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次的回眸

隔江望黑大

　　1 Ｓｔｕｃｋ ｉｎ ｍｙ ｈｅａｒｔ


我和你相遇的地方和浪漫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超市冷凍區(qū)。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的故事注定沒有羅曼蒂克的結(jié)局？
無意間看到，竟然有人拿起一包我吃過的最難吃的水餃，我忍不住推車到你旁邊。
“這個，很難吃�！蔽也恢�道自己是不是又習(xí)慣性地皺起了眉頭，但是我看到了你的笑。
溫暖、和煦，如春風(fēng)般的笑�！爸x謝。但是我喜歡�！蹦愕难劬υ阽R片后閃著柔和的光芒。
我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態(tài)，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發(fā)燙。老天，你我是素昧平生�！皩Σ黄穑�不好意思，我失禮了�！蔽亦�喃著所有能表示慚愧的詞語。
“想必這個口味一定讓你深惡痛絕�！蹦阈χ�，沒有絲毫責(zé)怪我多管閑事的意思。
我這才仔細(xì)看了看你：中等個子，平頭，金絲邊的眼鏡，暗紅格子的棉布襯衫，藍(lán)色牛仔褲——一個干凈、整潔的男人，當(dāng)然還很英俊。
你身上有Ｋｅｎｚｏ青草味香水的味道。別問我的鼻子為何如此敏銳。如果有一個就快和你結(jié)婚的人愛用這個香水，你一定也能從眾多香氛中分辨出愛人的味道。
我一度認(rèn)為香水只屬于女人，但是漸漸習(xí)慣Ｋｅｎｚｏ的味道，因為我愛上了一個用Ｋｅｎｚｏ的男人。
可惜眼前的你并不是他�！耙苍S吧�！蔽也恢每煞竦匦πΓ�然后推著車離開你身邊。
我們是路人甲乙擦肩而過，不需要交集。

我叫章語默。在三月一日剛剛成為一個二十六周歲的女人。
我不想過生日，拒絕了朋友開Ｐａｒｔｙ的提議。生活已經(jīng)夠讓人心煩意亂，還要面對青春漸去漸遠(yuǎn)的蒼涼，對我這樣一個諸事不順的女人而言，生日Ｐａｒｔｙ是一種煎熬。
許程康、何影不放過我，拿了兩瓶紅酒過來。按照他們的話說，二十六歲是女人走向成熟的標(biāo)志，值得慶祝。
我知道他們是好意，想讓我重拾笑顏。不愧是多年死黨，早就明白我在強(qiáng)顏歡笑。我笑而不語，由著他們輪番敬我。或許在我潛意識中，我也想醉。
古人有云：一醉解千愁。看來酒精是解脫的良藥。
也有人說：借酒澆愁愁更愁。醉只能解脫一時，卻無法解救一世。
有些傷痕，一輩子會提醒自己。
我的工作是銷售，和我最初的理想完全背道而馳的職業(yè)。我不喜歡多說話，但是現(xiàn)實往往不盡如人意。
白天我很忙，忙著給客戶發(fā)郵件、打電話、聯(lián)絡(luò)感情。看在每個月老板給的薪水面子上，我努力說服客戶的同時也催眠著自己。
晚上回家后我依然很忙，忙著寫爛到家的電視劇本，忙著寫報紙的情感專欄。所有國產(chǎn)電視劇，無論我有沒有參與編劇，我一律不看；每當(dāng)看到別人拿著報紙，仔細(xì)研究我對感情的分析，我更是嗤之以鼻。
感情，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事？
我做著一切我不喜歡的事情，因為我需要錢。
我需要錢還貸款，需要錢生活，需要錢孝敬父母，我別無選擇。
如果兩年前，不是我一個人站在民政局門口；如果墻上的結(jié)婚照，不是孤單的新娘黯然神傷，我不會過得如此辛苦。
沒有如果了。兩年前發(fā)生的事情，是我最無法設(shè)想的狀況：一個口口聲聲說愛我的男人，在登記注冊的這天，和他全家人間蒸發(fā)了。
那天下雨，我在風(fēng)雨中等了很久。不死心地到處找他，手機(jī)永遠(yuǎn)地關(guān)掉了，家里的電話沒人接聽，他的朋友也說許久未見。
我無法忘記渾身冷透的滋味。
所以，我單身。
何影醉了，趴在茶幾上醉話連篇。她是我們?nèi)�人中酒量最差的一個，每次喝酒最先倒下的人必定是她。以前我的酒量和她差不多，但幾年Ｓａｌｅｓ做下來，我和程康能喝成平手。
“不能喝偏要逞強(qiáng)。到現(xiàn)在還是兩杯的酒量�！背炭蹬c我合力將何影抬到床上，他細(xì)心地替她蓋上被子，一邊抱怨。
我倚著床頭柜搖頭笑笑。許程康是個好男人，可惜他暗戀的女人流水無情。
我寫情感專欄，我見慣了愛與不愛的無奈。別人的故事我一笑置之，而身邊的朋友我同樣無能為力。有時候我甚至猜測，不知道我在報紙上的胡言亂語究竟能解決多少人的困惑，抑或當(dāng)事人需要的不過是傾訴。
程康站在我獨(dú)自一人的結(jié)婚照下。他每次來都忍不住看一眼，然后看著我問：要多久你才能走出來？
我回答他：永遠(yuǎn)不會。
我不相信承諾，真的不再相信了。

再一次見到你時我并不驚訝，你也沒有。
是啊，上班下班，同一個時間總會遇到一些相同的人。假如這也叫緣分的話，興許這個城市每天都要上演有緣無分的故事了。
能記住的是，我們相遇的地方很有味道——咖啡的濃香。
加班，等到美國方面的回復(fù)后已是深夜。等待的時間，我寫完了劇本的一幕。戲散場，我也該回家了。
回家，等待我的只有電腦。我還要用它回復(fù)一個為情所困的讀者。
人生有時候很諷刺。誰能想到報紙上那個為所有人解決情感問題的女人，自己卻在結(jié)婚前被拋棄了�；蛘呖磩e人的故事，我們才能清醒。
出租車等紅燈的時候，我看到十字路口左前方的小屋。
小小的，木頭的房子，光是外表就吸引了我。更何況，“幻影”這兩個字正閃著幽幽的冷光。幻影，如鏡花水月般凄清的名詞，對我是誘惑。
去看看吧。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我下了車。往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也走向了你。
站在門外，聞到咖啡濃濃的香味。我竟然不知道，在家附近還有這么一間咖啡屋。我自嘲一笑，果然已麻木太久。
我推開了門，裹挾著冷風(fēng)走了進(jìn)去。
橘黃色的燈光，柔和溫暖。你站在吧臺后，對我露出親切的微笑。
不需要說“歡迎光臨”這句聽來熱情實則客套的話，你的笑容就是最好的禮物。
我坐上吧臺前的高腳凳�！埃拢欤幔悖� ｃｏｆｆｅｅ．”是難以抗拒咖啡的香味還是難以拒絕你的笑，我不清楚，只想今夜成為你的顧客。
“這個，很苦�！蹦惆眩停澹睿鯏傞_，放在我面前。
“謝謝。但是我喜歡�！蔽液仙希�還給你。
似曾相識的對白。我們有自己的口味，到最后也不曾改變的執(zhí)著。
午夜了，只有我和你聽著咖啡壺中“嘟嘟嘟”的聲音。香味，滲進(jìn)毛孔，滲透身心，居然蓋過你身上Ｋｅｎｚｏ的味道。
我看著你優(yōu)雅地倒咖啡入杯，然后放到我面前。我摘下眼鏡放在一邊，以防喝咖啡的時候熱氣模糊鏡片。
摘下眼鏡，我的眼前一片茫茫。霧里看花，你也朦朧。
“這么晚還喝這么濃的咖啡，會失眠的�！蹦愦蟾攀窃谛Π�，可惜我看不清。
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很苦，很澀，有的人甚至說像中藥。但忍過苦味之后，唇舌間那股醇香，讓我沉迷于此無法自拔。
你戴著眼鏡，所以你看得到我臉上的沉醉�！半y得有人享受這樣的苦。”傳入耳朵的你的聲音，有笑意。
“我喜歡自虐�！蔽业�淡說道�，F(xiàn)在我是你的顧客，曾經(jīng)的一面之緣于你我算不上任何交情，我沒有必要向你承認(rèn)。
我戴上眼鏡，真真切切看清你的笑。溫和、寬容，像知道我戴上了面具。
我惱怒，我想我不會再來這里，打開皮包尋找錢包，“結(jié)賬，老板。或者，伙計�！�
“我是老板，所以算我請你�！蹦闶杖ノ业谋�子。
我跳下凳子，準(zhǔn)備回家。
“等等�！蹦阍诒澈蠼凶∥�。
“干嗎，老板？你后悔了？”我沒好氣轉(zhuǎn)身。
“接住。”你拋了一樣?xùn)|西給我，我下意識地伸手一接—— 一粒吉百利怡口蓮。
“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太苦了。我看著不忍心�！蹦懵柭柤纾瑪傞_手做無奈狀，孩子氣地笑著。
我笑起來，今夜頭一次真正地笑�！叭绻�每個顧客你都是又請客又送糖，遲早會關(guān)門的�！�
“并不是所有的顧客都會點(diǎn)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蹦阋廊皇强鞓返匦χ�。
“那么，謝謝。”我把糖放進(jìn)外衣口袋，“再見�！�
走出你的咖啡屋，感覺不到外面的寒冷。是你的咖啡溫暖了我，還是你的笑容溫暖人心？
我的手在衣袋里，緊緊握住那粒吉百利。
坐在顯示器前，臺燈柔和的光暈照在怡口蓮上。我想起你，想起你說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太苦時的表情——那一抹溫和的淺笑。
我剝開糖紙，巧克力色的糖果靜靜等著我。

