàn)士們？他們也有父母和親人，他們的冤向誰去訴？
告訴你們，我們可以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可要是認為我們軍人軟弱可欺那就錯了，
我們可以脫下這身軍裝和你們一樣成為老百姓。今天，我不是以一個軍人身份，而
是以一個妻子的身份帶領(lǐng)我的孩子們來保護我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我們不會任
人宰割，誰要是動手，我們就以死相拼，誰敢動李云龍，就先從我和孩子們的尸體
上邁過去……

�牐犂钤讫堊⒁曋�妻子，仿佛是今天才認識她，這難道是田雨嗎？這是當年那個不
諳世事的小姑娘嗎？這是那個體態(tài)柔弱、極度憎恨暴力的田雨嗎？李云龍一時競瞠
目結(jié)舌。人群似乎也被鎮(zhèn)住了，沒有人吭聲，只有死一樣的寂靜……“王連長，小
吳，一連的戰(zhàn)士們，你們都給我站起來，堂堂七尺男兒，連死都該站著死，難道你
們都做了虧心事？渾身的骨頭都軟了？好啊，如果你們不能履行軍人的職責(zé)，就請
你們后退一下，由我們婦女和孩子們保衛(wèi)你們……”這話比什么都靈，所有的軍人
都“刷”的一下站了起來，像平地起了一片森林，他們不再考慮這件事的是非曲直，
這不該由他們考慮，他們只需要承擔(dān)起軍人的職責(zé)就夠了。企圖鬧事的人群退縮了，
狂熱、激憤的情緒漸漸冷卻了，平息了。

　　田雨神態(tài)自若地向自己的部隊發(fā)出命令：“孩子們，護送你們的爸爸回家……”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兩個陌生人按響了李云龍家的門鈴。李云龍披著外衣從樓上下
來，見警衛(wèi)員小吳把手放在腰間的槍套上，虎視既既地盤問著陌生人。他一眼就發(fā)
現(xiàn)這兩個穿便衣的青年氣質(zhì)很不一般，便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銈兪悄膫�部隊的？找
我有什么事？”一個青年頗感驚奇：“首長，您怎么知道我們是軍人？莫非我們臉
上寫著字？”“當然寫著字，別看你們穿著便衣，往那兒一站的姿勢就暴露了你們
的身份。你看，挺胸收腹，兩眼平視，眼光跟著目標移動，身子和頭部卻一點不動，
后腳跟并攏，腳尖微微分開，呈八字向外，沒有十幾年的隊列訓(xùn)練不會有這種效果，
這種姿勢不是想擺就能擺出來的，說說是誰派你們來的？”李云龍問�！皥蟾媸组L，
我們是沈陽軍區(qū)6957部隊情報處的偵察參謀，奉孔捷軍長之命給您送信�！薄拔睿�
孔捷這家伙兵帶得不錯嘛，自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李云龍稱贊著拆開孔捷的信。
孔捷參軍前不識字，是在部隊里掃的盲，他和不下10個掃盲老師學(xué)過文化，這些教
師的文化水平也參差不齊，有念過洋學(xué)堂的，也有讀私塾的，各人有各人的教法，
因此孔捷寫的信也是半文半白的。

　　云龍兄：近聞兄之大名見諸于《簡報》，舉國盡知，愚弟不勝感慨之。念兄平
生數(shù)百戰(zhàn)，均名不見經(jīng)傳，惟此一戰(zhàn)成名耳，如今天下誰人不識君？然江湖險惡，
命途多蹇，明槍暗箭，兄則防不勝防。孫子曰：善用兵者隱其形，有而示之以無。
值此關(guān)頭，吾兄何不“隱其形”耶？有道是三十六計走為上。兄以為如何？愚弟雖
不才，帳下乃數(shù)萬之眾，豈無兄安身之處也？想當年，無兄戰(zhàn)場相救，吾命早休矣，
君子懷德義，士為知己死。往昔事，驚如昨，思緒如流水，未有窮盡時，捷遙望南
天，盼兄如大旱望之云霓。言不盡，捷頓首。李云龍閱后笑了：“孔捷這狗日的，
連正經(jīng)小學(xué)都沒讀過，也充起秀才來了，之乎者也的，夠酸的�！�

　　一個高個子的軍官說：“首長，孔軍長命令我們護送您全家去東北，要保證您
的絕對安全，途中如有人阻攔，允許我們使用任何手段，請您跟我們走。”軍官撩
了一下衣角，露出左右腰間的兩枝手槍，臉上透出果斷和自信。李云龍仰天長笑：
“笑話！虧他孔捷想得出來，他號稱帳下精兵數(shù)萬，就能把李某像古董似的藏起來？
中央軍委還沒免我的職，李某還是堂堂野戰(zhàn)軍的軍長，我能扔下部隊去當逃兵？即
使真有不測，天塌下來我頂著就是了。人生不得行胸懷，雖壽百歲，猶為天也。替
我謝謝你們軍長，他的好意李某心領(lǐng)了。現(xiàn)在，你們兩人聽命令……”

　　兩個軍官刷地站起來，等候李云龍的命令�！拔矣辛鶄�兒女，晤，五男一女。
我命令你們護送這六個孩子，把他們交給孔軍長，告訴他，我李云龍把孩子們拜托
給他了，讓孩子們?nèi)ギ敱�吧。你們要絕對保證孩子們的安全，路上要有個風(fēng)吹草動，
我想你們有辦法應(yīng)付�！�

　　六個孩子正在睡得迷迷糊糊，被田雨挨個從床上叫起來，他們都瞪著眼看著李
云龍，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李云龍看看這個，摸摸那個，久久沒有說話。田雨發(fā)現(xiàn)
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慈愛，他用目光和孩子們交流，向孩子們告別……田雨忍不住淚
水奪眶而出，她哽咽著說：“孩子們，這兩位叔叔是來接你們的，以后你們的孔捷
叔叔會照顧你們，他會按照你們的年齡大小，陸續(xù)安排你們?nèi)胛�。你們要從一個士
兵干起，要學(xué)會自己照顧自己，努力做個好兵，別忘了，你們都是將軍的兒女，現(xiàn)
在，和爸爸告別吧……”

　　幾個孩子沒有這種心理準備，他們一聽都哭了。李云龍的大兒子李健擦著眼淚
問：“爸爸，媽媽，家里出什么事了？為什么不要我們了？”李云龍坐在沙發(fā)上輕
輕地抱住兒子說：“孩子，咱們是軍人家庭，軍人要隨時準備走上戰(zhàn)場，這是軍人
的職責(zé)呀，等我從戰(zhàn)場上回來，我會和你媽媽去部隊看你們�！毙�兒子李康說：
“爸爸，你騙人，現(xiàn)在根本沒有戰(zhàn)爭，你要去和誰打仗？”趙剛的大兒子趙山是個
很敏感的孩子，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這是訣別的時刻，他帶領(lǐng)弟弟妹妹跪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
向李云龍和田雨磕了一個頭說：“爸爸，媽媽，你們保重，我們感謝你們的養(yǎng)育之
思，決不會給你們丟臉�！闭f完孩子們都哭了起來。

　　李云龍站了起來厲聲喝道：“都站起來�！薄昂⒆觽儯瑢�來如果有一天，你們
走上戰(zhàn)場，你們可能會中彈，會犧牲，但我希望的是，我的孩子們，他們即使犧牲，
也只有用前胸去迎接子彈，而不是用后背。什么是軍人？軍人流血不流淚，要有和
敵人拼命的勇氣，面對強敵，連眉毛都不許皺一下，軍人的榮譽感比命都重要，你
們懂嗎？這身軍裝不那么好穿，在穿上這身軍裝之前，你們可要想好，一旦穿上，
你們對國家和民族就有了一種責(zé)任，就應(yīng)該隨時準備把自己的命交出去，如果做不
到這點，你們就趁早說話，別穿這身軍裝，你們孔捷叔叔會給你們安排別的工作。
記住，作為一個老百姓，怕死并不丟臉，如果作為軍人怕死，那是世界上最丟面子
的事，你們都記住了？”孩子們齊聲說：“記住了�！奔娂姴粮裳蹨I。田雨和李云
龍商量：“天太晚了，是不是讓孩子們明早再走？”

　　李云龍毫不通融：“不行，馬上就走，夜長夢多，走吧，走吧�！眱蓚�軍官帶
領(lǐng)孩子們再一次向李云龍夫婦告別，然后走出大門，消失在夜幕中……田雨望著空
蕩蕩的客廳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傷，又忍不住抽泣起來。李云龍卻朗聲大笑道：“該
撤退的撤退，該疏散的疏散，堅壁清野已經(jīng)完成，我擔(dān)任掩護嘍。睡覺，睡覺，該
睡個好覺啦�！�

�牐牫聊�了幾個月的中央文革小組終于開始表態(tài)了：這是一起嚴重的反革命事件，
是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chǎn)階級司令部在軍內(nèi)的代理人的一次大反撲，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
李云龍一貫反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和敬愛的林副主席，對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懷
有刻骨的仇恨，殘酷鎮(zhèn)壓手無寸鐵的造反派戰(zhàn)士，血債累累，罪大惡極。中央文革
小組派出了陣容強大的調(diào)查組。

　　李云龍接到電話通知，要求他去軍司令部開會，軍區(qū)領(lǐng)導(dǎo)要聽取部隊戰(zhàn)備情況
匯報。他放下電話，坐在那里靜靜地想了一會兒，他心里非常清楚，那個時刻今天
終于來了。按照他以往的性格，他決不會束手就擒，他李云龍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
母雞，他是個有尊嚴有血性的將軍，不是誰想抓就抓的，天王老子也不行，他腰里
的手槍不是嚇唬人的，那枝國產(chǎn)59式手槍的彈夾里壓著滿滿的八發(fā)子彈，他還意猶
未盡地在槍膛里又壓了一發(fā)。記得趙剛私下和他談過，蘇共大清洗時，那些戰(zhàn)功赫
赫、性如烈火的元帥將軍們被內(nèi)務(wù)部人員逮捕時，都溫順得像頭綿羊，似乎以為這
種溫順能得到斯大林的憐憫和寬恕。事實上，他們照樣是受盡酷刑后被處決了。惟
一例外的，是蘇聯(lián)元帥葉戈羅夫，他在對方亮出逮捕令時，毅然開槍拒捕，當場擊
斃了一個內(nèi)務(wù)部特工，然后和對方展開槍戰(zhàn)，最后雖然在交火中被打死，但他英勇
暴烈的軍人氣概卻給包括斯大林在內(nèi)的人以極大的震驚。李云龍始終認為，這位元
帥沒玷污他的元帥軍銜，他是作為軍人在戰(zhàn)斗中陣亡的。就憑這一點，李云龍就佩
服他。惟一有個小小的遺憾，這位元帥玩兒槍的功夫還不到家，也許出槍的速度稍
慢了些，只干掉了對方一個人。李云龍自信若是換了他，成績也許會好些，這點他
是有把握的。

　　這輩子，生活給了他無數(shù)次亮劍的機會，這回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對手已經(jīng)手
握劍柄，他還不該青鋒出鞘？當然，這都是李云龍以前的想法，自從聽了那個老太
婆的哭訴后，他的精神就有些恍榴，那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那幾個衣衫襤褸、弱小無
助的孩子總在他眼前出現(xiàn)，使他感到深深的痛苦和自責(zé)，那老人也太冤了，丈夫和
兩個兒子都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惟一剩下的一個兒子竟死在自己的槍下，扔下幾個半
大的孩子，真是作孽呀。他把家里的存折找出來，連看也沒看上面有多少存款，就
命令小吳給老人送去了，就算這樣，也并沒有減輕他的愧疚，一會兒認為自己犯下
彌天大罪，成了屠殺老百姓的劊子手，就算槍斃他一千次也贖不了自己的罪。一會
兒又認為自己下令開槍沒什么錯，那些造反派也實在太混蛋了，他們動槍動炮的把
城市打個亂七八糟，死傷了這么多無辜平民，最后發(fā)展到?jīng)_擊軍事機關(guān)，甚至向軍
隊開火，而且一上手就往死里打。十八個戰(zhàn)士啊，就這么送了命，他們的父母就不
覺得冤？人家把好好的孩子送來當兵，誰想到?jīng)]死在對敵戰(zhàn)場上，倒死在這些混蛋
的造反派手里了，換上誰當這個軍長，當時能忍得下去呢？

　　他左思右想陷入極度矛盾之中，這次流血事件的發(fā)生，細想起來，似乎誰都沒
錯。群眾響應(yīng)領(lǐng)袖的號召起來造反，又在“文攻武衛(wèi)”的口號下，捍衛(wèi)“文化大革
命”的勝利成果。老百姓本來挺安分的，沒打算造反，是黨讓他們造反的，聽黨的
話這好像沒錯。而軍隊也沒錯，軍隊的職責(zé)是保衛(wèi)國家，維護社會安定，在遭到武
裝攻擊時必然要還擊。那么，誰都沒錯，錯在誰呢？李云龍的腦子轉(zhuǎn)不來了，這個
問題似乎深了些，他搞不清楚。最后。李云龍仰天長嘆：“算啦，誰都沒錯，就算
錯在我李云龍吧，這顆腦袋雖說不太值錢，好歹也值十萬大洋，這是鬼子定的價。
要是摘了這顆腦袋就能以謝國人，我李云龍倒沒什么舍不得的�！�

　　他解下手槍扔進抽屜，徹底放棄了效法葉戈羅夫元帥的打算，那些執(zhí)行命令的
戰(zhàn)士也夠無辜的，何必跟他們過不去。他面色平靜地向警衛(wèi)員小吳吩咐道：“今天
去司令部開會，你不要帶任何武器�！毙�吳馬上抗議道：“1號，這違反規(guī)定，我的
職責(zé)是保衛(wèi)首長安全，不帶武器怎么行？”李云龍眼一瞪：“哪兒這么多廢話，執(zhí)
行命令！”

　　當李云龍和小吳走進司令部大門時，機警的小吳馬上就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怎么站
崗的衛(wèi)兵都是生面孔？軍部警衛(wèi)營的戰(zhàn)士小吳幾乎沒有不認識的，今天怎么一個都
不見了？小吳是個老警衛(wèi)員了，在軍區(qū)警衛(wèi)處受過全套警衛(wèi)訓(xùn)練，他頭腦靈活反應(yīng)
極快，暗叫聲：不好。便下意識地用手去摸槍。李云龍大步走著，淡淡地說：“摸
什么，你沒帶槍，不要亂動，你聽說過鴻門宴的故事嗎？”反應(yīng)靈敏的小吳一下子
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眼淚奪眶而出，低吼道：“1號，您為什么不讓我?guī)�槍？�?br /> 那長短家伙要帶來，他們二三十人也甭想近身，我不管他是誰，誰要動您，就是天
王老子我也敢于他一身窟窿。”李云龍說：“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管，這不關(guān)你
的事，你少瞎攙和�！�

　　司令部會議室的長方會議桌前坐滿了人，李云龍平時坐的位置被政委馬天生占
了。會議桌的另一側(cè)孤零零的放著一把椅子。李云龍冷笑了，娘的，連老子的座位
都給占了，那把椅子八成是給我留的。他偏不坐那把椅子，而是穩(wěn)穩(wěn)站住，安詳?shù)?br /> 看著馬天生。北京來的特派員姓黃，他穿著一身嶄新的綠軍裝，領(lǐng)子上綴著紅領(lǐng)章，
戴著一副寬邊黑框的眼鏡。李云龍一眼就看出來，這人根本不是軍人，他穿什么也
沒用，一身副三號軍裝穿在他身上還晃當，整個是個排骨架子。那個年代的中國一
切都亂套了，在臺上的人誰都可以穿軍裝，不管有沒有軍籍，就連姚文元、王力、
戚本禹等和軍隊八桿子打不著的文人也一人鬧身軍裝穿穿。中央領(lǐng)導(dǎo)人一旦全體出
動，整個一片綠軍裝，以致很多外國人以為中國是軍人政府當家。

　　黃特派員的真正身份是中央文革調(diào)查組組長，之所以稱為調(diào)查組，這是個策略
問題，來時稱調(diào)查組免得打草驚蛇，一旦人抓到，調(diào)查組就自動轉(zhuǎn)為專案組了。因
此，黃特派員的身份和欽差大臣近似，說話自然是一言九鼎。此時，他扶扶眼鏡，
仔細打量著李云龍，離京之前，他特地從總政干部部調(diào)來李云龍的檔案，對他的經(jīng)
歷和性格做了仔細研究，他知道李云龍可不是幾句話就能嚇唬住的人，對付這種性
如烈火的職業(yè)軍人一點不能馬虎。他和馬天生做了相應(yīng)準備，從軍區(qū)抽調(diào)了一個警
衛(wèi)連替換了忠于李云龍的軍警衛(wèi)營，還抽出幾個手腳利索、膀大腰圓的戰(zhàn)士埋伏在
軍用地圖的帳幕后面。

　　李云龍大聲向馬天生打招呼：“馬政委，我李云龍來赴宴了，請帳下的刀斧手
準備，咱們開始吧�！瘪R天生微微一笑：“你過慮了，老李，我不是項羽，也沒人
給你擺鴻門宴。今天是中央文革小組派來的調(diào)查組找你談話，我看你還是端正態(tài)度，
好好談?wù)劊�你先坐下好不好？”黃特派員早不耐煩了，他覺得馬天生太滑頭，都到
這會兒了，還跟這個反革命分子扯什么淡？本來今天就是來逮捕他的，還什么端正
態(tài)度？好好談?wù)�？好像他一端正態(tài)度就不抓他似的。黃特派員厲聲喝道：“李云龍，
你謊報軍情，欺騙中央，鎮(zhèn)壓手無寸鐵的造反派，你是個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反革
命分子……”

　　李云龍打斷他的話：“放你娘的屁，他們沖擊軍事機關(guān)，搶劫武器裝備，還開
槍打死我的戰(zhàn)士，有這么多人證物證，你們?yōu)槭裁床豢矗恐宦犚幻嬷�詞？哼，什么
他娘的鳥特派員？”黃特派員楞了，他沒想到已經(jīng)身為階下囚的李云龍還敢張嘴罵
人。他辦過不少專案，深知“落架的鳳凰不如雞”的道理，別說是個軍級干部，就
是那些元帥、大將、政治局委員，這些重量級的人物，平時威風(fēng)凜凜，一旦落難成
了階下囚，立刻就變成普普通通、弱不禁風(fēng)的老人，其態(tài)度之恭順常使他感慨命運
之無常。而眼前這個李云龍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是沒見過世面不知深淺，還是
吃了豹子膽？黃特派員只覺得滿腔的熱血都在霎時間涌到腦門，他不能理解，怎么
會有這么猖狂的反革命？他猛地站起來要發(fā)作，卻被馬天生按住。馬天生有些看不
起黃特派員，這個人的政治斗爭經(jīng)驗還嫩了點兒，他不過是運氣好，被中央文革的
首長提攜，就算他辦過不少大人物的專案，可那是兩碼事。像李云龍這種從槍林彈
雨中鉆出來的人是真不怕死，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眨一下眼，因為這輩子他們大
概已經(jīng)死過若干次了，現(xiàn)在活著本來就是白賺，拿死去嚇唬他是愚蠢的。馬天生太
了解這種人了，他們只關(guān)心軍事問題，對政治不大關(guān)心，黨內(nèi)歷次政治斗爭對他們
影響不大。建國后，這些人都成了各守一方的“鎮(zhèn)守使”，是軍隊的中堅力量，所
以他們難免有點擁兵自重，脾氣暴些，對這種將軍不能拍桌子瞪眼，惹火了他，不
管什么場合他都敢張嘴日爹操娘，罵你祖宗十八輩，最后下不來臺的是你自己，你
能張嘴和他對罵嗎？那不成村婦撒野了，哪還有點兒政治斗爭的嚴肅性？

　　馬天生和顏悅色地說：“李云龍，你不要沖動，要端正自己的態(tài)度，我們個人
與你無仇無冤，沒有必要和你過不去，我們不是代表個人，而是代表中央文革小組
和你談話，中央文革小組是直接受命于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所以，你這種對抗的態(tài)
度不是針對我們，也不是針對中央文革，而是針對毛主席的，你知道，反對毛主席
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我想你應(yīng)該清楚吧？”

　　馬天生見李云龍不說話便娓娓道來：“你的資歷確實挺令人羨慕的，1927年參
加紅軍，長征時已經(jīng)是主力團團長了，抗戰(zhàn)時你的獨立團在晉西北名聲不小，一般
說來，日本人挺吝裔的，能出十萬大洋買你的項上人頭足以說明你的名聲。解放戰(zhàn)
爭時，你是淮海戰(zhàn)場上的英雄，你的部隊是華野頭等主力師，平心而論，你這幾十
年的軍事生涯，非常完美，幾乎沒有敗跡。但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在不斷的運
動變化之中，事物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就會向它的反面轉(zhuǎn)化，這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zhuǎn)
移的客觀規(guī)律。我不否認，你為新中國流過血，有戰(zhàn)功，可是黨和人民也給了你很
高的榮譽和地位。于是你就飄飄然了，把黨和人民給你的權(quán)力作為祛碼，擁兵自重，
對抗中央，對待‘文化大革命’由不滿發(fā)展到頑固對抗，最后竟然舉起屠刀，殘酷
鎮(zhèn)壓革命群眾，以武力對抗‘文化大革命’，可惜呀，一個戰(zhàn)功卓著的老革命，最
后沒能保持晚節(jié)，滑到反革命的泥坑里去了，這難道還不發(fā)人深省嗎？”“啪！”
黃特派員終于又耐不住性子了，他猛拍桌子喝道：“李云龍，誰給了你鎮(zhèn)壓革命群
眾的權(quán)力？”

　　李云龍沉聲回答：“有軍委八條，是毛主席親自批準的，有軍委辦公廳的同意，
還有林彪同志辦公室的同意�！瘪R天生很有涵養(yǎng)的笑了：“你說你請示過軍委辦公
廳和林辦，有什么證據(jù)沒有？或者是書面命令之類的文件？我們查詢過，軍委辦公
廳和林辦都證明你確實打過電話，但并沒有同意你開槍鎮(zhèn)壓革命群眾呀，你如果有
證據(jù)能證明你是接受命令采取的行動，你可以拿出來�！崩钤讫堓p蔑地說：“噢，
明白了，這會兒沒人敢承認了？怕承擔(dān)責(zé)任，怕殺頭。真是膽小鬼，這種膽小鬼居
然也能身居高位？要在過去，這種人非當叛徒不可。好吧，沒人承擔(dān)責(zé)任，我來承
擔(dān)，命令是我下的，要殺要剮隨便吧�！瘪R天生嘲諷道：“啊，倒是象條漢子，敢
做敢當，成了反革命還這么大義凜然的？”李云龍反唇相譏：“對你來說，這可是
件好事呀，那個1號的位子你不是盼望很久了嗎？我看你未必能如愿，這是野戰(zhàn)軍，
一旦前線有事得拉出去真刀真槍練練，不是光靠賣賣狗皮膏藥就能帶兵的�！�

　　黃特派員站起來宣布：“現(xiàn)已查清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龍頑固對抗中央文革小
組，殘酷鎮(zhèn)壓革命造反派，證據(jù)確鑿，罪大惡極，血債累累。現(xiàn)根據(jù)中共中央、中
央文革小組批發(fā)的《關(guān)于加強公安工作的若干規(guī)定》中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六
條，將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龍逮捕法辦……”

　　一切如馬天生事先導(dǎo)演好的那樣，埋伏在幕后面的幾個戰(zhàn)士迅速沖出來，拿出
手拷準備給李云龍戴上。事情進行到這里，突然出了點兒意外，沖在最前面的兩個
人高馬大的戰(zhàn)士忽然騰空飛起，斜著摔了出去，他們腰上的手槍變戲法似的到了警
衛(wèi)員小吳的手里。小吳一手握一枝手槍同時向大腿外側(cè)一蹭，兩枝手槍的機頭大張，
處于待擊發(fā)狀態(tài)，他手持雙槍護在李云龍身前大吼道：“誰敢上前一步，我就打死
他！”這十幾秒鐘發(fā)生的事情驚呆了會議室里所有的人，幾個執(zhí)行逮捕任務(wù)的戰(zhàn)士
伸手準備拔槍。小吳喝道：“別動，誰動打死誰！”幾個戰(zhàn)士的手僵在半空中……

　　馬天生和黃特派員也目瞪口呆，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他們從來沒遇見過這種
情況，早聽說李云龍膽大包天，沒想到他的警衛(wèi)員也這么不要命，難道他不知后果
嗎？真是什么將軍帶什么兵，這野戰(zhàn)軍可真夠“野”的，李云龍也臉色發(fā)白，他也
沒想到小吳的性子如此暴烈，他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要是小吳帶著沖鋒槍來，他
真敢一梭子掃出去。李云龍不想讓這個年輕的戰(zhàn)士為他丟掉性命，他暴怒地吼道：
“小吳，我命令你放下武器，不許抵抗！怎么？我的命令也不服從了？”

　　小吳渾身一震，無力地垂下握槍的雙手，突然爆發(fā)出違規(guī)內(nèi)容的哭聲：“軍長
呀，你冤啊，你冤枉死了，他們憑什么抓人？你為什么不下命令？我和他們拼啦……”
他兩眼噴火，絕望地將兩枝沉甸甸的54式手槍同時擲出，“嘩啦啦”兩枝手槍洞穿
窗玻璃飛出五十米開外……

　　幾個戰(zhàn)士撲上來拖走小吳，李云龍被戴上手拷。當他被押著走出會議室時，被
一群司令部的參謀、干事堵住了門，那些剽悍的青年軍官的眼睛都紅了，有的橫堵
在門口，手似乎有意無意地按在手槍套上，有的從后面使勁向前擠，嘴里罵罵咧咧，
蠢蠢欲動。押解的戰(zhàn)士也不敢硬往外擠了，他們慌亂地看著馬天生和黃特派員，不
知該怎么辦�？諝饩o張得似乎要爆炸，馬天生暗暗心驚，這支部隊太可怕了，不管
你是什么來頭，這些青年軍官似乎都沒把你放在眼里，那種生猛的派頭都寫在臉上，
你能把這一個軍的軍官和士兵都抓起來嗎？

　　還是李云龍給解了圍，他大聲發(fā)出命令：“司令部干部聽我口令，立正，向后
轉(zhuǎn)！閃開！同志們再見了，李云龍向同志們告別啦！軍官們勉強閃開了一條窄窄的
通道，李云龍走在前面，馬天生帶押解人員跟在后面擠了出去。這一行人剛走進司
令部大樓，就見到警衛(wèi)營營長吳玉水和營教導(dǎo)員郝明在拼命地撕扯，吳玉水拼命向
前沖，郝明拼命阻攔，就像在打架一樣。馬天生沉下臉喝道：“吳玉水，你要干什
么？”吳玉水青筋畢露，臉已漲成紫色，他大喊道：“馬政委，我和你談過，是我
下令開的槍，是我?guī)е鴳?zhàn)士們沖的，軍長沒下過開槍的命令，這不關(guān)軍長的事，我
吳玉水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把軍長放了，要抓就抓我……”

　　教導(dǎo)員郝明平時和吳玉水關(guān)系一般，但和馬天生私交不錯，自然要維護馬天生。
他在一旁吼道：“吳營長，你要站穩(wěn)立場，不要拿自己的政治生命開玩笑，我提醒
你，不要為反革命分子鳴冤叫屈。”吳玉水大怒：“放你媽的屁，吃里扒外的東西，
開槍時你怎么不說話？火力掩護是不是你負責(zé)的？你他媽打了沒有？你他媽也開槍
了怎么不敢承擔(dān)責(zé)任？這會兒又裝好人？Ｘ你媽的，你早晚是他媽當叛徒的料�！�
他越罵越不解氣，競掄起拳頭想揍郝明。

　　馬天生皺著眉頭命令道：“把他拉下去，禁閉三天�！睅讉�戰(zhàn)士抓住吳玉水往
下拖，吳玉水掙扎著喊：“軍長，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呀，你讓我們用槍托，
我沒聽呀，早知如此，我就是讓人家開槍打死也不還手呀……”戴著手拷的李云龍
仿佛忘了自己的囚徒身份。他一聲斷喝：“吳營長，你像什么樣子？堂堂的軍官讓
人拖著走？給我站直了，聽我命令。”這一喝比什么都靈，吳玉水停止了掙扎，推
開了拖他的戰(zhàn)士，似乎重新注入了一種靈性，他挺起胸膛，腳跟一碰，以隊列姿態(tài)
站得筆直。李云龍像個隊列教官，一絲不茍地發(fā)出命令：“目標，警衛(wèi)營，向后—
—轉(zhuǎn)！齊步——走！”吳玉水像個剛?cè)胛榈男卤�一樣，擺動著雙臂向前走去……