第三次見到你，是我極度狼狽的時候。
星期一的清晨總是忙亂，尤其是鬧鐘沒有起到應(yīng)有作用后醒來的早晨。昨晚熬夜寫完三集對白，我睡過了頭。
臂彎上擱著大衣，右手是公文包，左手拿著一個蘋果，我就這樣匆忙地沖出家門。
偏偏公交車也要和我作對。站臺上排著長長的隊，人人都在抱怨車很久不來。
我沒時間等。公文包里有早上要簽的合約，遲到會造成什么損失我無法預(yù)計。我沖到路中央準(zhǔn)備攔車。
真是屋逢漏頂偏遭雨。這個混亂的早晨，連出租車都成了我的對頭。五分鐘的時間，竟然沒一輛車經(jīng)過。我不�？幢�，無奈地看著時間飛快地溜走。
一輛紅色的Ｐｏｌｏ停在我面前。我彎下腰，看到駕駛座上的你。
“上車�！蹦汩_了車門。
我該接住你伸來的援手？稍一猶豫，我在現(xiàn)實面前低頭了。
“謝謝。”我坐進(jìn)了你的車。
“去哪里？”你笑著問我。
“送我到最近的地鐵站，謝謝�！蔽铱酆冒踩珟А�
“樂意效勞。”你起步前行。
我沒見過像你這樣喜歡笑的男人，而且笑容能干凈溫和到讓人心安。我看看你專注的側(cè)面，煩躁的心突然定了下來。
“對不起，我能不能化一下妝？”我從公文包里翻出簡易化妝盒，征求你的意見。
你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會提出這種要求�！爱�(dāng)然可以�！蹦憧纯次�，鏡片后的眼睛閃著笑意。
我摘下眼鏡，瞇縫著眼打上粉底，涂了眼影、唇膏，好在你的車開得很穩(wěn)。然后我轉(zhuǎn)向你，“我的樣子，是不是比剛才好多了？”問出口，我才想到我們是連彼此名字都不知曉的陌生人。
“左邊的眼影有點(diǎn)淡�！蹦憧粗�我，居然認(rèn)真地指出我要改進(jìn)的地方。
我很辛苦地努力讓兩邊的眼影均衡。你不斷看我，笑不可抑。
“你不戴眼鏡，看上去很不方便。為什么不配隱形眼鏡？”
我被你無心的問題問住。我怎么告訴你，拍完一個人的婚紗照后，我的眼睛一戴隱形眼鏡就流淚不止？
“我兩年不戴了，過敏�！蔽蚁肓藗�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絲毫沒起疑心。當(dāng)然，是我多心地以為你會懷疑。
偶爾碰到塞車，我們聊著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
“會不會耽誤你上班？”上班高峰時段麻煩你送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搖頭笑笑：“我ＳＯＨＯ�！�
我重新打量你：開著Ｐｏｌｏ的男人，有自己的咖啡店，你的生活看上去很愜意。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絕對的公平，有些人在為生計奔波，而有些人已經(jīng)提前開始享受生活的樂趣。
嫉妒嗎？或許有點(diǎn)，但這就是命運(yùn)。我笑了笑。
“有什么不對嗎？”你轉(zhuǎn)頭，正巧看到我的笑。
“沒什么。”前面是地鐵站的標(biāo)志牌，我快到了�！案杏X你不應(yīng)該開紅色的車。你不適合這么張揚(yáng)耀眼的紅色�！边@是我看到你停車在我面前時，我的直覺。
我在你溫文爾雅的臉上，第一次看到一絲詫異。然而你的笑，讓我以為剛才是錯覺。
你將車�？吭诼愤叄�我打開了車門。
“喬墨笑�！痹谖乙�下車的瞬間，你說了你的名字。
我回身看你：“是微笑的‘笑’嗎？”
“是。”你依舊是溫和的笑容。
我下車，看著紅色的Ｐｏｌｏ駛進(jìn)車流。我笑了起來。
第一次相遇，我批評你喜歡的水餃；第二次相遇，你送了我一粒巧克力糖；第三次相遇，我知道了你的名字。我們，不會是純粹的路人甲乙了。

許程康和他新交的女友丁香約我吃飯。丁香在一家外企做文秘，取了一個很大眾化的英文名Ｖｉｖｉａｎ。自從安妮寶貝寫了《告別薇安》后，很多叫Ｖｉｖｉａｎ的女孩在網(wǎng)絡(luò)上把自己叫做薇安。他們在網(wǎng)上相識，程康的昵稱是“許文強(qiáng)”。
當(dāng)年我們一起看《上海灘》，許文強(qiáng)是程康第一個偶像。
丁香是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那種漂亮女孩。身上搭配著流行元素，在這個年紀(jì)永不落伍。我與何影第一次見到丁香，立刻被她鮮艷的桃紅配同樣耀眼的明黃晃花了眼，不約而同感慨自己老了。
她去洗手間，我沖著程康冷冷一笑。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拜托，免了�！彼�立刻告饒。
“這個會長久嗎？”我數(shù)不清他交了多少女友。若非看在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而且他比我還小一歲的份兒上，這種花心的男人我才懶得搭理。
程康無奈地笑笑。“默默，你說過沒有人會永遠(yuǎn)等一個不愛自己的人�！�
那是我給讀者的回復(fù)。程康每周會買報紙看我的專欄，將我的文字倒背如流。
“你舍得放棄？”我冷血地問，撕開他的傷口。
他喜歡何影，這對我不是秘密。
“我不放棄還能怎么樣？”他苦笑。丁香回來了，程康閉口不言。
“Ｊｏｙ，去酒吧接著喝�！倍∠闩d致勃勃地提議。
我謝絕了。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我沒時間浪費(fèi)。
和他們告別之后，我一個人走在上海最熱鬧的街頭。滿眼繁華，滿目歡樂，皆與我殊途。


2 Ｎｏ ｍａｔｔｅｒ ｗｈａｔ


我的生活其實很乏味，當(dāng)然如果只有賺錢這件事充斥生命的全部，人生肯定是無聊的。
所以車到終點(diǎn)站，我沒有直接回家，聽任自己的腳步向著你的咖啡屋而去。不想考慮怎樣回復(fù)那個迷惘的第三者，也不想再寫讓我肉麻至極的電視劇。在這個陰冷的三月夜里，我想念你溫暖的咖啡，還有你同樣溫暖的笑容。
八點(diǎn)，你的店生意興隆。我站在門口，看著和那天夜里截然不同的景象。
明亮的光線，不像一般的咖啡店燈光昏暗，或像茶坊那樣煙霧彌漫。店堂內(nèi)一共只有五張桌子，都坐了人。雙雙對對或形影相吊，和任何公共場合一樣。
左面粉藍(lán)色調(diào)的墻壁上，正對吧臺的方向只有一幅油畫——濃黑的畫布，右下角是一個孤單的人影，背后是有巨大翅膀的白色的鳥，正在遠(yuǎn)離。
“飛走的鳥，名字叫承諾。”你站在我旁邊，腋窩下夾著一個托盤。
我抬頭，你的笑容中仿佛有一絲感傷，稍縱即逝。
飛走的鳥，是你無法留住，還是你給了它自由？我想問，但終于忍住。
“想喝什么？”你已經(jīng)走回吧臺，平和的聲音。
“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我在你面前坐下。
你不贊同地?fù)u搖頭：“你像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用Ｗｈｉｓｋｅｙ調(diào)和，隔著冰涼的鮮奶油喝到的熱咖啡，”你深深凝視我，“就像你，身上帶著成熟的憂郁�！�
我心弦一震，從沒聽過這樣的贊美。女人需要稱贊，因為虛榮。我啞然失笑：“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老板�！�
你嘆口氣：“固執(zhí)。”開始動手煮咖啡。
你的音響放著Ｂｏｙｚｏｎｅ的歌，是我最喜歡的那首《Ｎｏ ｍａｔｔｅｒ ｗｈａｔ》。我撐著下巴，看吧臺內(nèi)的你忙碌著。
“那天我來，你沒放音樂。”我仔細(xì)回想，的確沒有。
“你進(jìn)來的時候，快十二點(diǎn)了，我準(zhǔn)備打烊�！蹦銓⒖Х缺�合著紙杯墊，放到我面前。粉紫色小碎花的瓷杯，同色的杯墊顯示出店家的精心，那天晚上無意中走進(jìn)來的我并未留意你的細(xì)致。
“原來我是你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蔽逸p輕笑著，用銀制的小匙攪動黑色的液體。
“今天，大概不會了�！蹦阈χ�，擦拭洗凈的杯子。
我低頭而笑，你不知道我是個固執(zhí)的女人嗎？我從公文包里翻出一支筆，在杯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推給你。
“章語默�！蹦隳钪�我的名字。柔和的聲調(diào)，低沉的聲音，真的有人能將人的名字念得優(yōu)雅動人。
這一刻，我相信名字不再是符號，真真切切代表你眼中的這個人。
你取出筆，在章語默三個字下面寫了你的名字，推還給我。
“喬墨笑�！惫�然和我猜測的一樣，可恨我讀出的名字依然像念代號。
“你可以叫我Ｊｏｅ�！�
于是從我們知道彼此名字開始，你一直叫我“語默”，而我就像你其他的顧客一樣，始終叫你“Ｊｏｅ”。
直到最后的時刻，離別序曲響起時，我才告訴你，我的英文名字叫做“Ｊｏｙ”。我甚至忘了問你，那個寫有你我名字的杯墊，它還在嗎？
“Ｊｏｅ，ｓｅｅ ｙｏｕ．”你的客人陸陸續(xù)續(xù)和你告別，只有我那一杯，仍舊沒喝完。
你對我的堅持好像毫不奇怪。你和我聊天，或者看我在紙上寫寫畫畫。
終于，快到十二點(diǎn)。你早已關(guān)掉了音響，也關(guān)掉了大部分的燈，只留著橘黃色的吊燈，和那天夜里我進(jìn)來的時候一樣。
“現(xiàn)在，語默小姐，你可以點(diǎn)你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了�！蹦阏驹诎膳_內(nèi)，連笑容也和那夜一模一樣。
我笑了，我的小詭計沒有逃過你的眼睛�！埃拢欤幔悖� ｃｏｆｆｅｅ．”
“固執(zhí)的女人。”你微笑著嘆氣，搖頭給我倒上一杯熱咖啡。
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結(jié)賬離去。
這個陰冷的夜，似乎流動著暖意。

下班后去你的咖啡屋成了我的習(xí)慣。你總是聽我嘮叨客戶的難纏、老板的苛刻，始終微笑。
我不喜歡說話，除了面對你和客戶的時候例外。客戶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而你讓我安心。
你對我，像對其他人一樣溫和。你是個很有耐心很體貼的男人，我曾經(jīng)看過你安慰一個失戀的女孩。
你關(guān)掉了所有的燈，特別為她制作了一杯咖啡。美麗的幽藍(lán)色火焰，在我的眼前跳躍，你低柔的聲音響起。
“當(dāng)愛情死亡的時候，記住擁有過的幸福就足夠了�！被鹧媛�慢熄滅了，黑暗中只有你用湯匙攪拌咖啡的輕微聲響，“就像皇家咖啡，你看到過的美麗，融化在了咖啡中。”
知道嗎，Ｊｏｅ，別輕易安慰失戀的女人。她們脆弱的心靈禁不住如此美好的慰藉，你會給自己惹來麻煩。何影說這兩年我變得很冷漠。也許她沒錯。歡情如紙薄，悲傷的眼淚在我冷然的目光中一文不值。
你按了吧臺內(nèi)控制燈光的按鈕，一室光明。你把咖啡杯放到女孩面前，抬頭看到我，微笑。
瞬間恍惚，我也想告訴你兩年前的故事，讓你為我做一杯這么美麗的咖啡。在Ｂｒａｎｄｙ的醇厚中，在暖暖的咖啡香中，我能忘記悲傷了吧。
可是，我的理智在下一秒悄悄回來，我還是固執(zhí)地點(diǎn)我的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我享受最原始的味道，包括愛情中所有的謊言。
今夜，我們就彼此的名字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
“你小時候，有沒有人叫你‘墨水’、‘木頭’之類的綽號？”我的位子，永遠(yuǎn)是你吧臺前的那個。
你擦杯子，臉上有陷入回憶時才有的悠然。“當(dāng)然有�！蹦阈χ�，開懷的笑容�！皩W(xué)生真是會想象，從名字的方言讀音也能起出綽號。”
我笑起來，想起何影的綽號。念書時我們都叫她“Ｐｈｏｔｏ”，即便如今二十多歲的人了，同學(xué)聚會上說起她還是逃不掉這個外號。她的名字和“合影”同音，那時我們剛學(xué)Ｐｈｏｔｏ這個單詞，不知是誰先這么叫了。我曾對何影開玩笑，說她是我們中間最早使用英文名字的人，結(jié)果被她狠狠捶了一拳。
“那時候你會不會生氣？”我想知道小時候的你，是不是也像現(xiàn)在這樣溫和。
“當(dāng)然了。哪個男生會心甘情愿讓別人起綽號啊？”你放下杯子，做了個直拳的姿勢，“沒少打過架�！�
我盡力想象你打架的樣子，怎么都無法和眼前斯文的你聯(lián)系起來�！拔蚁氩怀鰜恚�Ｊｏｅ，你小時候長的很兇悍嗎？”
你忍著笑，覺得我的問題不可思議�！耙欢ㄒ獌春凡拍艽蚣�？”
我傻傻點(diǎn)頭：“以前初中班級里有個很會打架的男生，他就是一臉兇惡。他給我起綽號，還喜歡拉掉我的辮子�！�
“他會這么做，是喜歡你吧�！蹦懵冻鲆粋�了然的笑容。
“我知道�！狈治隽藷o數(shù)癡男怨女之后，我早已了解當(dāng)年那個男孩的種種惡作劇其實只為一種叫喜歡的感情。可惜年少時候，以為那叫憎恨。
“你的綽號是什么？”你難得會問我問題。
“章魚啦、墨魚啦，離不開這些水產(chǎn)。”我笑看，浮光掠影的昨日片斷。
綽號有歸類的話，我們都屬于“諧音類”吧。我悄悄為這個巧合竊喜。
你看著咖啡壺中翻滾的褐色液體：“我們的綽號都是諧音�！蹦憔谷灰苍谙脒@件事。
一個微不足道的話題，在我們互相對視的目光中，有了些微不同。
回到家，我脫下外套，毛衣上還帶著咖啡的香味。打開電腦，我上網(wǎng)收郵件。
每天都會收取很多信。在情海中浮沉的男女，說不盡道不明的百轉(zhuǎn)千回。從來，我都是冷眼相看，犀利的筆鋒淡淡嘲諷。有時候，深陷情網(wǎng)的人需要當(dāng)頭棒喝的痛快淋漓，我撕開他們的傷口，將千瘡百孔的愛情中最丑惡的一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殘忍，也有效。
一個叫Ａｎｎｉｅ的女孩給我寫信，她的男友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她苦苦哀求他回心轉(zhuǎn)意，他卻執(zhí)意離開。
“每天，我到他家門口等他，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淚流滿面。我恨他的絕情，這么多海誓山盟難道都是假的？”
我看著Ａｎｎｉｅ的信，想到的卻是兩年前的自己——明知道人去樓空，還是希望有一天他會出現(xiàn)。
第一次，我的心柔軟了。我想起你給別人做的皇家咖啡，你為別人點(diǎn)燃的淡藍(lán)色火焰，你讓我相信男人給女人的不純粹是傷害。
“有些人注定不是你的。這么安慰自己，也許心里會好過一點(diǎn)兒。實在熬不過去，喝一杯皇家咖啡吧。愛情，有時像燃燒的方糖，美麗而炫惑世人，等到燃盡融入咖啡以后，甘苦自知。”我準(zhǔn)備用這封郵件作為本期的專題。
我把郵件和我的回復(fù)發(fā)給在報社做編輯的同學(xué)，關(guān)上電腦。已過零時的夜晚，對面的六樓卻還亮著燈。
是和我一樣不眠的人嗎？
兩盞燈，遙遙相對，仿佛兩個無助的守望者。