　　押解李云龍的汽車是一輛波蘭生產(chǎn)的“華沙”牌轎車，當汽車從司令部大樓前
開出，向軍部大院的大門行駛時，李云龍從車窗向外望去，忽然發(fā)現(xiàn)沿途路邊不知
何時競出現(xiàn)一隊隊排列整齊的士兵隊列，簡直像夾道歡送，頭戴鋼盔、手戴白色手
套的軍官和士兵都站得筆直，偉岸得像一片片森林。汽車隊緩緩地向大門行駛，隨
著帶隊軍官們的一聲聲口令，軍人們齊嶄嶄向車隊行軍禮，遠遠望去，像一群群雕
塑一樣。李云龍眼眶發(fā)熱，他明白這是軍部各直屬單位自發(fā)的向1號告別的儀式。工
兵營、通訊營、汽車營、防化營、偵察營……好像沒有人組織，全是各單位自發(fā)集
合的，李云龍舉起戴著手銬的雙手，向部下們告別……坐在頭一輛汽車里的馬天生
也知道，這些軍禮與他無關(guān)。他覺得很不是滋味，他知道，這個軍的很多于部戰(zhàn)士
從此算是和他結(jié)了仇。

　　關(guān)于李云龍的關(guān)押地點，馬天生和黃特派員發(fā)生了點兒小小的爭執(zhí)。黃特派員
認為，應(yīng)該先關(guān)押在本市公安局的看守所，然后準備開個萬人群眾大會，先由革命
群眾進行批斗，然后再在大會上宣布逮捕法辦，只有這樣，才能教育群眾，震懾一
小撮反革命分子。而馬天生畢竟老謀深算，他太了解李云龍在這支部隊的威望了，
這個軍的許多師團級干部都是李云龍在戰(zhàn)爭時期的老部下，戰(zhàn)火中建立起來的信賴
和友誼決不是一句和反革命分子劃清界限就能解決的。馬天生心里明白，他這個新
調(diào)來的政委，在這個軍連半點兒根底也沒有，他根本控制不了這支部隊，不但控制
不了，而且還有極大的危險，這是支滿員的甲種部隊，李云龍的死黨比比皆是，誰
敢保證不會出幾個亡命之徒？要是在關(guān)鍵時刻給你來個小小的“交通事故”或是其
他什么事故，到時候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就憑這點，李云龍也絕不能關(guān)押在
這個城市，應(yīng)該把他押送到省城去。馬天生把這些想法向黃特派員談了以后，黃特
派員的腦門上也滲出了冷汗，他來自京城，哪里會想到這個城市的階級斗爭形勢競
如此復(fù)雜？如此危險？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好爭論的，把李云龍押往省城就是了。

　　押解車隊共四輛汽車，前后是兩輛中型吉普車，上面是警衛(wèi)人員，中間是兩輛
“華沙”牌轎車，馬天生和黃特派員坐前面那輛，李云龍坐后面的車，兩個高大的
戰(zhàn)士把李云龍夾在后座中間。據(jù)說，對付要犯都是這種方式。

　　李云龍靠著椅背打起了噸，不一會兒就鼾聲大作。他似乎是和老戰(zhàn)友孔捷、丁
偉并肩站在北方國境線上的一個作戰(zhàn)指揮部里，他們正用炮隊鏡向國境線那邊的縱
深處眺望，透過黎明時乳白色的薄霧，他看見成千上萬輛草綠色的蘇制“Ｔ－62”
型坦克正展開戰(zhàn)斗隊形向國境線沖來，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米格－23”殲擊機和
“逆火”式轟炸機從他頭上掠過……哦，戰(zhàn)爭，你終于來啦，李某等你等了十幾年
啦。丁偉好像是在和對方的那個國防部長通電話，彬彬有禮的，就像中世紀的騎士：
“格列奇科元帥，丁某早拜讀了你的‘斧頭戰(zhàn)術(shù)’理論，頭一斧子就要致對手于死
地，果然名不虛傳，丁某多年來找不到與閣下切磋的機會，今日能與閣下大打出手，
不亦樂乎……”李云龍高喊道：“老丁，你和那老家伙廢什么話？敵人沖上來啦，
命令炮群開火……等等，咱們后面什么也沒有，咱們的坦克大炮呢？咱們的殲擊機、
轟炸機呢？

　　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傳來，李云龍的腦袋隨著剎車的慣性猛地撞到前排椅背上，
他被驚醒，發(fā)現(xiàn)車隊停在公路上，周圍亂哄哄的，一大群肥肥的白鵝正在公路上十
分優(yōu)雅地走著，一個穿得衣衫檻樓、戴著頂破草帽的老漢正揪著一個押車的戰(zhàn)士用
十分難懂的閩南話激烈地爭吵著，老漢的年齡有七十多歲了，蒼老的臉上條條皺紋
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臉上、手上都長滿了老人斑，長長的壽星眉和胡子已經(jīng)花白。
李云龍在此地駐防十幾年，多少能聽懂些當?shù)胤窖�，他聽出那老漢正急赤白臉地指
責(zé)司機壓死了他的鵝，老漢怒氣沖沖地聲稱，他的鵝正在下蛋，他一家子的生活費
都是從鵝屁股里摳出來的，你們解放軍不是有紀律嗎？賠吧，不拿出一百元來別想
走。李云龍暗暗好笑，這老漢在敲竹杠，一只鵝敢要一百元。黃特派員正耐心地和
老漢商量，無奈聽不借老漢的閩南話，他愁得東張西望想找個人幫忙翻譯一下。公
路邊有些農(nóng)民正在熱火朝天地挖水渠，溝邊插著一面紅旗正迎風(fēng)招展，李云龍見旗
子上有“紅星人民公社貧下中農(nóng)造反團”的字樣，正在于活兒的農(nóng)民們見公路上吵
得正兇，便紛紛過來看熱鬧，還有七嘴八舌給老漢幫腔的，說你們解放軍有什么了
不起，壓死人家的鵝就得賠，一百元太便宜了。一時公路上熱鬧得像趕集。

　　李云龍本無心情看熱鬧，他閉上眼睛想接著打噸，卻猛地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
方，這老漢的聲音有點熟，他的心一沉，暗叫聲不妙，頓時全明白了，這是段鵬那
小子，天哪，這小子化妝得絕了，連我都走了眼�？磥砬闆r不妙，這個無法無天的
特種分隊終于要動手了。李云龍不用猜就知道他們的打算，無非是制造事端，趁亂
搶出李云龍，即使惹出禍來，也只能栽在“貧下中農(nóng)造反團”頭上，問題是他李云
龍要想逃，何必要等到現(xiàn)在？況且動起手來，這些特種隊員們極有可能要開殺戒，
這樣麻煩可就大了，這會毀了這支特種分隊。

　　李云龍來不及多想，他突然出手，猛地一掌將車窗玻璃拍得粉碎，在場所有的
人都楞住了，李云龍大聲喝道：“混蛋，把路給我讓開，誰也不許鬧事�！被瘖y成
農(nóng)民的特種隊員們都無可奈何地停止了吵鬧，勉強讓出一條路，眼睜睜看著車隊絕
塵而去。段鵬一把扯下假胡須，抬腳向路邊一棵小樹踢去，“喀嚓”一聲，碗口粗
的小樹被齊根踢斷，段鵬和林漢這兩條漢子頹然坐在路邊抹開了眼淚……

redboy0909

第四十二章

�牐狇R天生最近又多了一個職務(wù)，李云龍專案組副組長，他知道這是個吃力不討好
的差事，他了解李云龍的為人和性格，這是個軟硬不吃的人，對這個人他不抱任何
希望，用那個時代的時髦術(shù)語評價，這是典型的花崗巖腦袋。馬天生在沒調(diào)到這個
軍之前，也曾參加過一些專案組的工作，一般來說，一個人一旦被逮捕，精神上就
委頓了一半，再堅強的人面對強大的國家機器也難以做到神態(tài)自若。此外，審訊的
方式對于被審者而言也帶有極大的壓力，被審者通常是被喝令坐在一個和地澆鑄為
一體的水泥墩上，這是防止脾氣暴躁的被審者抄起座椅以暴力襲擊審訊者的必要措
施。

�牐爩徲嵳甙蜒┝恋�、令人炫目的燈光射向被審者，他自己卻隱藏在燈后的黑暗之
中，只聽其聲不見其人，這些心理學(xué)上的小把戲一般都能奏效，被審者常常是誠惶
誠恐地去配合審訊者的問話，或急于表白自己的清白，或搜腸刮肚地把肚里的東西
和盤托出，在這點上，大人物和小人物基本沒什么區(qū)別。而李云龍卻屬于那種極少
數(shù)的死硬分子。他的態(tài)度極為傲慢，通常是在燈光的照射下閉著眼一聲不吭。馬天
生便以連珠炮式的發(fā)問去擾亂他的思維，誰知他競?cè)淮蚱瘅齺�，鬧了半天他早睡著
了，休費了半天口舌等于放屁，這太讓人惱火了。專案組用以致勝的法寶是以國家
機器的強大壓力從精神上摧毀對手，要使他明白，他是人民的敵人，在這塊土地上，
他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只有這樣他的身家性命才有可能茍全，但對于一
個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來說，就不大管用了。馬天生很傷腦筋，到現(xiàn)在為止，審
訊記錄還是白紙一張，這可不太好向上面交待。

　　負責(zé)看守的戰(zhàn)士都是按當時的時髦標準特意挑選出來的，對敵斗爭堅決，路線
斗爭覺悟高，苦大仇深，根紅苗正。最使李云龍氣憤的是，一個青年戰(zhàn)士在給他送
飯時竟然往他飯碗里啐唾沫，李云龍長這么大還沒受過這樣的侮辱，不禁大怒，他
把飯碗連飯一起扣在那個小子臉上，他還沒來得及繼續(xù)教訓(xùn)這個小混蛋，就被沖進
來的幾個戰(zhàn)士按倒在地上拳打腳踢，他拼命反抗，一把掐住那個戰(zhàn)士的喉嚨，他完
全可以捏碎這小子的喉骨，但他下不了手，這畢竟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他們有什
么過錯？就這么一遲疑，他的軟肋就挨了一記重拳，李云龍的抵抗結(jié)束了，畢竟是
快六十歲的人了，就算年輕時練過幾天拳腳，在這些身強力壯、受過格斗訓(xùn)練的戰(zhàn)
士面前，還是顯得不堪一擊，他被打得昏死過去。

　　李云龍醒來后一吸氣，肋骨就疼得受不了，憑經(jīng)驗判斷，是左胸第五、六兩根
肋骨被打斷了，他想起在淮海戰(zhàn)役那次負傷時，這兩根肋骨曾被彈片打斷過，是舊
傷了，這次不知是從舊茬上斷的還是新處斷的。他覺得頭暈得很厲害，這是一個戰(zhàn)
士揪著他的頭發(fā)把他的頭向水泥地連連撞擊造成的腦震蕩。這些狗娘養(yǎng)的，下手夠
狠的，他不恨這些無知的戰(zhàn)士，他們從入伍第一天開始就受這種教育，“對同志要
像春天一樣溫暖，對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們心自問，他李云龍也沒少這
樣教育戰(zhàn)士，想到這里，他禁不住苦笑起來。他思索的是另外一個問題，這些無知
的戰(zhàn)士用對付敵人的手段毒打了他，這不難理解。問題是，究競是什么人教會了他
們?nèi)ヅ按齽e人，去侮辱別人？難道是敵人就可以去虐待，可以侮辱人格嗎？他為此
感到震驚，同時也感到愧疚。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他槍斃了受傷的日軍俘虜，政委趙
剛得知后大發(fā)雷霆，他從沒見過平時溫文爾雅的趙剛發(fā)過這么大的火。趙剛吼道：
“咱們是人，是正規(guī)軍的軍人，不是野獸，不是土匪，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放下武
器，我們就應(yīng)該以人道的方式去對待他們，你這樣做，和日本鬼子有什么區(qū)別……”
事后，趙剛找他談心，說過幾句話，使李云龍銘心刻骨，至今不能忘懷。趙剛說：
“每個正常人身上都同時存在著人性和獸性，或者也可以稱為善良和邪惡，如果不
善于調(diào)整自己，隨時加強自我修養(yǎng)，那么獸性的、邪惡的東西隨時都會抬頭。”李
云龍懊悔的想，要是時光能倒流，他一定會拜趙剛為師，好好學(xué)學(xué)做人的道理。那
時他對文化人有種莫名其妙的反感，經(jīng)常以大老粗為榮，現(xiàn)在想起來真有些可笑。
多少年過去了，趙剛的智慧、寬容、深沉和人格的魅力仍使他感到神往……

　　馬天生和黃特派員研究李云龍的問題，他們一致認為，李云龍這個家伙已經(jīng)是
不可救藥了，他是那種帶著花崗巖腦袋去見上帝的人，對他的問題，從正面突破似
乎是不可能了。此時需要的是迂回進攻，從他身邊的工作人員身上打開缺口。他的
警衛(wèi)員是沒什么希望了，這個吳永生是個從農(nóng)村入伍的士兵，腦袋像榆木疙瘩，除
了他的老首長，他誰也不認，你和他講革命道理講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理論，
等于是對牛彈琴，這種人屬于李云龍的死黨，沒什么挽救的必要了。李云龍的司機
老常，馬天生認為這是個老滑頭，他總拿自己沒文化說事，裝傻充愣，一問三不知，
你給他做工作，指出李云龍的罪行的嚴重性，老常做出一副博得懂懂的樣子，傻乎
平地問馬天生：“政委，我咋聽說李軍長是臺灣派來的特務(wù)？這就是你們當領(lǐng)導(dǎo)的
不對了，咋讓臺灣特務(wù)當了軍長呢？咱共產(chǎn)黨挺機靈的，咋讓臺灣特務(wù)給蒙啦？”
馬天生一怒之下把他轟走。

　　馬天生也找了一些師團級干部和司令部的幾個參謀，向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希望他們能配合專案組，揭發(fā)李云龍的罪行。但這些軍官的回答都差不多：軍長的
職務(wù)是中央軍委任命的，誰當軍長他們就聽誰的，這也是組織上的一貫要求。換句
話說，就算劉少奇來當軍長，他們照樣也得服從命令，因為除了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
誰能有這本事識破劉少奇的反動嘴臉呢？對于這些李云龍的死黨，馬天生一時還沒
什么辦法。

　　看來李云龍身邊的工作人員中，只有鄭波是個突破口，他是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部
隊工作的，這種書生氣十足的軍人往往比較軟弱、膽小。前些日子聽說鄭波執(zhí)行命
令不堅決，被李云龍撤職，現(xiàn)在正在于部部等待重新分配工作。馬天生認為，在準
備召開的對李云龍的批斗大會上，除了造反派們的血淚控訴外，還應(yīng)該有李云龍身
邊工作人員的反戈一擊，這才有說服力和教育意義，用這個事實教育群眾，只要是
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采取對抗態(tài)度，哪怕你功勞再大，職務(wù)再高，也會眾叛親離。
當年張國燾的職務(wù)夠高的了，他叛逃時這個警衛(wèi)員都拒絕跟他走，這些例子難道還
不能說明問題嗎？馬天生認為鄭秘書有文化，熟讀中共黨史，這種人對黨內(nèi)的政治
斗爭是很熟悉的，此時李云龍在政治上已經(jīng)徹底垮臺，一個有頭腦的人是不會甘心
為李云龍殉葬的，響鼓不用重錘敲，此間道理應(yīng)該是一點就透。