雙休日，不用上班的日子。我去了父母家，名義上是共享天倫，實際是為了解決三餐。
裝修一新的廚房，我最多用來燒水、煮面，著實浪費(fèi)了那些精美絕倫的刀具。他迷戀德國制造的一切東西，雖然售價不菲，我們還是搬回全套。
他抱著我，在我耳邊說：“默默，我要一輩子吃你煮的飯�！�
言猶在耳，他卻已不知所終，只剩下森冷的刀光嘲笑我多情自古空余恨。于是我也賭氣，除非必要堅決不踏入廚房一步。
一個人生活，可以簡單隨意，奈何排遣不開的寂寞如影隨形。這套房子盛載了太多的回憶，在每個角落逼迫我檢視傷口。
星期天晚上吃飯的時候，父母有意無意暗示我不應(yīng)該再想著過去，盡快找個好男人把自己嫁掉比辛辛苦苦賺錢實際得多。
他們最多是暗示，逃婚的男人是父親的朋友的鄰居的表哥的兒子。為著這個緣故，父母總感覺是欠了我很多。
相親是一次奇妙的經(jīng)歷。八竿子打不著的男女因為層層的關(guān)系聚首，吃飯，喝茶，說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然后各奔前程或者牽手一生。我的遭際，恐怕是相親故事中最最另類的一個。
我悄悄嘆氣，裝作沒有聽懂父母的暗示。
雨絲風(fēng)片。我在車站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沒有走向你的咖啡屋。
家冷冷清清，在雨夜似乎更加陰冷。我坐在客廳看影碟，裹著毛毯，仍舊驅(qū)散不了寒意。
好冷！跳進(jìn)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去喝杯熱咖啡。我抬頭，墻上穿著白色婚紗的女人冷冷看著我。
我和她對視，看到兩年前的自己。
她悲傷絕望的眼神，讓攝影師都不忍。她在墻上日日夜夜俯視這間新房，提醒我不要重蹈覆轍。
我緊了緊毯子，蜷縮在沙發(fā)上。
電話鈴聲響起，是何影。她問能不能來我這里避難。
聽她的語氣，八九不離十為了感情在煩惱。我笑笑，不忍心拒絕。
何影帶了兩盒超市里賣的哈根達(dá)斯冰激凌過來。我不想吃，她也不勉強(qiáng)我，埋頭飛快吃完自己那盒，伸向我面前。
見我沒反應(yīng)，何影又問我一次：“我真的吃了？”
我捧著熱牛奶，聳了聳肩。通常她會這么問，表示理智尚存，那就沒必要擔(dān)心。
她的手停在冰激凌盒蓋上，流下眼淚。
我認(rèn)識她很多年，最初是競爭對手。初中我們不同班，對彼此的認(rèn)識僅限于名次表上一前一后兩個名字。何影是個有趣的女人，自從她筆直走到我面前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動搖過這個想法。
她說：“麻煩你以后不要再考這么高的歷史分?jǐn)?shù)。”
我第一次聽到這么荒謬的要求。我看著她，那張和我一樣青春驕傲的臉，我淡淡笑道：“就因為你喜歡楊老師？”教歷史的楊老師雖然其貌不揚(yáng)，但博學(xué)多才，崇拜他的學(xué)生比比皆是。我想她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何影吃了一驚，好像被人揭破隱秘。她迅速恢復(fù)鎮(zhèn)定，直直盯住我的眼睛。“章語默，你果然很聰明�！�
她用數(shù)學(xué)交換我的歷史分?jǐn)?shù)，我們就這樣結(jié)成同盟。那天之后，我從書上學(xué)到“戀父情結(jié)”這個名詞。
何影是典型，她喜歡的男人無一例外都比她大十歲以上。當(dāng)我們年少，別人不會把她作為戀愛結(jié)婚的人選；到此時此刻，輪到他們使君有婦了。
她一直在尋找，卻始終在錯過。痛苦的不止是她，還有許程康。
“我放棄了。”何影說道。
在幾天之內(nèi)，我再次聽到同樣的話。我笑了，沒有人值得永遠(yuǎn)等待。
“程康有希望嗎？”出于私心，我這樣問。
眼淚還掛在她臉上，她笑起來�！澳�默，你不是說過感動不代表一定會愛上？程康很好，可是我不愛他�！�
我放下杯子，蜷起腿嘆氣。墻上的女人目光悲戚，現(xiàn)實中的我們被失望磨掉了所有的熱情。不同之處在于我是被所愛的男人，而她是被自己傷害。
冰激凌漸漸化了，我們沉默地看著。
“默默，你為什么還要住在這里？”她同樣在看我的婚紗照，忽然開口問。
為什么住在這個觸景生情的地方？我摘下眼鏡，眼里升起霧氣。因為我還沒放棄，還在賭有一天他會不會回來。
“有點(diǎn)冷。”等不到我的回答，何影自顧自抬手擦去淚痕。當(dāng)然會冷，她吃了一整盒冷飲，在三月的陰雨天里。
我也覺得冷，甚至還有一絲厭倦。那是我心底的寒冷。其實我怎會不明白，他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不可抑止地惦念你的咖啡，惦念你的笑容。在這個傷感的夜里，一杯咖啡或者一個微笑都是療傷的藥。
我缺乏勇氣，我不敢在最脆弱的時刻找你治療。
我的理智在墻上，冷冷看我。


3 Ｐｒｏｍｉｓｅｓ ｄｏｎ’ｔ ｃｏｍｅ ｅａｓｙ


星期一上班的公交車上，我看到紅色的Ｐｏｌｏ從旁邊駛過。是你的車嗎？
紅燈，車停下。我探頭出車窗，看到側(cè)后方駕駛座上的你。
上次看到這輛紅色的Ｐｏｌｏ也是星期一，是巧合吧。你是ＳＯＨＯ一族，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安排所有的時間。
我笑笑，為不同的際遇。轉(zhuǎn)綠燈了，紅色的Ｐｏｌｏ絕塵而去。你真的不適合這么張揚(yáng)的顏色。
我聳聳肩，打開手上的報紙。說到底，我們只是老板和顧客的關(guān)系。關(guān)心你，超出了這個界限。
我們，到這一步為止。
報紙連篇累牘地報道著伊拉克戰(zhàn)爭的進(jìn)展，比如美英聯(lián)軍在哪個城市遭到了抵抗，好像全世界除了這件大事再無其他。我瀏覽過報頭，索然無味。有時想想世間事莫不如此，在最初的熱切過去后，重復(fù)讓人生厭。
工作很不順。原先說好要來參觀廠房的客戶紛紛取消了行程，據(jù)說因為廣東地區(qū)發(fā)生的不明疫情。
Ｓｈｉｔ，和上海有什么關(guān)系啊？我在ＭＳＮ上向同學(xué)抱怨。
Ｃｈｒｉｓ：還是考慮現(xiàn)在吧。老編對你這次的稿件不太滿意。
Ｊｏｙ：Ｗｈｙ？
Ｃｈｒｉｓ：老編說讀者喜歡看你犀利的文筆，你怎么溫柔起來了。
我啞然失笑。溫柔？很久沒人這么說我了。從那天起，我的身上更多的是尖銳和防備。
下班，習(xí)慣成自然地走向你的咖啡屋。
“還是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你笑著問我。
我點(diǎn)點(diǎn)頭，背靠著吧臺。鼻端縈繞的咖啡香讓我全身放松。
“Ｐｒｏｍｉｓｅｓ ｄｏｎ’ｔ ｃｏｍｅ ｅａｓｙ，你準(zhǔn)備聽一個星期？”我隨口問道，眼睛卻看著墻上的畫。
“看心情。如果顧客厭煩的話，我會換�！�
我的眼光逡巡四周，情侶耳鬢廝磨，孤獨(dú)的人品味自己的寂寞，音樂是耳邊閃過的風(fēng)景，無心人聽一遍或者一百遍都是一樣。
“沒人投訴你放了一星期同樣的ＣＤ？”我轉(zhuǎn)身，看著你倒咖啡。
“除了章語默�！蹦阈π�，將咖啡放在我面前。
我的手放在杯子上，滾燙的杯身立刻溫暖了我冰冷的手心，直至燙手。你笑著看我捏住耳垂，搖了搖頭。
“今天，上班路上，我看到你。”我的樣子大概很滑稽，走進(jìn)咖啡屋坐到吧臺前的男人看了看我。一個穿精致套裝的女人，雙手捏住耳朵講話，聲音還不小，的確有點(diǎn)古怪。
是不是在別人眼里，我應(yīng)該優(yōu)雅地疊起長腿，點(diǎn)上一支摩爾，輕言細(xì)語眼神迷離？我被自己想象的畫面逗樂，肆無忌憚地笑起來。真奇怪，在你面前我全然忘記淑女該矜持地微笑。
剛進(jìn)來的男人熟絡(luò)地和你打過招呼，他點(diǎn)了Ｅｓｐｒｅｓｓｏ，然后埋首看書。你看看我，眼神似乎在說：這才是真正懂得享受咖啡的人。
意大利人熱愛咖啡，所以他們創(chuàng)造了Ｅｓｐｒｅｓｓｏ和Ｃａｐｐｕｃｃｉｎｏ。我并非排斥，只是有自己的堅持。
我不服氣地喝了一口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這是我喜歡的純粹，苦，帶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酸甜，是藍(lán)山咖啡的原味。
你把咖啡端給他，回到我面前。“星期一，我有事�！�
你的表情帶一點(diǎn)疏離，我明白這個話題該結(jié)束了。
“這幅畫很有意思�！蹦銙煸趬ι系漠�，可以隨意討論吧？“諾言，ｔｏ ｋｅｅｐ ｉｔ ｉｓ ｅｖｅｎ ｈａｒｄ。”
我在你的臉上看到一閃而過的傷感。該死的，我今晚是不是不該來這里，說出的話怎么總是讓你神色尷尬？
你沒說什么，走出吧臺收拾客人留下的咖啡杯。我看著你的背影，第一次感覺遙遠(yuǎn)。
“Ｐｒｏｍｉｓｅｓ ｄｏｎ’ｔ ｃｏｍｅ ｅａｓｙ，ｔｏ ｋｅｅｐ ｔｈｅｍ ｉｓ ｅｖｅｎ ｈａｒｄ．”坐在我旁邊的男人放下書掉轉(zhuǎn)頭看我，神色曖昧，“一個悲傷的夜晚�！�
我沉著臉喝咖啡，沒有理會他的搭訕。一生情我都不想要了，更何況是一夜情？我的沉默在對方看來似乎是默許，他伸手過來，搭在我的手背上。
我端起咖啡杯，正想對他潑過去，一只更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
“語默是我的朋友，不要騷擾她�！蹦阏驹谖覀冎虚g。背對著我，你的表情我看不見。
他沒再說什么，結(jié)賬離開。你轉(zhuǎn)身看看我：“對不起�！蹦闶钦嫘南氲狼�。
“Ｔｈａｔ’ｓ ｎｏｎｅ ｂｕｓｉｎｅｓｓ ｏｆ ｙｏｕ．”酒吧、咖啡店，一個單身女人出現(xiàn)在這些地方，總會給人某些暗示聯(lián)想。
“我回家了。”
“不點(diǎn)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了？”你的聲音在音樂暫停的間歇，分外清晰。
抬頭，我微微詫異。你覺得我離開太早嗎？
你比我更慌亂的樣子。我猜想剛才那句話你一定是沖口而出。也許深思熟慮之后，你永遠(yuǎn)不會問出口。
我牽動嘴角，給了你一個笑容�！埃蹋幔螅� ｏｒｄｅｒ，可不可以換你一個故事？”
“什么？”你抓緊手中的托盤，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分用力而有點(diǎn)發(fā)白。怎么，你很緊張嗎？是不是你已經(jīng)知道我想聽什么故事了？
我跳下轉(zhuǎn)椅，穿上大衣�！瓣P(guān)于ｐｒｏｍｉｓｅ�！痹诮�(jīng)過你身邊時，我輕輕吐出這句話。
“語默�！蹦阍谖冶澈蠼凶∥遥�聲音里有一絲震顫。
我回身：“不是今晚，Ｊｏｅ。等你愿意告訴我的時候�！�
你沒再看我，只是看著墻上的油畫。溫暖的橘色燈光打在你身上，今天晚上的告別你留給我一個悲傷的側(cè)影。
我推門，走進(jìn)風(fēng)中。

我收到了一封郵件，發(fā)件人的名字是ＩｖｙＧｕ。郵件主題挺有意思，她說“我不想做伴娘”。我聽過一個說法，一個女孩最多只能做兩次伴娘，做了第三次的話，那就嫁不出去了。我一笑，打開郵件。
很老套的故事，她喜歡的男孩愛上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們要結(jié)婚了，請她做伴娘。在婚禮前夕，她終于忍不住悲傷想要找人傾訴。
“我愛他，很愛很愛，可是我知道他愛的人始終是她。Ｊｏｙ，你說不屬于自己的人強(qiáng)求不到，我今天終于信了。原來不管我做了多少事，不愛我的人仍然不會愛我�！�
我打開新郵件，寫下主題“關(guān)于承諾”。我不知道這封郵件是給你，還是為了她。
“最美好的承諾，是一生一次，給自己最愛的人�？涩F(xiàn)實并非童話，時間、空間讓諾言不堪一擊。很殘酷，卻更符合人生。如果我們有幸遇到這樣的人，除了祝福對方的承諾天長地久，不必再做其他。諾言來之不易，要守住承諾更是難上加難，有了這樣的人，會不會讓我們對愛情多了一點(diǎn)希望？”
敲擊鍵盤的手指停住，我想起了你看著那幅畫的眼神。
“飛走的鳥，名字叫承諾�！蹦氵@么對我說過。
我真的變了，變得溫柔善良。若照以往，我會狠狠罵這個女孩，她這樣分明是想制造矛盾。我知道，是因為你的出現(xiàn)。
一杯又一杯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苦在口中，卻融化了心底的冰山。那一道傷痕，漸漸看不見。
真是可嘆，在我不再相信愛情的年紀(jì)，我竟然遇到了你。

我是一個二十六歲的女人，二十六周歲，而按照中國人的虛歲算法，我接近二十八歲了。
二十歲那年，第一個男朋友和我交往三個月后分手，理由：我對他太好。
二十一歲那年，第二個男朋友在半年后分手，理由：我對他太冷淡。
二十四歲那年，第三個男朋友在結(jié)婚那天分手，理由：沒有理由。
二十六歲這一年，我可以對愛情嗤之以鼻，對婚姻不屑一顧，對諾言心存質(zhì)疑；但是看到同學(xué)披上婚紗的幸福樣子，我騙不了自己。
別人的喜筵，別人的快樂，我只是幸福的旁觀者。我一杯接一杯地灌下紅酒。
他們吵嚷著要去鬧洞房，我推說醉了無法奉陪。等我從洗手間出來，方才熱鬧喧囂的酒店人去樓空，服務(wù)生收拾著殘杯冷炙。這就是人生，一些人的悲喜，在另一些人看來不過是一桌桌要收拾的碗碟。
我往自動扶梯走去，經(jīng)過外邊的酒桌。一個穿禮服的女孩獨(dú)自坐著，面前有一滿杯紅酒。上樓的時候就知道這邊也在擺結(jié)婚酒，我還差點(diǎn)走錯地方。她是伴娘還是主持人我不記得了，反正是她指點(diǎn)了我正確的方向，讓我趕上了同學(xué)結(jié)婚的開幕式。
“謝謝你�！蔽姨匾庾叩剿�面前，“你們也散了？”
“是啊�！彼�抬頭，臉紅紅的，估計喝了不少酒�！翱偸且�結(jié)束的�！�
在別人的喜筵后說這樣的話，好像不太吉利吧。她也許意識到這點(diǎn)，補(bǔ)充了一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欲蓋彌彰，越說越糟糕了。我笑笑：“小姐，你真的醉了。要不要替你叫部車？”
“不必了。”她對我笑笑，“謝謝你�！�
我揮手和她再見。在一千六百萬人口的城市，我們在今夜相遇，因為別人的喜筵黯然，不必再見了。經(jīng)過還沒撤走的結(jié)婚海報時，我下意識投以一瞥，看到了新郎、新娘的名字——孟子桓、宋巧云。海報上的俊男美女溫情脈脈地對視著，這類造型是婚紗店常擺的Ｐｏｓｅ之一。當(dāng)年我和他走了很多家婚紗店，看了無數(shù)兩心相許的婚紗照。那時我相信照片上的男女看到了地久天長，此刻我猜想他們最多在那一秒彼此相愛。
出租車將我?guī)У侥愕目Х任荨＠滹L(fēng)讓酒意上涌，我醉意醺然地闖了進(jìn)來。
酒精，或者婚禮，讓我的情緒失控。我抱住你，在你耳邊呢喃：“和我上床，Ｊｏｅ。”
“你喝醉了。”你的聲音該死地冷靜。
今天是星期五，那天之后我第一次踏足，你竟然只有這句話？
我很清醒，清醒地看著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自己。隨意倒在一張椅上，我摘下眼鏡，松開盤起的頭發(fā)，新燙的大波浪卷發(fā)散在肩膀上。臉上的妝沒有殘，身上的香水味濃烈，這一刻的我，應(yīng)該是嫵媚的。
“不會要你負(fù)責(zé)�！蔽覔u晃著站在你面前，伸手環(huán)上你的頸項。
“語默，我不想你后悔�！蹦悴粍�，任由我的唇膏在你臉上肆虐。“你值得一個好男人�！�
我伏在你的肩頭流淚，眼影、胭脂，我的臉一定糟糕萬分�！案嬖V我，世上還有沒有信守承諾的男人？”
“有的�！蹦愕幕卮鹧杆佟⒖隙�。
“為什么我就碰不到？”我抽泣，清醒得頭痛。
你拍著我的后背，低沉的聲音在我頭頂飄過�！安粫�永遠(yuǎn)那么倒霉。”
我緊緊抱著你，像溺水的人抓住拯救的浮木�！霸缫稽c(diǎn)遇到你多好�！�
“喝杯咖啡吧，或者你愿意說說你的故事�！�
我推開你，低著頭，不想讓你看到我最狼藉的樣子�！皩Σ黄�，我真的醉了。”我戴上眼鏡，始終低垂著頭。
你的聲音依然溫和：“我知道�！�
“晚安。”我拿著皮包，從你身邊走過。
你沒有留下我，甚至不問為何我會醉。一直，你都比我理智，明白你我之間不應(yīng)該多做糾纏。
我們像同極的磁石，稍稍接近就落荒而逃。