　　鄭波進門來，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軍禮，然后拘謹?shù)刈�下等待�?xùn)示。馬天生溫和地說：
“小鄭呀，不要拘束嘛，隨便點兒，我來了這么多日子，還沒找你談過心呢。聽說
你前段時間表現(xiàn)不錯，拒絕執(zhí)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龍的命令而遭到了迫害。你做得對，
有覺悟，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很有前途的好干部。我看你的分配問題就這樣定下來，
去海防團當政委怎么樣？職務(wù)升一級，正團級，對你這樣的好干部，黨是不會忘記
的。”鄭波有些誠惶誠恐，他手足無措地站起來感激地說：“感謝首長們的信任，
我的能力低，思想改造得不徹底，只怕是辜負了組織上的信任�！�

　　馬天生大度地揮揮手說：“組織上信任你，你大膽地干就是，出了什么問題還
有我嘛。我今天找你來，是想和你談?wù)劺钤讫埖膯栴}，你在他身邊工作的時間不短
了，應(yīng)該是了解他的，對他的反革命言行是不是早有察覺呢？”鄭波知道這個問題
是早晚要提出來的，雖然當他聽到李云龍被捕的消息時，曾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感到
慶幸，同時他也感激老首長對自己的保護，他承認自己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但他絕
不想做個落井下石的小人，若是這樣，他的良心永遠不會安寧，這和他做人的準則
相違背，這些念頭已經(jīng)折磨他很久了。他只好顧左右而言他：“馬政委，您知道，
我只是個小小的秘書，只做我分內(nèi)的工作，比如說，抄抄寫寫之類，我的路線斗爭
覺悟不高，階級斗爭的弦也繃得不緊……”

　　馬天生皺了皺眉頭打斷他的話：“小鄭，你跑題了，你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還需要我再說一遍嗎？”鄭波覺得后背已經(jīng)有冷汗在慢慢滲出，他仔細斟酌著詞句：
“當然，首長，我明白您的意思，如果我真發(fā)現(xiàn)什么反革命言行，不用您說，我當
然會堅決抵制和斗爭的，這點兒覺悟我還是有的。可是……如果我沒有發(fā)現(xiàn)，也不
能亂說，這也是對組織上的不忠誠黃特派員見鄭波說話吞吞吐吐，甚至坐在椅子上
的身子都在一點兒一點兒地蜷縮起來，心里便有些厭惡，他也看不起這種精神上的
委瑣，于是他不耐煩地厲聲打斷鄭波的話：”鄭秘書，難道你就這樣報答組織上對
你的信任？難道你就不為自己的政治前途多想想？小鄭，在路線斗爭的問題上，絕
沒有調(diào)和的余地，中庸之道是行不通的，你現(xiàn)在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是站到毛主
席的革命路線上來，大膽揭發(fā)李云龍的反動言行，在批判大會上公開做出揭發(fā)批判，
以求得組織上和革命群眾的諒解。黨的政策你比我清楚，‘首惡必辦，脅從不問，
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嘛。反革命分子在沒有公開跳出來之前，必然要有蛛
絲馬跡，必然要有所表現(xiàn)。這是符合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的，你在李云龍身邊工作多年，
不可能沒有察覺嘛，現(xiàn)在是黨考驗?zāi)愕臅r候，坦率地講，如果你執(zhí)迷不悟，不聽勸
告，那么我只能認為，你是在用實際行動告訴黨，你決心為反革命分子李云龍殉葬，
這就是另外一條路了，請你考慮，我給你五分鐘時間�！�

　　馬天生是個善于觀察的人，他喜歡通過直接觀察，發(fā)掘?qū)Ψ叫撵`深處的思想活
動，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話，每個字都帶有常人無法承受的巨大壓力，他不懷疑自己
的判斷，鄭波會合作的。誰也無法知道鄭波在這短短的五分鐘里都想了些什么。馬
天生只是發(fā)現(xiàn)，鄭波剛才蜷縮著的身子漸漸地膨脹起來，彎曲的腰板也慢慢地挺直
了，整個身子猶如一面鼓滿的風(fēng)帆。他臉上剛才的拘謹和順從的神態(tài)一點兒一點兒
地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決絕。他腰板挺直地坐在椅子上，兩個膝蓋微微叉開，
雙手自然地放在腿上，這種標準的軍人坐姿使馬天生和黃特派員感到一種破釜沉舟
的氣勢，一種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果斷，一種軍人就要走上戰(zhàn)場的凜然。五分鐘沒到，
鄭波就開口了：“我剛才忽然想起一個外國政治家的名言：”就人性來說，惟一的
向?qū)�，就是人的良心。‘我了解自己，我是個崇尚英雄而自己又是個缺少勇氣的人，
我承認，作為男人，我是個糟糕的男人，自私、膽怯，就像契河夫筆下的那個小公
務(wù)員，我身上缺少的東西雖然很多，但惟一還有的，也就是良心了。如果連這個也
失去了，那我可真要成窮光蛋了，一無所有。所以，我不打算再失去它。馬政委、
黃特派員，沒能滿足你們的要求，我很抱歉，現(xiàn)在，我還是回去聽候處理吧�！班�
波站起來行了一個軍禮，然后走出房門。

　　正在主持專案組會議的馬天生聽秘書通報，說外面有個女人找他。馬天生來到
會客室，一看是田雨。田雨看見馬天生沒有任何客套，只是冷冷地直呼其名：“馬
天生，我要見我丈夫�！瘪R天生略微皺了皺眉頭，有些不快，以他的職務(wù)和地位，
很少有人對他直呼其名。眼前這個女人的和她的丈夫一樣，也是這樣態(tài)度傲慢，你
明明是來求我的嘛。他畢竟是個有涵養(yǎng)的人。不會把不快帶到臉上，他和顏悅色地
說：“啊呀，小田同志，這件事可不好辦，李云龍現(xiàn)在正在接受審查，他的案子是
中央文革點名的，我個人無權(quán)批準家屬會見，請原諒。”

　　田雨臉上露出一絲不屑：“你太謙虛了，別說這點小權(quán)力，我家老李的生殺大
權(quán)也是握在你手里嘛。”馬天生以一個男人的眼光饒有興味地端詳著田雨，她體態(tài)
豐滿而不失苗條，不太講究裁剪的制式軍裝仍遮蓋不住她渾身柔和的曲線，白哲的
皮膚保養(yǎng)得極好，尤其是臉上沒有任何皺紋，一雙黑多白少的眼睛沉靜如水，這是
個極成熟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是容不得任何輕視的。

　　馬天生暗想，李云龍這個赳赳武夫，居然有這么個相貌與氣質(zhì)俱佳的者婆，這
樣的女人可不多見。他岔開話題：“小田同志，我早聽說你們夫妻感情不太好，這
是真的嗎？”“難道這也是專案組必須審查的嗎？”“當然不是，請不要誤會。我
想說的是，李云龍的問題已經(jīng)定性了，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這個案子恐怕永遠也翻不
了了，這是中央領(lǐng)導(dǎo)同志定下的，作為他的家屬，你考慮過和他劃清界限的問題嗎？
有什么需要組織上出面的事你可以和我說，我會幫助你的�！碧镉昀淅涞卮驍嗨�的
話：“我不明白，專案組為什么對別人的婚姻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我的路線斗爭
覺悟低，請體指點一下，我和李云龍離婚與否和你們革命的事業(yè)有關(guān)系嗎？是不是
如果離婚，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就勝利了？‘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就保住了？或
者，世界革命就成功了？如果我們的離婚能帶來這么大好處，那我們當然可以試試�！�

　　“你看，你看，小田呀，你的情緒很不正常呀，這種態(tài)度不好，分明是一種抵
觸情緒嘛。說心里話，我個人對李云龍絕無成見，他這個人除了脾氣暴躁一些，和
他并不難處，在部隊中也有一定的威信。問題是。李云龍的問題是直接對抗‘文化
大革命’，對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以前多次和他談過，苦口婆心的請他站過來，
對‘文化大革命’要端正態(tài)度，可老李對我的勸告置若閣聞，一意孤行，最后發(fā)展
到對抗中央文革小組，鎮(zhèn)壓革命群眾，你想，死傷這么多人，全國震驚呀。不客氣
地說，就是槍斃他李云龍一百次，也抵償不了他犯下的滔天大罪。這怨不得別人，
是他自己主動跳出來表明了他的立場，是非要和無產(chǎn)階級專政較量一番了，這是咎
由自取，誰也沒辦法。唉，我曾經(jīng)是他的戰(zhàn)友、同事，他犯了罪，我很痛心，我沒
盡到責(zé)任。”馬天生說的是心里話，他不是個虛偽的人。

　　田雨默默地聽著，她心里有些厭惡，馬天生喋喋不休說了半天，好像沒有什么
觀點是他自己的，幾乎是從報紙上照搬下來的，那個關(guān)于黨內(nèi)兩條路線斗爭的話題
實在令人乏味，像是被嚼過一百遍的口香糖。田雨本是個對政治缺乏興趣的女人，
對于復(fù)雜的政治，她只是簡單地憑女人的直覺去判斷，她認為大人物們有些無聊，
動不動就是兩條路線的斗爭，有這么嚴重嗎？都是一起打江山的老戰(zhàn)友，誰是無產(chǎn)
階級？誰又是資產(chǎn)階級？非要人為地劃出黨內(nèi)的兩個司令部，非要整得你死我活，
要是個人行為倒也罷了，還要把幾億老百姓也拉上，天下能不亂嗎？田雨感慨地想，
理論真是個要命的東西，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不大重視這東西，因為它看不見摸不著，
似乎是文人之間玩的東西，充其量也只屬于學(xué)術(shù)范疇。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當人們面對上
千萬猶太人和斯拉夫人被殺戮的結(jié)果時，才發(fā)現(xiàn)，希特勒的種族滅絕理論早在若干
年前就明白無誤地寫在《我的奮斗》中，他沒打算蒙騙世人，早向世人宣告了自己
的理論，并準備一步步付諸實行了。世人終于明白了，理論問題是忽視不得的。誰
忽視了它，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想到此，田雨不禁看了馬天生一眼，她有點可
憐這個人，這家伙倒不是什么太壞的人，只可惜他讀了一肚子的書，裝了一肚子的
理論，說到底，沒有一點他自己思考的成分，連這點起碼的道理還沒悟透，他不是
當政治家的材料，缺乏俯視眾生的高度。他舞劍時大概把自己當成杜甫筆下的公孫
大娘，自以為把劍器舞得水潑不進，其實隨時會把劍鋒舞到自己脖子上。

　　此時馬天生可沒覺著自己可憐，他倒有點可憐田雨，這女人真是紅顏薄命，這
么出色，這么富有魅力的女人怎么就嫁給李云龍這樣的人了？這次李云龍可是沒什
么希望了，他不愿意看到這個出色的女人陪李云龍一起殉葬。他要挽救她，幫助她。
他開導(dǎo)道：“小田同志，李云龍現(xiàn)在態(tài)度非常惡劣，拒不交待自己的問題，當然，
有個別工作人員出于義憤，行為過火了些，我們也給予了批評教育，但李云龍是什
么態(tài)度呢，他咬牙切齒地聲稱，有朝一日要宰了這個工作人員。你看，他的氣焰太
囂張了，這是向無產(chǎn)階級專政反撲嘛，這是自取滅亡。我看，李云龍這個人是沒什
么希望了，小田呀，你要好好想一想，為這樣一個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去殉葬，
值得嗎？”

　　田雨態(tài)度緩和地說：“老李的脾氣暴躁，好沖動，這是老毛病了。馬政委，你
看這樣好不好？我去勸勸他。毛主席不是也說過嗎？‘懲前毖后，治病救人’。
‘對反革命分子也要做到一個不殺，大部不抓’。在中央沒做出正式?jīng)Q定之前，是
不是還應(yīng)該以教育為主，批判為輔？馬政委，請給我一次機會，我相信我能說服他，
至少能使他配合專案組的工作�！�

　　田雨的誠懇態(tài)度頗使馬天生感到意外，他不太相信李云龍這種人能軟下來。不
過，若是真能使李云龍認罪，這倒也是專案組的一大收獲，這不妨試一試。他考慮
了一會兒，終于同意了。當李云龍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進會客室時，田雨幾乎驚
呆了，她沒想到才幾天的時間，像牛一樣壯實的李云龍成了這副樣子，他穿著一身
沒有領(lǐng)章的二號軍裝，軍裝就像掛在衣架上，里面空蕩蕩的，消瘦之快令人驚駭。

　　李云龍一見田雨就顯得不大高興，他哼了一聲說：“專案組不是規(guī)定不準會見
家屬嗎？怎么破例了？你求他們了？怎么這么沒出息？”田雨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抱
住丈夫，李云龍肋骨傷處的劇烈疼痛使他的身子猛地顫抖起來，冷汗立刻滲出來。
田雨看到丈夫臉色慘白，連忙扶住他，失聲痛哭起來：“老李，這是他們打的？告
訴我，傷在哪里？”李云龍說：“沒事，那群混蛋沒有半點兒勇氣，好幾個打我一
個，有本事咱們一對一的交手，我不宰了他狗日的就不姓李。”馬天生一看這情景
心里就有了點兒上當?shù)母杏X，這田雨分明騙了他，這哪里是協(xié)助專案組做工作？他
大聲訓(xùn)斥道：“李云龍，你不要太囂張，這樣下去對你和你的家庭都沒有好處�！�

　　李云龍瞪起眼：“你什么時候養(yǎng)成這種毛��？我們兩口子在這里親熱，你瞪著
眼看什么？要不要臉？去去去！出去！”馬天生盡量使自己不生氣：“李云龍你不
要搞錯了，是我批準你們見面的，這是對你的挽救，如果你堅持這種惡劣態(tài)度，我
可以馬上停止你會見家屬�！崩钤讫埥z毫不領(lǐng)情：“我又沒求你，是你把老子請來
的，老子不領(lǐng)情�！瘪R天生顯出良好的涵養(yǎng)：“好吧，我不想和你吵，你們可以談，
但我必須按規(guī)定坐在這里�！碧镉贻p輕撫摸著丈夫的臉，恨不能把滿腔的柔情一下
子傾瀉出來。她柔聲道：“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沒有后顧之憂，你放心。現(xiàn)在我
來陪你，我只想讓你知道，無論你在哪里，我都在離你不遠的地方伴陪著你。我知
道，以后咱們單獨相見的機會恐怕不會有了，但你要時時感受到，我無時無刻不在
你身邊……”李云龍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他不善于表達情感，只是輕輕地問了一句：
“小田，要是你覺得壓力太大，要和我劃清界限，我一點兒也不會怨你。臨，這輩
子讓你受委屈啦，就算我想彌補，也沒有機會了，等下輩子吧，我還會娶你做老婆�！�

　　田雨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按在丈夫嘴上，阻止他繼續(xù)說
下去，然后把臉貼在丈夫的胸膛上輕聲說：“以前曾經(jīng)后悔過，不過早就不后悔了，
而且越來越愛你，你知道嗎？在咱們這個時代，真正的男子漢越來越少了。生為女
人，我算是夠有福氣了，我為你感到驕傲，惟一后悔的是，這輩子沒能為你多生幾
個兒子，要是有下輩子，我發(fā)誓要替你多生幾個。老李啊，你知道嗎？我們女人命
苦啊，婚前一旦沒選擇好丈夫，就要痛苦一生。而我是多么幸運，上蒼垂顧，把你
給了我，我太知足了，只想告訴你，這一生，我很幸福，真的，非常非常幸�！�…”

　　就算馬天生涵養(yǎng)再好，這次也忍不住蹦了起來。在他看來，這田雨是個善于制
造氛圍的女人，看看這對夫妻訣別的樣子，就好像電影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樣，共產(chǎn)黨
員慷慨就義前的鏡頭。這是什么地方？這里是中央文革小組的要案專案組，是無產(chǎn)
階級對資產(chǎn)階級實行專政的地方，這不是中美合作所，你們也不是江姐和許云鋒，
擺出這么悲壯的姿態(tài)給誰看？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拍著桌子吼起來：“李云龍，
你非要帶著花崗巖腦袋去見上帝那誰也沒辦法，現(xiàn)在停止會見。來人！把李云龍帶
回牢房�！碧镉瓯е�李云龍不松手，幾個戰(zhàn)士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兩人生生拉開，田
雨掙扎著向李云龍喊：“老李，將軍有將軍的尊嚴，可殺不可辱！要硬就要硬到底，
這才是我丈夫。老李，要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絕不茍活在這世上，云龍啊，你是
龍，我是云，龍和云是分不開的，我們生是夫妻，死也是夫妻，誰也不可能拆散我
們……”

　　李云龍被拖下去，田雨說完了她要說的話，心里平靜下來，又恢復(fù)了冷漠的神
態(tài)，她冷冷地對馬天生說：“多謝你的幫忙，我沒什么事了，現(xiàn)在，是不是該給我
騰出一間牢房了？”馬天生也恢復(fù)了常態(tài)，他搖搖頭說：“既然你要說的話說完了，
那可以走了，監(jiān)獄可不是旅店，不是誰想進來住就能住的�！碧镉昀湫Φ溃骸皠e打
官腔了，誰不知道進天堂難，下地獄容易？在這個時代，什么都難，就是進監(jiān)獄不
難。馬天生，你聽仔細了，如果李云龍的言行被稱為是現(xiàn)行反革命，那么我告訴你，
我永遠和這個現(xiàn)行反革命站在一起，我同意他的觀點，支持他的觀點，你可以把我
也稱之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這些，夠不夠住監(jiān)獄的資格了？要是還不夠，我就再說
幾句，你聽好，我反對，我厭惡你們那個‘文化大革命’，這絕不是什么無產(chǎn)階級
專政，這是純粹的法西斯專政，是人類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幕，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
明、人性、傳統(tǒng)和美德都要毀于一旦，它造成的破壞力和惡劣影響絕不是幾十年能
夠恢復(fù)的，它是幽靈，是瘟疫，是噩夢，歷史會永遠詛咒它�！�

　　馬天生聽得渾身顫抖，他厲聲喝道：“田雨，你贏了，你剛才的話已經(jīng)取得了
住進監(jiān)獄的資格，你的要求可以滿足了。現(xiàn)在，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碧镉晗�
房間角落指了指說：“行李我已經(jīng)帶來了，你派人檢查一下，另外，我已經(jīng)自己解
除了我的軍籍，不用勞你們的大駕了。”她指了指自己摘掉領(lǐng)章的衣領(lǐng)。馬天生這
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今天是帶著行李的，她根本沒打算回去。

　　特種分隊的隊部，隊長段鵬和政委林漢正臉對臉地坐著抽煙，桌子上的煙灰缸
里堆滿了煙蒂，屋子里騰騰的煙霧已經(jīng)使人睜不開眼了，這兩人卻一動不動地相互
對視著。副隊長梁軍“砰”地一腳踢開房門闖了進來，見兩人在沉默，便不問青紅
皂白地咆哮起來：“媽的，你們還在這兒坐著？我去看了地形，批斗大會的會場已
經(jīng)布置好了，明天他們就要把軍長押來了，機會已經(jīng)送到咱眼皮底下啦，再不動手
就沒機會了，你們要是怕事，就別管了，我來辦這件事�！倍矽i和林漢覺得梁軍的
話有點兒不對味，什么話？老子們什么時候怕過事？這不是他媽的狗眼看人低嗎？
段鵬斜眼瞟了梁軍一眼哼了一聲：“你懂規(guī)矩不懂？我這隊長還沒被撤職呢，用你
來瞎攙和？去去去！給老子一邊兒涼快去�！�

　　梁軍一聽更是火冒三丈：“你他媽的少拿隊長牌子來壓人，老子不喝這一壺，
我就看不慣這個，有什么呀？大不了就是搭進條命進去，老子不稀罕這條命，不像
有些人似的，關(guān)鍵時刻就想當縮頭烏龜……”段鵬怒道：“你小子罵誰？怎么跟瘋
狗似的，逮誰咬誰？”“啪！”梁軍把手里茶杯摔在地上，碎玻璃和荼水濺得到處
都是，他輕蔑地挑釁道：“誰認就是罵誰，怎么樣？老子什么都怕，早不怕嚇唬，
老子不喜歡逗嘴皮子，誰有種就去后面找個場子練練去�！倍矽i竄起來吼道：“操！
給臉不要臉，走！老子和你討教幾招，咱們分隊也真他媽的邪門啦，是個人就覺得
自己是什么武林高手�！绷譂h也火了，站起來吼道：“我說你們有完沒完？事情當
然要干，這不是正商量著嗎？都他媽的什么時候了，還有工夫切磋拳腳？怎么火氣
一個比一個大？都他媽的坐下�！闭齽Π五髲埖膬蓚�人一聽，又一屁股坐下不吭聲
了。

　　林漢說：“我看也別商量了，這事用不了幾個人，我?guī)�幾個人去就行了，你們
倆就別去了�！倍矽i不愛聽了：“廢話，憑什么你去？你是三頭六臂咋的？”林漢
說：“問題不在這里，我想的是，把人搶出來怎么辦？1號的脾氣你們都知道，他不
會躲起來，反而會臭罵咱們一頓。還有行動時不能傷人，這也增加了難度，那些警
衛(wèi)都是些不知深淺的頭小子，要是和咱們胡打蠻纏，鬧不好會一怒之下宰了他們。”
段鵬說：“算啦，咱們也別爭了，干脆誰也別叫了，就咱們?nèi)齻�行動，再有幾個人
配合一下，一會兒咱們仔細研究一下計劃，要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絕不能出岔子。我可說
清楚，這是他媽的掉腦袋的事；誰有顧慮現(xiàn)在就說話，要是干，將來天塌下來咱們
三個頂就是�！�

　　梁軍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這話才算條漢子。老段，剛才對不住啊，別怪
我脾氣急，我聽說1號在里面受了不少罪，咱再不動手，老頭子怕是活不了多久啦。
管他娘的，先干了再說。黨籍、職務(wù)、身家性命算什么？咱不要啦，憑咱們幾個到
哪兒混不上口飯吃？事情要干得不漂亮怨不得別人，只能怨咱自己笨蛋，大不了咱
弟兄幾個一起去投奔我二叔去，那邊天高皇帝遠，還能餓著咱們？”段鵬一拍桌子，
下了決心：“干吧！咱們盡量做到不傷人，可要是哪個王八蛋不識相，就算他倒霉
啦。現(xiàn)在各人都回家安頓一下，這不是件小事，一定要把家屬妥善安置好，事情要
是順利，將來怎么辦咱們聽1號的，要是辦砸了，那這兵咱不當啦，給他來個腳底抹
油兒，反正不能讓人家抓雞似的把咱們抓進監(jiān)獄，老子住不慣那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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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牐犇莻�年代城市的體育場惟一功用就是集會。當然，開得最多的是批斗大會和公
審大會。這種集會非常乏味，因為程序幾乎是干篇一律，還沒有見過哪個城市的此
類大會有什么較新的創(chuàng)意，這種現(xiàn)象令許多后世人感到迷惑，難道當年的中國人競
如此缺乏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數(shù)億的國民，如此廣大的國土，沒有人為規(guī)定的統(tǒng)一模
式，怎么從南到北所有的集會都開得這樣毫無新意？如果讀者不嫌乏味的話，我們
不妨沿著當年集會主辦者的思路去領(lǐng)略一下集會的氛圍和程序。會場布置：主席臺
上方當然懸掛著領(lǐng)袖的巨幅畫像，畫像兩側(cè)是領(lǐng)袖語錄，呈對稱方式。左：領(lǐng)導(dǎo)我
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chǎn)黨，右：指導(dǎo)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chǔ)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其實領(lǐng)袖說出這段話的時候，也根本沒想到，不知是什么人把這段話肢解成一副時
髦的對聯(lián)，隨之便在全國蔓延開來，成了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

　　主席臺前方是掛橫幅的地方，就像一篇文章的點題一樣，橫幅是要表現(xiàn)此次大
會的主題，公審誰，批斗誰，還不能忘了把被批斗者的名字用紅筆打上叉。首長的
長條桌上應(yīng)該是白桌布，上面放著麥克風(fēng)，當?shù)攸h政軍首長按職務(wù)大小排座次，每
人身前照例放一只茶杯，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帶著把的茶杯的使用也有某種共
性，全國如此�？梢钥隙ǖ卣f，沒有哪個中央文件規(guī)定在集會上必須使用這種茶杯。
由此可見這種隨大溜的思維方式是我們中國人的思維特點。試想，若是用了傳統(tǒng)的
蓋碗，首長們坐在主席臺上蹺起二郎腿，用三個手指頭捏住蓋碗撇撇茶沫兒，這似
乎就不成體統(tǒng)了，有點八旗子弟的派頭，哪還有點政治斗爭的嚴肅性？看來最先使
用這種茶杯的人是個非常細心的人，茶杯里也有政治。（若干年后，會場的模式變
化不大，不過是礦泉水取代了茶杯）

　　這類會場還有種必不可少的道具，就是會場四周，主席臺兩側(cè)，甚至體育場環(huán)
形跑道的圓徑四周，都應(yīng)該插滿紅旗，以此造成“風(fēng)展紅旗如畫”的氛圍。會議程
序：此程序約需要二十多分鐘，時間再緊也不得從簡，不然要出大問題。一、全場
起立，高唱《東方紅》。二、敬祝我們偉大的導(dǎo)師、偉大的領(lǐng)袖、偉大的統(tǒng)帥、偉
大的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ㄈ�遍）敬祝毛主席的親
密戰(zhàn)友，我們敬愛的林副統(tǒng)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三遍）這段程序很有講究，
毛主席前的一系列定語共36字，一字不能少。萬壽無疆和永遠健康也必須是連呼三
遍，多了少了都不行，不然就要出大問題。三、念領(lǐng)袖語錄，內(nèi)容應(yīng)與本次大會主
題有關(guān)。四、全場高呼口號，公審對象或批斗對象出場，脖子上掛著大牌子，白底
黑字，名字打叉，通常姿勢為“噴氣式”。若是準備判死刑的公審對象，該是五花
大綁，捆得像個棕子。五、批斗過程，各界代表輪流上臺念稿子批判，革命口號穿
插其間，以造聲勢。六、尾聲，由大會主持者進行批判總結(jié)，宣布將被批判者押出
場，最后全體起立，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后散會。

　　應(yīng)該承認，這樣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開這種沒滋沒味的集會，確實很容易使人
提不起興趣來，人類的天性是追求新鮮感，不然社會發(fā)展便失去了動力。若干年后
的流行歌手們對此是深有體會的。這種乏味的、干篇一律的批斗大會在某一天突然
爆出個大冷門，以往的程序被破壞了，大會被迫中止�？傊�，說句時髦的話，這次
批斗大會充滿了戲劇性和新聞價值，以致這座城市的老百姓津津樂道了許多年。

　　對李云龍的批斗大會選在這座城市最大的體育場，體育場的看臺上可以容納上
萬人，那天會場經(jīng)過精心布置，和全國其他城市的會場沒什么兩樣，前面已經(jīng)介紹
過，在此不贅述。有所不同的是主席臺前上方的橫幅特別巨大，每個字高達1.5米，
上面是黑體仿宋字“徹底清算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龍的反動罪行批判大會”。昔日
田徑比賽的環(huán)形跑道上，每隔十米就是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士兵們胸前挎著沖鋒
槍，雪白的手套在陽光下顯得很醒目，他們以立正姿勢面向看臺，從這點上看，以
往的批斗會可沒有這么多全副武裝的士兵。荷槍實彈顯得火藥味兒很足，這倒表現(xiàn)
出一點兒新意。按馬天生的意思，這是要造成一種強大的威懾力，體現(xiàn)出無產(chǎn)階級
專政的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還要體現(xiàn)出“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一小撮反革命分子
難受之時”的氣氛。

　　李云龍的秘書鄭波，警衛(wèi)營長吳玉水，警衛(wèi)員小吳，司機老常，還有司令部的
七八個參謀都坐在主席臺下的馬扎上，鄭波心里明白，凡此類大會，總有三個目的，
一是發(fā)動群眾，鼓舞群眾斗志。二是震懾階級敵人，起到殺一做百的作用。三是使
犯了嚴重錯誤而暫時還沒發(fā)展成階級敵人的人受受教育。鄭波琢磨著，他們這些坐
在臺下馬扎上的人無疑屬于這第三種人。

　　大會開始，以往的會議程序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二十分鐘后，例常程序結(jié)束，
正劇應(yīng)該開始了。擴音器里傳來一個嗓音頻率極高的女人領(lǐng)呼口號，整個會場頓時
喧鬧起來，上萬人呼口號很難同步，結(jié)果造成會場內(nèi)的呼聲此起彼伏，猶如山呼海
嘯一樣。在一片喧囂中，李云龍出場了。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領(lǐng)章早被
揪去，沒有戴著軍帽，三個身材高大的戰(zhàn)士簇擁著李云龍，按標準的“噴氣式”要
求，由一個戰(zhàn)士抓住他的頭發(fā)使勁往下按，后面兩個戰(zhàn)士撅著他的兩臂拼命向高抬。
坐在臺下的鄭波清楚地看見他的老首長在拼命地掙扎，想直起腰來，他甚至聽見軍
長的骨頭在咔咔作響。鄭波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坐在主席臺上的馬天生今天特地換了一身新軍裝，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清清
嗓子對麥克風(fēng)說：“革命造反派的戰(zhàn)友們、同志們，今天我們把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
殘酷鎮(zhèn)壓革命群眾的劊子手李云龍揪出示眾了，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
全場又一次沸騰了，口號聲四起……李云龍猛地抬起頭來，抓住他頭發(fā)的戰(zhàn)士吃驚
地發(fā)現(xiàn)，他手里抓的竟是李云龍的一把頭發(fā)，上面還連著一塊血淋淋的頭皮……

　　一縷鮮血順著李云龍的額頭流下來。他暴怒地吼道：“馬天生，放你娘的屁，
我李云龍不是反革命，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將軍，為這個國家流過血……”全會
場一片嘩然，臺上一片混亂，兩個按著李云龍胳膊使勁向上攝的戰(zhàn)士感到他正在不
顧骨折的危險，用盡全身的力量想把腰直起來，兩個身強力壯的戰(zhàn)士自然不肯示弱，
他們用力掀著李云龍的胳膊僵持著，離著很近的鄭波聽見一聲脆響，李云龍的一條
左臂給拉了下來，兩個戰(zhàn)士一時嚇呆了，他們沒有想到這個反革命分子競?cè)绱吮┝遥?br /> 寧可骨折也不肯彎腰，兩個戰(zhàn)士在這一剎那競嚇得松了手。李云龍用那只沒受傷的
右手從脖子上摘下寫著他名字的木牌，用力一甩，沉重的木牌徑直砸在主席臺的長
條桌上，馬天生和黃特派員身前的茶杯被砸得粉碎，碎瓷渣和茶水濺了他們一臉臺
下的鄭波在心里喊了一句：偉哉，上將軍！他淚水奪眶而出。

　　警衛(wèi)員小吳抄起馬扎撲向主席臺哭喊著：“首長，咱們拼了。”吳營長也竄了
起來破口大罵：“馬天生，我Ｘ你姥姥……”四周早有準備的警衛(wèi)士兵撲過來按倒
他們，小吳和幾個血氣方剛的年青參謀掄起馬扎和警衛(wèi)人員廝打起來。此時，臺上
的李云龍已被幾個戰(zhàn)士拳打腳踢地按倒，李云龍用僅有的一只手臂進行徒勞的還擊，
臺上臺下已亂作一團。擴音器里傳出尖銳的口號聲：“堅決反擊反革命分子的囂張
氣焰！李云龍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體育場內(nèi)上萬人被眼前的突發(fā)事件驚呆了，他們從沒見過如此剛烈的反革命分
子，還有這么多不要命的死黨，他們想不通，這些人難道吃了豹子膽？此時的會場
秩序大亂，競無人應(yīng)呼口號。馬天生有些氣急敗壞，那塊木牌差點就打破了他的腦
袋，而且是眾目睽睽之下，批斗大會開到這個份兒上，恐怕要在全國創(chuàng)個先例了。
反革命分子在會場上公然反撲的事例還不曾有過，怎么就讓他趕上了？馬天生當機
立斷，下令把李云龍押下去，暫時休會。

　　渾身是血的李云龍被抬進了囚車，他的口鼻等處不停地流著血，一滴滴的流淌
在地上，從主席臺到囚車的一段距離，競消成一條血路。那些受過徒手格斗訓(xùn)練的
警衛(wèi)戰(zhàn)士動起手來沒有輕重的概念，李云龍的腹部、肋部多次遭到重擊，受了嚴重
的內(nèi)傷，劇烈的疼痛使李云龍?zhí)幱诨杳誀顟B(tài)。運載李云龍的囚車開動了，向監(jiān)獄駛
去。離此不遠的拐角處駛出一輛“嘎斯矽”型蘇制吉普車，不遠不近地跟上去。

　　駕駛吉普車的段鵬一邊開車一邊淚流滿面地發(fā)出野獸般的嗥叫，林漢臉色鐵青
把牙咬得哈哈響，剛才會場上慘烈的一幕他們?nèi)�看見了。段鵬的嚎叫突然嘎然而止，
他狠狠擦了一把眼淚，陰森森地說：“我看清了，前面囚車上的那幾個混蛋，就是
他們動的手，媽的，什么不許傷人性命？老子可不管這些了，今天非宰了這幾個混
蛋不行�！绷譂h顯得很冷靜，他低聲說：“老段，你不能太沖動，那幾個戰(zhàn)士沒什
么錯，他們就是受這種教育長大的，對敵斗爭就得這樣，你教育手下戰(zhàn)士難道不是
這樣？我可警告你，千萬不可傷人性命，不然1號知道了饒不了咱們，我一直認為你
段鵬的心理素質(zhì)是第一流的，怎么今天這樣失態(tài)？別忘了你是特種兵�！绷譂h的話
很見效果，段鵬也感到自己的失態(tài)，他擦干眼淚，鎮(zhèn)定下來對林漢說：“老林，你
提醒得好，們見機行事�！�

　　囚車拐過一道彎，速度猛地減慢了，經(jīng)驗豐富的司機立刻感覺出汽車的兩個后
輪胎沒氣了，輪胎的鋼圈和路面接觸造成的顛簸使減震器發(fā)出怪聲。他罵了一句停
住車，推門下來準備換胎。站在街道拐角處的梁軍冷笑一聲，吹吹槍口上的火藥味，
熟練地擰下消聲器，把手槍插入腋下的槍套里，他握住裝在袖子里的鋼心橡膠棒晃
晃悠悠向汽車走去……與此同時，段鵬的吉普車也停了下來，林漢下了車，雙手插
在褲兜里閑逛般地湊過去……

　　昏迷中的李云龍覺得有人在輕輕搖自己，旁邊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輕喊：“1號、
1號，您醒醒�！彼�眼前的景物開始清晰了，發(fā)現(xiàn)是段鵬和林漢正扶著自己，兩人都
穿著藍色的勞動布工作服，扮成工人模樣，汽車在高速行駛著，不過似乎不是剛才
的囚車了。李云龍馬上明白了，他冷冷地問：“剛才的司機和警衛(wèi)戰(zhàn)士呢？”林漢
回答：“1號，您放心，我們沒傷人，只不過用橡皮棒敲了一下，這幾個家伙可能要
多睡一會兒，我們把那幾個小子放在個安全地方，醒了會自己回去。”李云龍嘆了
口氣：“你們這幾個無法無天的家伙，到底還是干了，你們想過沒有？這次惹下的
可是殺身之禍，一旦敗露，軍事法庭可要判死刑的�！闭�在駕駛汽車的梁軍回答：
“1號，干我們這行的都認為，死和睡覺是一回事，一個破軍事法庭能唬住誰？再說
啦，我們現(xiàn)在的身份是‘井岡山兵團’的造反派戰(zhàn)士，有點兒事也該‘井岡山兵團’
負責(zé)，關(guān)我們屁事？”

　　李云龍疲乏地閉上眼睛吩咐道：“把我送回家去�！倍矽i和林漢大驚失色道：
“1號，千萬不能回家，那是自投羅網(wǎng)。我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會兒就換車，這輛車
是梁軍從東風(fēng)機械廠偷的，我們馬上要把它扔掉，有人會把您送到漁船碼頭，船已
經(jīng)準備好，幾天以后您就可以在遼寧葫蘆島附近登陸，東北那邊的事有人安排，您
先把風(fēng)頭躲過再說。”李云龍睜開眼厲聲道：“誰要你們安排這些？我再說一遍，
現(xiàn)在我命令你們送我回家，聽見了嗎？“三個部下無奈地服從了命令，梁軍把偷來
的吉普車甩在郊外的樹林里，他們扶李云龍上了事先藏在那里的掛著軍用牌照的吉
普車，段鵬和林漢、梁軍脫下印著“東風(fēng)機械廠”字樣的工作服扔進樹林，換上了
軍裝。李云龍發(fā)現(xiàn)這幾個家伙把這輛吉普車里裝備得像個軍火庫，有微型沖鋒槍、
微型手雷、燃燒彈和煙幕彈還有幾件進口的開夫拉防彈背心和一具40火箭筒。李云
龍嘲諷道：“搶個李云龍還用費這么大的勁？你們的裝備都可以去襲擊裝甲部隊了�！�

　　段鵬說：“這輛車我們改裝過了，外表和普通‘北京吉普’一樣，其實四周都
加裝了防彈鋼板，輪胎也防漏的，前風(fēng)檔是防彈玻璃，而且隨時可以放下，能迎頭
發(fā)射火箭彈。1號，我們早計劃好了，這次行動盡量做到不傷人，可萬一哪個環(huán)節(jié)出
了點兒問題，我們就豁出去大干一場了，所以我們不得不做點兒準備�！崩钤讫埿�
了：“謝天謝地，幸虧順利，不然不知有多少人要倒霉了，我不是早就和你們說過，
要鬧事去那邊鬧，這邊可不能鬧。”梁軍一邊開車一邊說：“1號，我怎么覺得自己
都乖得像個才過門的小媳婦了？什么事都不敢于，謹小慎微的，這哪是特種分隊？
明明是‘南京路上好八連’。就說剛才吧，押送您的那幾個毛頭小子，收拾他們還
得用橡皮棒？這是林漢的主意，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要我說，一人給他一掌就完
了。費這事干什么？1號您想吧，要是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那我們分隊就改個名吧，
叫乖孩子分隊得啦�！绷譂h苦笑道：“1號，那橡皮棒就是給他這種人預(yù)備的，不然
這小子一掌上去，能把人家腦蓋骨打碎，那幾個戰(zhàn)士再怎么樣，也是出于無知嘛，
咱們總不能一出手就殺人呀？”

　　李云龍劇烈咳嗽起來，吐出一口鮮血，段鵬等人急了：“1號，您有內(nèi)傷，咱們
先去醫(yī)院吧，鐵路醫(yī)院咱們有關(guān)系，保密沒問題。”李云龍吃力地喘息著說：“沒
事，當年十幾塊彈片差不多全打進肚子了，不是照樣活了這么多年？林漢，你剛才
說得對，那些新入伍的戰(zhàn)士要聽黨的話，服從上級命令，這沒什么不對，我剛當兵
的時候腦子比他們還簡單，現(xiàn)在問題是，黨也有錯的時候，黨和國家犯了錯誤，不
能要這些年青戰(zhàn)士負責(zé)嘛。看來當初梁山分隊缺個軍政素質(zhì)全面的政委，我臨時把
林漢推上去是做對了�！�

　　梁軍回頭報告：“1號，咱們到了，我已經(jīng)在這一帶轉(zhuǎn)了幾圈，仔細觀察過了，
我可以肯定沒有情況，咱們可以下車了�！倍矽i用對講機和部下聯(lián)絡(luò)：“06、07，
報告你們的位置。”“報告01，你們在我的視線里，距離約一百米，聽候指示……”
“06、07，馬上秘密封鎖這一帶，如有武裝軍警進入，可以先提警告后開火，沒有
我的命令，任何武裝人員不得進入這一帶，執(zhí)行吧。”段鵬冷冷地下了命令。對講
機傳來06驚喜的聲音：“明白了，誰敢進入我的警戒圈，就開火打他狗日的……”

　　李云龍住的小樓，在他被捕后就被查抄了，大門緊鎖著，貼著封條。不過這難
不住梁軍，他用一截鐵絲花了十秒鐘就開了鎖。段鵬和林漢一左一右攙扶著李云龍
走進客廳坐在沙發(fā)里。李云龍喘息著指指壁爐說：“小梁，你把手伸進壁爐里，摸
摸爐壁左上方，那里面凹進去一塊，放著一個鐵盒子，你把它掏出來�！绷很娙〕�
鐵盒，李云龍示意打開，他打開盒蓋，掀開里面的蒙布又拆開幾層油紙，發(fā)現(xiàn)一支
袖珍型“勃朗寧”手槍靜靜地躺在鐵盒里。

　　李云龍伸手拿過手槍，仔細端詳著，這是枝比利時ＦＮ公司出產(chǎn)的袖珍槍，槍
身全長115毫米，口徑6.3毫米，重量375克，彈容6發(fā)。李云龍曾把這手槍給一個研
究常規(guī)兵器的工程師看過，那工程師一看就知道，曾告訴他，這種槍是1906年著名
槍械設(shè)計大師勃朗寧先生設(shè)計的，并由比利時ＦＮ公司生產(chǎn)，成為名噪一時的名槍，
后來由于此槍性能良好，歐洲很多國家都有仿制，據(jù)說銷售量已達到四百萬枝。

　　李云龍默默地撫摸著藍汪汪的槍身和槍柄上精致的花紋圖案。這枝槍很能反映
出制造國家的工業(yè)化水平，制造工藝極為精良。他想起了當年楚云飛送他這枝槍時
的情景，心里突然感到一種暖意，這個楚云飛，倒真是個人物，他把玩著這枝手槍
思念著它的前主人。要說心里話，他還是挺喜歡楚云飛的，他和楚云飛打了大半輩
子交道，一會兒是朋友，一會兒是對手，見了面除了喝酒就是談軍事，就是不能談
政治，一談準要唇槍舌劍地干起來，彼此攻擊對方的政黨�；春�戰(zhàn)場上的最后一別，
李云龍送了他兩發(fā)機槍彈，他回贈了一發(fā)迫擊炮彈，那十幾塊彈片至今還留著呢。
臨，朋友嘛，平時惺惺相惜，戰(zhàn)場上各為其主，先是一起和日本人干，打完了日本
人，朋友自己又于起來，打得你死我活的。1949年你小子跑了，我還挺高興，不然
逮住你我李云龍可救不了你，八成1950年鎮(zhèn)反時就把你小子斃了。這還不是最好的
結(jié)局？我還以為這輩子沒有交手的機會了。想想吧，咱們當團長的時候吵，當師長
的時候打，沒想到都當了將軍又隔著海干了起來，我的特種兵收拾了你一下，你反
過手又折了我?guī)讍T大將，這輩子和你小子算是粘上啦，你一嘴我一口，你一拳我一
腳，誰也沒占什么大便宜，昨老鬧個扯平呢？楚兄，你我兄弟之間也該有個了結(jié)了，
謝謝你送我的這把槍，我就帶它上路了，怎么樣？這夠給面子了吧？老兄我先走一
步，到了閻王爺那兒，要有機會，咱們接著干。