醉酒，一個絕佳的借口。不管那夜是有心還是無意，坦然面對你于我并不困難。
星期天晚上，我走到你的咖啡屋。十點(diǎn)，你竟然在鎖門。
“今天這么早關(guān)門？”我詫異，在你身后問。
你轉(zhuǎn)頭，路燈下，你的眼睛閃著柔和的光�！澳銖膩頉]在星期天光顧，所以不知道�！�
我和你并肩而行，仿佛一早知道我們同一個方向。Ｋｅｎｚｏ的青草味和咖啡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我暗暗吸氣。
“其實你完全不應(yīng)該用Ｋｅｎｚｏ�！弊罱�和你一起，我總控制不了語言，“你身上有咖啡的香味�！�
你溫和地笑著：“咖啡的味道，會隨風(fēng)而逝�！�
我踢著腳下的石子，靠近你一些。果然，Ｋｅｎｚｏ清晰可辨。那是我曾經(jīng)的最愛。
你說錯了，香水的味道也會隨著日子一天天變淡，最終消失。
“香水雖然比咖啡持久一點(diǎn)，但同樣會消散�！蔽业暮脛傩恼剂松巷L(fēng)，于是反駁你，“無論哪一種，當(dāng)你很久不接觸，慢慢就會忘記�！�
你看著我，眼眸中仿若閃過一絲驚訝。是路燈在鏡片上的反光吧？一閃而逝，我無法確定。
“是的�！蹦阗澩�我的論斷，“可是當(dāng)你再度聞到，你會記得。”
也許你并沒有錯，在那么多的氣味中，我能認(rèn)出你。
“本來想喝杯咖啡的。”我一腳把石子踢出好遠(yuǎn)，轉(zhuǎn)移了話題�！皼]想到你關(guān)門。因為明天是星期一？”
“是。我要早起�！蹦愫臀艺驹谛�區(qū)入口，“你住幾號？”
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快了起來：“六號。”
“順路，我送你�！蹦阃屏送蒲坨R，“我住十七號�！�
我微微有點(diǎn)失落，對面那盞和我一樣亮到深夜的燈，假如是你的話，這個世界就太小了。遺憾，因為我希望是。
我們默契地放慢腳步，將短短的路程延長再延長。路總會到盡頭，無論有多長。你將我送到了樓下。物業(yè)公司的審美趣味有待糾正，路燈發(fā)出的光竟然是慘白色，凄清無比。我思索著告別的語句，只道“晚安”就好？
你先開口了，卻不是告別。
“我掛在墻上的那幅畫，”背光的你，斯文儒雅的臉籠罩在陰影中，只有眼睛閃亮，“意思是如果兩個人的世界，只剩下你一個人，那么你就該讓承諾自由�！�
我不明白，為何今夜你會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晚安�！痹谖疫t疑的時刻，你轉(zhuǎn)身離去。
匆忙的背影，泄漏你的失措。你是不假思索，我確信。
我該不該竊喜，一步步接近了你？
超市相遇的路人甲乙，我們是不是跨過了一條看不見的界線？


4 Ａｍａｎｉ


一個二十六歲的女人和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你我背后各自都有故事，我確信。接近、逃離，都市男女對愛情開始時的各種伎倆早已爛熟于心�，F(xiàn)在的你我，仿佛是新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預(yù)告片。
我有心理準(zhǔn)備接納一段新的感情嗎？我不能確定，更不敢肯定的是你的心思。
或許就這樣若即若離，在曖昧不清的氛圍中順其自然吧。
星期一看到你開著Ｐｏｌｏ從車站前駛過，有點(diǎn)好奇你每周一次固定的出行，但我明白自己不該再問。男女之間的界限向來模糊，從路人到朋友到戀人，也許很快，也許一輩子都到達(dá)不了。
最近工作清閑了很多。伊拉克戰(zhàn)爭如火如荼，很多中東的訂單都取消了，而歐美的客戶對廣東不明的疫情惴惴不安，連上海也不敢來了。
難得打開電視看看，依然滿眼都是伊拉克戰(zhàn)事的報道——被炸毀的房屋，受傷的民眾，還有風(fēng)沙中行進(jìn)的美國大兵，當(dāng)然少不了中國軍事專家隔岸觀火的分析。
屏幕上不斷出現(xiàn)那個頭纏繃帶的伊拉克小男孩，驚恐的眼神，哭泣的模樣，我的心開始疼痛。是誰，剝奪了這張臉上本該有的笑容？是誰，摧毀了他本該有的快樂童年？
我關(guān)掉電視機(jī)，走出家門，向你走去。
在門口就聽到Ｂｅｙｏｎｄ憤怒的歌聲，“Ａｍａｎｉ，Ｎａｃｕｐｅｎｄａ，Ｎａｃｕｐｅｎｄａ，Ｗｅ Ｗｅ…”我輕輕一笑，推門進(jìn)去。
你靠著吧臺，手指跟著音樂打拍子。今天，你竟然沒有笑容。
“你也看過新聞了？因為那個叫阿里的伊拉克小孩？”這首《Ａｍａｎｉ》，喜歡Ｂｅｙｏｎｄ的人一定不會忘記。
你看著我，眼中有一抹復(fù)雜的神色，不過你沒說什么，僅僅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們聽著歌，任時光流逝。挫折，跌倒后起來，唏噓過后仍舊堅持前行，年少時聽著《海闊天空》，聽著《光輝歲月》，有一顆熱情向上的心；如今再聽，那個自信的少女早已走遠(yuǎn)，剩下一個對愛情畏縮、對前途茫然的二十六歲女人。
我熱淚盈眶，接過你送上的紙巾。
“二十年，彈指瞬間�！保茫姆诺筋^，你嘆息一聲。
“家駒也走了十年�！蔽逸p輕一嘆。
我們，眼眸交會處，看到彼此的感慨。是啊，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自己了。二十年也好，十年也罷，有些時間過去后就再也無法追回。
只能看著，看著似水流年。我們回不去了。