　　李云龍拒絕了段鵬的幫忙，他兩膝夾著手槍用那只沒受傷的手依次卸下手槍套
管、復(fù)進機簧、緩沖器和彈匣，很從容地用布擦拭著每一個零件，一邊對段鵬等人
說：“我剛當紅軍時，是扛著自家的梭標去的，那時紅軍隊伍不發(fā)槍，除了有口飯
吃，別的都要靠自己了，你們別看電影上的紅軍隊伍，清一色灰布軍裝、八角帽，
那是胡說八道。1927年夏天我是下身只穿條褲權(quán)，上身光著膀子過來的，后來打土
豪弄了件黑杭紡綢大褂，就是電影上財主愛穿的那種，黑底上印有‘福’字或‘萬’
字圖案的綢大褂，這件大褂我穿了半年，你們想啊，行軍隊伍里有個穿財主綢大褂
的人是什么樣子？可當時就是這樣，誰也別笑話誰，部隊沒有被服廠，沒有后勤部，
所有東西除了打土豪就是靠繳獲，后來求鄉(xiāng)村大嫂子織了幾尺土布，用草木灰染成
灰不溜秋的，好歹做了身軍裝。記得當時裁剪的很糟糕，褲襠勒著屁股溝，走起路
來磨屁股，就這，還當寶貝呢。”段鵬等人都笑了。

　　“我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用梭標捅死一個敵人，繳獲一枝老套筒，你們沒見過這
種槍，是清末光緒年洋務(wù)派大臣張之洞創(chuàng)辦的漢陽兵工廠的產(chǎn)品，射擊精度極差，
很容易卡殼，我那枝老套筒的膛線都磨平了，子彈總是翻著跟頭出去。后來，我又
繳獲一枝‘中正’式步槍，是國民黨河南鞏縣兵工廠的產(chǎn)品，抗戰(zhàn)之前，這種槍算
當時最好的步槍，只裝備中央軍部隊，其實也只五發(fā)彈容，單發(fā)射擊，人工退殼，
射程和精度還不如日本的‘三八大蓋’�？箲�(zhàn)時我用一枝德國造駁殼槍，它的正式
名稱叫毛瑟‘Ｍ1932’式手槍，口徑7.63毫米，彈容二十發(fā)，有效射程一百米，這
種槍適合近戰(zhàn)，槍身后有快慢機頭，撥動連發(fā)機頭，能頂枝小沖鋒槍，在當時可是
枝好槍。后來，就沒意思了，官越做越大，槍越來越小，也沒機會沖鋒了……”

　　李云龍笨拙地把手槍重新組裝好，把子彈頂入槍膛，他仔細撫摸著藍汪汪的槍
身，槍柄在他的手掌中漸漸溫暖起來，仿佛有了靈性。他自言自語地說：“玩兒一
輩子槍，最后只剩下這枝小玩藝兒啦，這簡直不算槍，是娘們兒玩兒的玩具。”段
鵬等三人都以立正姿態(tài)站在一邊注視著李云龍，他們鬧不清軍長要干什么。時間在
一分一鈔地流逝，他們都是老兵了，心里非常明白，在此處耽誤的時間越久，危險
就越大，但他們誰也沒說話，面對漸漸迫進的危險，他們面無懼色地穩(wěn)穩(wěn)站在那里。

　　李云龍?zhí)�起頭，仔細把三人上下打量了一遍，似乎在用目光向三個忠誠的部下
告別，目光中飽含著疼愛和欣賞。段鵬的心里猛然顫抖起來，他心里全明白了，因
為他在軍長的目光中看到了訣別，他的眼淚刷刷地順著面頰灑落在胸前，不由失聲
喊道：“軍長，我的軍長，請跟我們走，我們求您啦，求您了……”李云龍冷冷地
命令道：“現(xiàn)在我命令你們馬上歸隊，聽清楚沒有？我從來不說第二遍，給我馬上
走�！闭f完他絕然揚起槍口，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段鵬�！安唬�我們絕不走，您
要愿意開槍就開吧。”段鵬第一次拒絕了軍長的命令，態(tài)度非常強硬。梁軍跨上一
步，臉繃得近乎猙獰說：“軍長、您應(yīng)該知道這小玩藝兒對我們沒用，我們可以繳
掉您的槍。強行架走您，我們有這個能力�！崩钤讫埨湫Φ溃骸班�，真是翅膀硬啦，
敢繳我的槍……”話音沒落“叭”的一聲，子彈接著梁軍的頭皮飛過去。梁軍面不
改色，動也不動地說：“軍長，這沒用，要是這小玩藝兒都能把我們嚇住，那您親
手組建的特種分隊也太廢物了。”

　　李云龍無奈地搖搖頭，口氣緩和了一些：“你們聽好，一個軍人，可以在肉搏
戰(zhàn)中被敵人砍掉腦袋，但他絕不可以被侮辱，軍人可以去死，但絕不能失去尊嚴，
你們想把我藏起來，過幾年茍延殘喘的日子，我認為，即使是出于好心，也是對我
李云龍的侮辱，讓我活得像行尸走肉。這樣做，我只能認為是誰和李某有深仇大恨，
絕不是什么好心。你們明白嗎？大丈夫來去赤條條，活著要活出個人樣，死也得像
條漢子，干嗎要我去學(xué)縮頭烏龜？壞了我一世名聲？”

　　段鵬、林漢和梁軍終于明白李云龍決心已定，已無挽回的可能了，三人不由心
中大慟，這些心硬如鐵的漢子第一次彎下從沒彎曲過的膝蓋，齊刷刷地跪在軍長的
面前，男兒膝下有黃金啊，他們要用這種中國最古老的禮儀向他們最尊敬的，對他
們有著知遇之恩的將軍告別，這三個堅強的漢子熱淚縱橫，久久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云龍疲乏地閉上眼說：“好啦，快走吧，記��！要保住這支特種分隊，別讓海峽
那邊的同行看笑話，拜托啦！”段鵬等三人擦干眼淚，立正站好，向軍長行了標準
的軍禮，然后流著淚走出大門……

　　李云龍扶著樓梯扶手慢慢走上樓，從臥室的壁櫥里拖出一只紫紅色布面箱子，
他打開箱子，這是1955年解放軍授銜時發(fā)的將官禮服，據(jù)說當年為了這身禮服，很
多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都幫了忙，有的國家給料子，有的國家負責(zé)加工肩章和紐扣
之類的小物件，李云龍模了摸領(lǐng)花和袖口上面金燦燦的松枝，松果圖案，那雙和禮
服相配的小牛皮靴子是高腰松緊口樣式，將官和校官的靴子略有差別，將官靴的靴
頭扁而尖，線條很流暢，這點微小的差別表明了1955年時解放軍的正規(guī)化程度和森
嚴的等級差別。李云龍很困難地脫下沾滿血的舊軍裝，慢慢地穿上這套已經(jīng)過時的
將軍禮服，心里想起當年授銜時他和丁偉等人嫌少將軍銜太低而故意鬧事的往事，
不由得輕輕笑了。那會兒還是年輕呀。禮服穿好了，他又從箱子襯里的小兜中取出
三枚金燦燦的勛章，他仔細端詳著三枚勛章，心里暖融融的。有八一紅星圖案的二
級八一勛章是授予在十年土地革命戰(zhàn)爭中擔(dān)任過團級指揮員的。有延安寶塔山圖案
的二級獨立自由勛章是授予抗日戰(zhàn)爭中擔(dān)任過八路軍、新四軍團級指揮員的。有天
安門圖案的一級解放勛章是授予解放戰(zhàn)爭中擔(dān)任軍級以上指揮員的。這三枚勛章從
設(shè)計到鑄造都極為精美，上面鍍著純金，在燈光下很耀眼，這三枚勛章上濃縮著從
貧瘠的山溝里浴血拼殺而漸漸強大起來的這支軍隊的歷程，也濃縮著李云龍個人歷
史和百戰(zhàn)搏殺的記載。他把勛章別在禮服的右胸上，戴上裝飾著金色帽緶的大沿軍
帽，對著穿衣鏡看看，到底是禮服，穿上它，人變得神采奕奕，穿衣鏡里出現(xiàn)一個
八面威風(fēng)的將軍，一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氣概，黃色的硬質(zhì)肩章上，那顆
金色的將星在燈照下閃爍著……

　　他扶著樓梯扶手從樓上下來，慢慢坐進沙發(fā)，拿起電話撥通了馬天生的辦公室：
“我是李云龍，現(xiàn)在在我家里……這有什么好奇怪，我知道你正四處搜捕我，怎么
就沒想到上我家來看看呢？你大概只顧著在車站碼頭撒網(wǎng)了吧？看來你的腦子不太
靈活。說實話，這個軍交給你我還真不大放心。好吧，你來吧，咱們該好好談?wù)劻耍?br /> 畢競共事一場嘛。記��！只允許你進我的大門，持槍的戰(zhàn)士們不準進來，我手里有
槍，你馬天生要有點兒良心，就不該讓年輕的戰(zhàn)士做無謂的犧牲。好，來吧，我等
你�！彼麙焐想娫�，他坐在正對大門的沙發(fā)上，腰板挺得筆直，兩個膝蓋微微分開，
被折斷的左臂自然垂放在左腿上，他閉上眼睛。

　　該說的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該走啦。身為將軍，他不喜歡這種歸宿，記得
一個著名的外國將軍說過：一個軍人最好的歸宿，是在最后一場戰(zhàn)斗中被最后一顆
子彈擊中。李云龍同意這種觀點，欣賞這種死法�？上В�生活沒有給他這種機會。
他環(huán)視著這熟悉的客廳，在這里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了十幾年，客廳里的空氣中似乎
還留著田雨特有的芬芳氣味，這沙發(fā)上好像還留著田雨的體溫，他感到一種前所未
有的溫馨，眼前幻化出炮火連天的淮海戰(zhàn)場，那小小的野戰(zhàn)醫(yī)院，那穿著白色護士
服的美麗少女。他忘不了妻子和他分手時說的最后一句話：云龍啊，你是龍，我是
云，龍和云是分不開的。他想象著，一條渾身閃動著金色鱗片的蒼龍在一片云蒸霞
蔚中翩翩起舞，云中龍。。他不由輕輕笑了。妻子也太高抬他了，不過，妻子能這
么看重他，還是挺使他感到欣慰的。唉，人要是能重新活一遍，大概就會比第一次
活得仔細些，有滋味些，會多享受些歡樂，少存些遺憾。唉，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
沒有好好讀讀書，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的。他記得趙剛勸過他多次，還手書了
一副條幅送他：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zhàn)歸來再讀書。據(jù)說這是曾國藩寫給其弟曾國
荃的。趙剛對這位不好學(xué)習(xí)的老戰(zhàn)友很是恨鐵不成鋼，而喜歡以大老粗自居的李云
龍很不以為然，這條幅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想到這里，李云龍輕輕笑了起來，每個人回首一生，誰能沒有遺憾呢？當初要
不是參加了紅軍，他李云龍守著家里的兩畝薄地，還不是腚朝天地在土里刨食？也
許到老死也不會走出大別山一步，那時他不知道自己是住在一個圓型的地球上，還
以為大地像塊揉面用的案板平平的一塊，而遙遠的省城便是大地的中央。真傻得可
以。他第一次見到飛機是反圍剿時，國民黨那老掉牙的雙翼飛機，在飛機的俯沖掃
射中，他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問：“班長，這大鳥兒上咋有人呢？”

　　如今回首往事，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輩子凈碰上文化人了，要沒這些有學(xué)問的
人，他還不定傻成什么樣呢。他碰上的第一個文化人是他當營長時的營教導(dǎo)員朱玉
成。李云龍和他相處了很短一段時間，朱玉成就犧牲了。李云龍清楚地記得他是翻
越夾金山時滑下山澗犧牲的。那天天氣很晴朗，映入眼簾的色彩也很絢麗，藍色的
天空，白色的雪山，漫山遍野的紅軍部隊，宣傳隊的女兵們站在沒膝深的雪里打著
快板鼓動著士氣，山上山下紅旗翻卷，朱玉成在李云龍身邊隨口吟出幾句古詩，讓
李云龍至今記憶猶新：紛紛暮雪下轅門，風(fēng)掣紅旗凍不翻，輪臺東門送君去，此時
雪滿天山路。朱玉成話音沒落，腳下一滑，人就像斷線的風(fēng)箏一樣向深澗飄落下去……
唉，打下這個江山可真不容易，死了多少人哪，這個朱玉成要是能活下來，1955年
至少授個中將。他也是從大別山深處走出來的。大別山啊，當初黃麻暴動，幾十萬
大別山子弟參加紅軍，如今還有多少？1955年授銜，來自大別山的將軍有293名。這
些幸存者成了將軍，可誰能忘了那倒在戰(zhàn)場上的幾十萬大別山子弟？落葉歸根，該
回去啦。

　　一別家鄉(xiāng)四十年，故鄉(xiāng)的一切恍如昨日，遠遠地他好像看見黑紫色的大別山主
峰金剛臺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勾畫出險峻的側(cè)影，上面矗立著古堡，顯出一圈雄壯
而粗獷的輪廓，故鄉(xiāng)的山野漸漸漫起藍色的霧氣，高大的松柏、楊槐、栗樹把枝杈
刺向蒼穹，村落、寺廟、水車、關(guān)隘都被虛虛幻幻的霧嵐所籠罩……魂歸故土，應(yīng)
該是最美麗的人生終極，高官和厚祿，甚至轟轟烈烈的事業(yè)，都不如大自然的賜與
來得溫馨�；隁w故土，是他晚年夢寐以求的夢境。幾十萬大別山子弟都回去了，他
當然也要回去，那是故鄉(xiāng)。。有多少次，他在《中國古代地名大辭典》上尋找著故
鄉(xiāng)……北嶺之在湖北河南間者，曰大別山脈。為江淮間一大分水嶺。即周秦之冥也。
今鑿山通道七十余里。平漢鐵路通過之。西起湖北應(yīng)山縣。東至河南商城，羅田至
安徽霍卻，霍山諸縣之間。舊于關(guān)上設(shè)關(guān)隘十三……自古南北戰(zhàn)爭，恒以此為重險。

　　滄海橫流，血肉橫飛，方顯出英雄本色，當年萬源保衛(wèi)戰(zhàn)，敵軍在不到30華里
的地面上，使用兵力競達九十個團，數(shù)量十倍于紅軍，誰能記清當時打了多少次惡
仗？每天要犧牲多少人？他卻是不多的幸存者之一。而眼前，一切都沉寂了，流逝
了。那驚心動魄的槍聲，那撕肝裂肺的吶喊，那悲痛欲絕的咒罵和呻吟，那狼藉遍
野的殘肢斷骨和頭顱，那千瘡百孔仍迎風(fēng)飄揚的軍旗；都沉寂了，流逝了，無影無
蹤了，猶如做了一場夢……

　　李云龍睜開眼，他聽到了汽車的剎車聲和沉重零亂的腳步聲，他從茶幾上拿起
了手槍。發(fā)現(xiàn)大門外有幾個端著沖鋒槍的戰(zhàn)士正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鞍取崩钤�
龍手里槍響了，子彈從一個戰(zhàn)士的左耳邊擦過，戰(zhàn)士們立刻閃在大門兩側(cè)。李云龍
厲聲喝道：“馬天生，你可以進來，我說過，不要讓戰(zhàn)士們進來，小心我的槍走火�！�
馬天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你們都退到院子外面，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進來。李云
龍，我進來了�！瘪R天生面無懼色地走進客廳。

　　李云龍滿意地笑道：“馬天生，敢在我的槍口下走進來，你還算條漢子，坐吧�！�
馬天生在面對李云龍的沙發(fā)上坐下來，不動聲色地回答：“承蒙夸獎，這是你李云
龍第一次稱贊我�？晌也⒉桓械綐s幸，你該知道，一個共產(chǎn)黨員是不怕死的。”李
云龍皺皺眉頭，有些不耐煩地說：“又來了，我說馬天生呀，你咋像演戲的？翻來
覆去就這么幾句臺詞？你我好歹共事一場，如今我要走了，你能不能不說那些套話？”
“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分歧，因為政治觀點南轅北轍，你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到現(xiàn)在
還采取對抗的手段，你怎么能聽懂一個真正的革命者的語言呢？李云龍，你走得太
遠了，我勸你放下那枝槍，這才有出路�！�

　　李云龍冷笑道：“軍人沒有交出武器的習(xí)慣，除非他死了以后。說到出路，你
可想錯了，我從來沒有打算給自己留條出路，所以你這話等于沒說。我找你來不是
為了和你爭論這些理論，因為我這輩子就沒鬧明白過，你比我也強不到哪兒去，盡
管你比我有文化。我只想告訴你，我李云龍這條命，不喜歡聽別人擺布，誰都不行，
日本鬼子和國民黨不行，現(xiàn)在的中央文革也不行，我這條命得由我自己擺布，我有
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死法。我李云龍這條命雖說不值錢，可也不能被別人輕輕松松就拿
走，這活兒得由我自己于，你知道一個軍人最體面的死法嗎？上吊？服毒？都不行。
那是老百姓的死法。告訴你，軍人的死法應(yīng)該是用子彈。你看，我把槍口對準太陽
穴，當我扣動扳機時，子彈會從我另一側(cè)太陽穴穿出，隨著子彈噴出的是我的血和
腦漿，那時你會看到，我李云龍的血是熱的，滾燙滾燙的，冒著熱氣，我的腦漿是
白的，像沒點好鹵的豆腐，糊里糊涂的，這是因為我這輩子沒鬧明白的事太多。這
顆子彈從我太陽穴穿過后，應(yīng)該打進那邊墻里，那墻是灰墻，不會產(chǎn)生跳彈，如果
你想留個紀念，就把這彈頭挖出來，我送你了。如果你不稀罕，就把它留在墻里，
將來不管誰得到它，和我都是個緣分。昭，還有，這顆彈頭可能有些變形，因為我
的顱骨比較硬……”李云龍用右手舉起手槍，把槍口抵住右側(cè)太陽穴。

　　馬天生的臉色候然變得像一張白紙，他失聲喊道：“李云龍，你不要開槍……”
他冒死猛撲過去想奪槍�！鞍龋　币活w子彈打在馬天生腳前的地板上，離他的腳趾
只有一寸遠，馬天生僵住了，他不顧一切地喊道：“老李，你不要沖動，你我的關(guān)
系到了今天這樣，也可能是我在某些方面做得有些過分，我們好好談?wù)劇�…”李�?br /> 龍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懶得說話，他的食指猛地扣動了扳機……

redboy0909

尾聲

�牐犂钤讫埿币性谏嘲l(fā)上，雙眼睜著，似乎還在沉思，勃朗寧手槍掉在地板上，空
氣中迷漫著濃濃的火藥味兒，一縷鮮血從他左面頰上流下來，像一條紅色的小溪汨
汨流淌，染紅了他肩章上那顆金色的將星……馬天生幾乎沒有猶豫，他一個箭步?jīng)_
到那面墻前，迅速地挖出了那顆彈頭，仔細地端詳著，李云龍說得沒錯，那彈頭的
確變了形，他的顱骨還真硬……

　　馬天生默默地把彈頭放進自己的上衣兜里，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客廳。一個細
心的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馬政委的臉色慘白，在他轉(zhuǎn)身的一剎那，他的眼中競閃出了一絲淚
光。兩天以后的一個深夜，田雨在獄中割腕自�？词厝藛T為此受到嚴厲的訓(xùn)斥，他
們始終沒搞清楚，那塊小小的保險刀片是怎樣躲過嚴密的搜查帶入獄中的�？词厝�
員私下里議論說，這女人是做好赴死的準備來到監(jiān)獄的，她根本沒打算活著出去。
看她手腕上的那個傷口，割得像個孩子嘴，噴噴，這女人，真下得去手……看守人
員從田雨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一張信紙，這是獄方發(fā)給她寫交待材料的。這張信紙馬上被
送到馬天生的辦公桌上，那上面很潦草地寫著南宋詞人陳與義的一首《臨江仙》：
憶昔午橋橋上飲，座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
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馬天
生默默看了很久，始終沒說一句話。

　　同日，負責(zé)看守李云龍遺體的兩個戰(zhàn)士，突然遭到幾個不明身份的人襲擊，使
他們昏迷了整整四十八小時。事后檢查，除了少了軍禮服肩章上的將星和那三枚勛
章，別的什么也沒動。

　　鄭波因為立場問題，去海防團當政委的任命被取消，他被發(fā)配到部隊農(nóng)場勞動
改造。那天他正在圍海造田工地上背石頭，對面敵占島上那功率強大的廣播站又開
始廣播了。一股宏大的鋪天蓋地的音樂聲像颶風(fēng)一樣掠過海峽，鄭波的心臟猛然收
縮起來，這是貝多芬英雄交響樂的第二樂章，那首著名的《葬禮進行曲》，肅穆、
悲哀的音樂過后，往常那嬌滴滴的女人聲音沒有出現(xiàn)，一個聲音渾厚的男廣播員緩
慢的聲音傳來：“……駐島全體國軍將士對李云龍將軍的逝世表示深切哀悼……民
國三十一年冬，李將軍率部與倭敵激戰(zhàn)于野狼峪，白刃戰(zhàn)中手刃倭寇數(shù)百余，日軍
聞風(fēng)喪膽。民國三十三年，李將軍于晉西北全殲裝備精良之日軍山本一木特種部隊，
憑血肉之軀及劣勢裝備與敵浴血奮戰(zhàn)，實乃中國軍人之楷模�！�…現(xiàn)在廣播在抗戰(zhàn)
中曾與李云龍將軍協(xié)同作戰(zhàn)共同抗擊日本侵略者的原‘國軍’第二戰(zhàn)區(qū)上校團長、
現(xiàn)役‘國軍’陸軍中將楚云飛的悼念文章，楚將軍引用南宋詞人劉克莊《滿江紅》
詞作為開始：鐵馬曉嘶營壁冷，樓船夜渡風(fēng)濤急，有誰憐？猿臂故將軍，無功極……”
鄭波把背上的石頭狠狠地扔進海里，禁不住淚如泉涌……

　　李云龍去世幾個月后，中蘇邊境戰(zhàn)爭在珍寶島地區(qū)爆發(fā)，整個世界的目光都投
向這個位于黑龍江虎林縣境內(nèi)，在烏蘇里江主航道中心線中國一側(cè)，面積僅為0.74
平方公里的小島上，兩個曾經(jīng)親密無間的社會主義國家的軍隊在這一地區(qū)進行了一
場有限的邊境戰(zhàn)爭。雙方的軍人在戰(zhàn)斗中都表現(xiàn)出高度的愛國主義精神和不畏犧牲
的決死姿態(tài)。孔捷將軍指揮的重炮群與蘇軍炮群激戰(zhàn)數(shù)日。是役，蘇軍比金邊防總
站戰(zhàn)時總指揮列昂諾夫上校，總站長揚辛中校飲彈身亡。戰(zhàn)斗結(jié)束后，孔捷將軍在
作戰(zhàn)室里獨自坐了很久，他想起十幾年前南京軍事學(xué)院丁偉將軍的論文，他的重組
戰(zhàn)略大格局的構(gòu)想，他的戰(zhàn)略預(yù)見性。繼而想到老戰(zhàn)友李云龍早逝，孔捷將軍不禁
熱淚縱橫，難以自抑……

　　李云龍的野戰(zhàn)軍也奉命調(diào)防，作為戰(zhàn)略預(yù)備隊調(diào)往可能爆發(fā)戰(zhàn)事的地區(qū)。而馬
天生到底沒當上這個軍的1號首長，李云龍死后，他的精神似乎也垮了，變得沉默寡
言起來，后來他主動要求調(diào)走，被調(diào)往北京的一所軍事學(xué)院。據(jù)說，還是干他的老
本行搞政治工作，再往后，就不清楚了……

　　這年的7月，在美國佛羅里達洲東部的卡納維拉爾角的宇航中心發(fā)射場上，一枚
巨大的運載火箭噴出耀眼的火光沖天而起，以第二宇宙速度飛向遠方。這艘名為
“阿波羅11號”的載人宇宙飛船載著人類的希望穿過黑暗的茫茫太空，第一次將人
類送上月球，從這一天起，人類向宇宙進軍的新紀元開始了。在這個躁動的、喧囂
的，充滿暴力、鮮血和爭斗的地球上，各種不同膚色、不同政治信仰的人群都暫時
停止了爭吵和廝殺，全人類都懷著莊嚴肅穆的情感迎接這偉大的新紀元，這是人類
的驕傲，人類的希望。

　　偉大的、舉世無雙的貝多芬，他把自己博大精深的思想和對人類的無限愛戀和
希望溶進了一曲響徹天宇的頌歌。在這偉大的時刻，全世界的各個角落，都響起了
貝多芬《第九交響樂》中那輝煌的第四樂章。那規(guī)模宏大、氣勢磅礙的大合唱《歡
樂頌》，把全人類的情感都推向了極致。擁抱起來，億萬人民。讓全世界接著吻。

　　此時，在這個喧鬧、雜亂無章的地球上，只有少數(shù)人類的智者能夠以窖智的眼
光透過重重迷霧，預(yù)見到在不遠的將來，一場全新的工業(yè)革命將席卷全球。人類和
社會、政治和經(jīng)濟力量的結(jié)構(gòu)將隨之而引起巨變。這場在量子電子學(xué)、信息論、分
子生物論、海洋工程、核子學(xué)、生態(tài)學(xué)和太空科學(xué)的綜合科學(xué)理論上發(fā)展起來的新
工業(yè)浪潮將要使人類從此步入輝煌的時代。不僅如此，還要深刻改變?nèi)藗冑囈孕袆?br /> 與處世的信息結(jié)構(gòu)。改變?nèi)祟悓λ伎紗栴}、綜合情況、預(yù)測行動后果的方法，改變
識字在生活中的作用，甚至改變自己大腦的物質(zhì)組成和化學(xué)性質(zhì)。

　　這一年，與中國毗鄰的日本及后人稱為“亞洲四小龍”的香港、臺灣、新加坡
和韓國都展動起日漸豐滿的羽冀，開始了后來令世人矚目的經(jīng)濟起飛。……

　　時間又匆匆過了十年，公元1978年。在李云龍將軍恢復(fù)名譽、平反昭雪的大會
上，在大會將要結(jié)束人們即將散去時，從門外匆匆趕來三個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老者，
他們都穿著便衣，腰板挺直，動作敏捷，與會的人們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曾是職業(yè)
軍人。這三位老者剛剛走進會場，猛地看見李云龍將軍的遺像。他們突然像遭到雷
擊般地僵住了，頃刻間三人跌跌撞撞地撲倒在遺像前，為首的老者發(fā)出一聲凄厲的
喊聲：“老首長，我的老首長啊，我們來看你啦……”說罷淚飛如雨，三人都發(fā)出
一陣撕心裂肺的號陶，久久的、不間斷的痛哭聲使在場的人們無不為之動容……

　　他們離去時留下一束鮮花，在花束的紅絲帶上沒有任何署名，只別著一顆金星，
由于年深日久，金星的鍍金層已經(jīng)氧化褪色，變得暗淡無光。與會的大部分人都不
識此為何物。只有幾個退役離休的老軍人一睹此物，都不禁老淚縱橫，唏噓不已，
老人們告訴年輕人，這是1955年解放軍授銜時代表將軍軍銜的將星……

　　又過了二十年，這個城市有了很大的變化。在臨海濱的一座哥特式小樓前，來
了一群中年男女軍人，他們按響了門鈴。小樓的主人是個來大陸投資的臺灣商人，
他曾在軍中服役過，認得軍銜，他發(fā)現(xiàn)這些軍人的軍銜都不低，其中有一個少將，
其余都是大校、上校。軍人們很有禮貌地提出請求說，他們曾經(jīng)在這座小樓里度過
了童年；今天是特地從四面八方趕來故地重游，不知主人能否滿足他們的請求。

　　商人是個好客的人，既然是此樓的前住戶，當然有權(quán)利參觀一下故居，這和他
也是一種緣分，更何況這些人都是一些有身份的高級軍官。主人熱情地領(lǐng)著軍人們
參觀了樓上樓下所有的房間。軍人們又提出能否去后院看看。主人說當然可以，他
把客人領(lǐng)到后院時，客廳里的電話鈴響了，主人抱歉地請客人隨意參觀，自己匆匆
去接電話。電話是有關(guān)合資項目的事，主人談的時間稍稍長了些，當他放下電話匆
匆趕到后院時，不由被眼前情景驚呆了，這些穿著筆挺的毛料軍服的軍官竟齊嶄嶄
地跪在院墻前，撫摸著墻面的點點斑痕，正哭得像一群孩子……

　　商人靜靜地站在那里，沒有打擾這些正在痛哭的軍官。他知道軍人一般是不喜
歡流淚的，看來這座小樓里可能發(fā)生過一些令人辛酸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