戰(zhàn)爭，讓我損失了中東的客戶；戰(zhàn)爭，讓我第一次看到你其他的情緒；戰(zhàn)爭，讓我感覺和你心有靈犀。
有些時候，身邊經(jīng)過的人也許正是我們苦苦等待的靈魂伴侶。更多的時候，我們選擇觀望，寧愿錯過也不愿冒險。
我們的感情易守難攻。大家都熟悉游戲規(guī)則：積極不一定能贏，保守或許不可能得到，但至少不會失去，比如自己的心。
你小心翼翼地端給我一杯咖啡：“試試看康寶藍(lán)的味道�！�
嫩白的鮮奶油漂浮在深濃咖啡上，仿佛是一朵潔白的蓮花。“你又想改變我的口味？”我舍不得一口喝下，將紙杯握在手中。
你笑笑，不置可否。
晃動，讓杯中的咖啡終于淹沒了白蓮花。我不知該遺憾還是懊惱，沮喪地喝下。
“奶油的香甜蓋過了咖啡本身�！绷钊梭@艷的康寶藍(lán)只剩下了舌尖上殘存的味道。
“固執(zhí)�！蹦闶兆呶业募埍�，扔進(jìn)廢物箱。
“我是不是很難相處？”固執(zhí)，對男人的吸引力很低。剖析了這么多愛情故事后，我對自己的個性不再樂觀。
你笑：“做真實的自己就足夠了�！蹦阃�托盤上放一杯Ｃａｐｐｕｃｃｉｎｏ，走出吧臺。
我看著你的背影，微微笑了笑。和你在一起，笑似乎變得十分簡單。面對你的笑容，我會不由自主放松繃緊的心弦，嘴角也會情不自禁往上彎起。是對所有微笑的臉沒有免疫力，還是單單你特別？
跌倒后，爬起來就是了。有必要一輩子畏縮不前嗎？我的目光追逐著你忙碌的身影，握緊手里的咖啡杯。
“不好意思�！蹦慊氐桨膳_，對我笑笑，“今天生意不錯�！�
“那該說恭喜才是�！蔽茵堄信d味地看著你往咖啡杯中放入方糖，優(yōu)雅地倒入熱咖啡，“客人點(diǎn)的什么？”
“維也納咖啡�！蹦阃�咖啡上加發(fā)泡過的鮮奶油，“最上層是冰奶油，中間是純正的咖啡，底下是甜甜的糖漿，一杯咖啡享受三種滋味，性價比很高�！蹦阕詈蟮哪蔷湓捵屛沂�笑。
人，不愧是高等動物。為了讓味蕾享受，竟然可以發(fā)明各種各樣的花式咖啡。同樣也只有人這種高等動物，有本事構(gòu)思各種各樣的謊言。
人類，真他媽的混蛋。我很不淑女地出口成“臟”，幸好你不在旁邊。
回家后要回復(fù)一個為了兩個女人左右為難的男人，我決定毫不留情地譴責(zé)他腳踩兩條船。我知道愛情沒有絕對的對錯，左右為難更像是專門為考驗我們薄弱的意志而設(shè)計，無論選誰都會是一種痛苦。當(dāng)事人需要的或者是同情，但是讀者不需要，而我在老編的臉色下更加不需要。
就像現(xiàn)在大多數(shù)言情電視劇一樣，看著屏幕上哭天搶地愛恨難解的男男女女，我們更多是置身事外的幸災(zāi)樂禍。
看別人的故事，我們是多么的幸福。
“想什么，這么投入？”你回到我面前，關(guān)掉音響。Ｂｅｙｏｎｄ憤怒蒼涼的歌聲消失在空氣中。我看看手表，快十一點(diǎn)了。
“我們?nèi)コ�歌吧？”我沖動地提議。
你吃了一驚的樣子，然后笑笑�！拔視�走音�！�
“沒關(guān)系�！蔽业男耐蝗慌�洋洋起來，這是我們第一次單獨(dú)約會吧？“我也是�！�
紅色的Ｐｏｌｏ將我們帶到錢柜ＫＴＶ。接近午夜，上海灘竟然還有這許多不眠的人。我笑起來，已經(jīng)兩年不曾涉足這些風(fēng)花雪月的場所了。我將自己放逐在寂寞的房間，在別人的喜怒哀樂中清醒自己的痛。
何影和許程康批評我太消極，他們說世上多的是戀愛不成功的女人，別人能走出來，為什么我就不能？
我無法回答，對那個一走了之的男人，我在恨他的同時仍有莫名的期待�？墒墙褚梗�聽到Ｂｅｙｏｎｄ的歌，我明白歲月流轉(zhuǎn)沒辦法回頭了。就算有一天在路上重逢，我也不會再追問當(dāng)年他忘了給我的答案。
點(diǎn)一首《當(dāng)愛已成往事》給我自己，就讓往事隨風(fēng)而去。生活總是要繼續(xù)，包括愛恨。
能和我一起唱嗎？我轉(zhuǎn)過頭問你。ＭＴＶ是李宗盛、林憶蓮的合唱版本。你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遞給你話筒。

往事不用再提，
人生已多風(fēng)雨。
縱然記憶抹不去，
愛與恨都還在心底……

居然，我沒走音。你唱得比我好，雖然沒有李宗盛蒼涼的聲線。
這一夜，記不清我們點(diǎn)了多少歌。我早就明白我們背后各自都有故事。平日那些說不出口的話，就在歌聲里輕輕說吧。
六點(diǎn)，我們走出ＫＴＶ。兩副鏡片后是兩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這個城市的清晨，樓房是灰白色，天空也是灰白色。就像狂風(fēng)過后，隱隱約約帶著蕭瑟蒼茫的味道。
空氣倒是異常地清新。我深深吸口氣。
你打開車門，我坐進(jìn)去的時候打了個哈欠。
你坐上駕駛座，扣好安全帶�！斑�要上班嗎？”
“是�！蔽艺�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又是一個大大的哈欠�！埃樱铮颍颍�．”
你笑笑，發(fā)動了汽車。
Ｐｏｌｏ行駛在平日擁堵不堪的馬路上，一路暢通。犧牲睡眠的好處，是看到這個城市迥異的一面。
紅日在高高的樓宇間慢慢升起。清晨的薄霧繚繞中，紅色分外妖艷。
“好久沒喝豆?jié){了。”車開過一家飲食店，你又倒車回去停在店門外。車窗外面就是一個個冒著熱氣的蒸籠，勾引我肚里的饞蟲。
你買了兩杯快立克包裝的豆?jié){還有肉包子回來。
吸管戳破塑料薄膜。第一口熱豆?jié){，就讓我從胃到指尖都溫暖起來。幸福有時候簡單到只是一杯熱豆?jié){。
“吃慢點(diǎn)，我，我不會和你搶�！蹦愦蟾攀潜晃依峭袒⒀实臉幼訃樍艘惶�，話語有點(diǎn)遲疑。
“我很久，”嘴里塞著多汁的肉包，我含糊不清地說話，“很久沒吃過熱的早點(diǎn)了�！�
你愣了一下，伸長手臂從后車座拿來紙巾盒遞給我�！斑�要嗎？”
我一口氣喝了半杯豆?jié){。明天我還是會恢復(fù)冰冷的酸奶、面包加蘋果的營養(yǎng)早餐，我是個固執(zhí)的女人，習(xí)慣絕對不肯輕易放棄。
熬夜后的早晨，我和你在Ｐｏｌｏ車中吃了一遍小吃攤上所有的早點(diǎn)，看著身邊逐漸車水馬龍——上班高峰時間到了。
我們終究要回到正常。若不是你，也至少是我，或者是彼此。

凌晨兩點(diǎn)被手機(jī)鈴聲吵醒。做銷售的一個壞處，就是老板要求我的手機(jī)必須二十四小時待命，誰讓我們的客戶遍布全球各個時區(qū)。
我摸到臺燈開關(guān)，然后找到我的手機(jī)。來電顯示的號碼是程康，半夜三更他搞什么鬼！
“喂�！蔽业恼Z氣并不好。昨晚和你唱了一個通宵，原指望今天補(bǔ)充睡眠，結(jié)果還被吵醒。許程康最好趕緊祈禱他找我做的事情緊急非凡。
“默默，你現(xiàn)在足夠清醒嗎？”他周圍非常嘈雜，似乎是在某個酒吧，或者迪廳。
“什么事？”我有準(zhǔn)備砍人的念頭閃過。
“足夠冷靜嗎？”程康還在不知所云。
我的耐心消耗殆盡，我不耐煩地命令他快點(diǎn)說完。
“我看到他了�！�
“誰？”
“劉建�！�
我突然呼吸困難，握著手機(jī)愣住。失蹤兩年的人出現(xiàn)，在我決定真正放棄之后。
“默默，你沒聽到嗎？劉建，是你那個失蹤的未婚夫�！背炭蹬挛衣牪磺宄�，在電話里大叫。
我聽到了。我告訴程康，聲音鎮(zhèn)定。
他要離開了，怎么辦？程康著急地問我。
他欠我一個答案，整整兩年。我該讓程康抓住他，然后痛哭流涕質(zhì)問他為什么背叛我！
“你現(xiàn)在哪里？”我問道。
“廣州。”程康上星期說過，他要去廣東出差�！拔�，他走出去了，你倒是說話呀！”
算了。我這么說道。就讓他走吧，反正他也不是沒離開過。
我掛了電話，靠著床欄想起了你。我站在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執(zhí)著地等待一場已過了檔期的電影。你的出現(xiàn)，讓我開始期待下一場戲。
“當(dāng)愛情消失的時候，記住曾有過的美麗就夠了。”你這樣對別人說過，點(diǎn)起淡藍(lán)色的火焰。
美麗幻影背后的殘酷真相，知道或者不知道有何分別？結(jié)局都是他離開我。
我已放開他，真相對于我更沒有意義。

在超市入口處碰到你，我們自然地推著一部車進(jìn)去，誰也沒有提起這樣是不是過于親密。是無心還是不愿刻意去想？
我曾經(jīng)和他手牽手逛過超市，每次都在家居用品的貨架前流連忘返，討論將來如何布置愛的小屋。他走了以后，我獨(dú)自來去，每次都直奔主題，決不對無用之物多看一眼。
你竟然和我一樣。你從外套口袋中掏出一張便條紙：“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歡逛�！蹦惚�歉地笑笑。
“我也不喜歡。”我也從外衣口袋掏出一張紙，“抓緊時間吧�！�
購物，于我們純粹是完成任務(wù)。我真的不敢想象自己竟然有過把超市當(dāng)南京路逛的時光。超市沒有變，改變的是人。
我在睡醒后想起程康的電話，依然清醒無比。我對墻上的女子說：“章語默，我們忘掉他，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只是婚紗的白泛起一點(diǎn)點(diǎn)黃。
我和你推著購物車走到了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在旁人眼中，我們像不像一對情侶？你拿起冷柜里的水餃，忽然樂不可支。
“怎么了？”我狐疑，直覺和我有關(guān)。
“想起第一次遇到你�！蹦阈�看我，“想不到有人會沖過來特意告訴我這種水餃很難吃�！�
我不好意思，那一次的我真的魯莽。“你沒被嚇到吧？”
“我覺得那個女人很可愛�！蹦銓⑺�餃扔進(jìn)購物車，“你要不要再試一次？”
“不必了�！蔽胰耘f沉浸在你所說的“可愛”中，訥訥道。
“怎么了，語默？”你推車離開，發(fā)現(xiàn)我沒跟上，又折了回來。
你是無心之語吧！我拋開心頭紛亂的情緒，故作歡快狀�！跋肫鹆藙”镜囊粋�設(shè)置，我要趕快回家碼字去�！蔽覔屵^你手中的推車，趕快推到收銀臺排隊。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對情侶，旁若無人地依偎在一起。我習(xí)慣性地冷哼，愛情就像超市里的商品，每一樣都有保質(zhì)期。他們還能相愛多久？你走到我身邊，順手從收銀臺前的貨架上拿了一條口香糖放進(jìn)車內(nèi)。
“你還寫劇本？”我們對各自的生活談得很少，你會奇怪相當(dāng)正常�！皼]聽你提過�！�
“寫的故事都很爛，怕你知道后對我扔臭雞蛋�！蔽议_玩笑道，順便調(diào)侃當(dāng)前惡俗的電視劇。就連編劇自己都覺得爛，觀眾的反應(yīng)可想而知�？上�，影視公司的老板熱愛俗套，當(dāng)一種模式成功后，模仿即便缺乏新意，但至少能保證不會賠錢。
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不止是生存，包括愛情。
你寬容地笑笑�！拔覐膩聿皇强量痰挠^眾，因為我根本就不是電視劇觀眾�！�
我盯著你看了三秒鐘，然后不可抑制地笑起來。
Ｊｏｅ，你在暗示我，自己是一個例外嗎？


5 Ｈｅａｒ ｍｅ ｃｒｙ


發(fā)生在廣東、香港的不明疫情有了一個明確的名字——非典型肺炎，英文簡稱ＳＡＲＳ。到目前為止，沒有發(fā)現(xiàn)病原體，沒有發(fā)明特效藥。脆弱的生命隨時隨地都在危險之中，因為疾病，因為戰(zhàn)爭，或者僅僅是情緒。
張國榮跳樓自殺了。讓人驚艷的程蝶衣，在愚人節(jié)這天給了我們一個黑色幽默。
我放下報紙嘆氣。上個星期還在ＫＴＶ點(diǎn)過他的歌，想不到剎那變幻，竟然真的“當(dāng)愛已成往事”了。
我以為你會感慨，會嘆息，沒想到你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我不能認(rèn)同放棄生命的人。”然后，端給我一杯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
“總有看不開的時候。一念之差，過了那個時刻就雨過天晴，但有些人過不去。”我客觀地說。我曾經(jīng)有過自殺的念頭�！白詺ⅲ�需要勇氣。”我設(shè)想過很多方法，沒有一種符合我不能痛苦不能死狀難看的理想，于是我還在呼吸。
“我覺得活著更需要勇氣。”你若有所思的目光投注的方向是我背后那幅畫，“很多人想要活下去，卻被老天宣判了死刑。能好好活著，是運(yùn)氣�！�
你很少有嚴(yán)肅的表情，何況是激動。今夜，我看到你難得的激動。是什么讓你的情緒波動得如此厲害？自殺？死亡？還是畫畫的那個人？
我轉(zhuǎn)身，看著墻上的畫�！斑@個畫家，是不是過世了？”看不到你的表情，我才能大膽問出口。
沉默了一會兒，你淡淡回答：“沒有。她還活著�！�
她？他？分辨你微妙的語氣，我認(rèn)定是“她”。
“那么這個她，離開你了？”我盡量讓語氣輕描淡寫。
我沒有等到你的答案，于是我只能轉(zhuǎn)身面對你——你頹喪的背影。我的心在這一時刻，擰成一團(tuán)。有一股酸味在我體內(nèi)蔓延，我嫉妒能讓你情緒低落的女子。
“難怪她勸你讓承諾自由，原來是她要離開�！蔽夜懿蛔∽约旱淖彀�。長久以來刻薄地分析別人的感情所練就的本能，即使對象是你，我依然一針見血。只是這一次，我的論斷夾帶了一點(diǎn)私人感情。
“章語默！”你回身，平靜無波的臉龐帶著疏離�！拔也恍枰�你來指點(diǎn)迷津�！�
微笑沒有減輕你的嘲諷，反而更加尖銳。你拉開彼此的距離，提醒我現(xiàn)實。是啊，你賣給我咖啡，我們連朋友都算不上，這就是你我之間的現(xiàn)實。
我放下咖啡杯，從錢包里拿出一百元遞給你。你沉默地接過，找給我零錢。
我一個人回家，沒有說再見。當(dāng)我感覺到心里的醋意，我明白我過了界——對你的關(guān)心。
無論你背后是什么故事，你既然不想說，我也不想再多問。
有些男女像平行線，無限接近卻永遠(yuǎn)不會相交，我們就是這樣吧。
我笑笑，看著自己的影子被路燈拉長。
不說再見，你我都明白，意思是不必再見了。

兩天、五天、一個半星期了，我沒再踏足你的咖啡屋。習(xí)慣，要克服很難，可是只要有心，沒有改變不了的習(xí)慣。
我的胃炎又發(fā)作了。醫(yī)生警告我要注意飲食習(xí)慣，尤其是晚上不能絕食。兩年多以前，他會和父母監(jiān)督我吃完晚飯�，F(xiàn)在的我自由了，同時重蹈覆轍。
我用電飯煲煮粥。粥是我比較喜歡的食物，有時候我覺得咀嚼實在是件辛苦的事，喝粥就輕松多了。
白粥的香味溢滿廚房，我的胃在饑餓中蠕動。我打開冰箱，倒了杯牛奶放進(jìn)微波爐。
先喝杯牛奶，否則會餓瘋掉。我想著，轉(zhuǎn)動定時的開關(guān)。幾乎在同一時刻，我想到了電飯煲正在使用，我飛快地將微波爐開關(guān)扳回原位。
一片黑暗！我覺悟得太晚。保險絲被燒斷了。
我在廚房的抽屜里摸索到手電筒，打開，總算有了一線光明。我在打開的抽屜里翻找保險絲。該死的，放到哪里去了？過年接過一次，明明放在這邊。
沒有！我把所有的抽屜翻了一遍，不得不接受事實。
我的胃開始痛，粥還沒煮好，家里更是一片漆黑。
我在令人窒息的黑色中，喝下冰冷的牛奶。然后我擦干眼淚，穿上鞋子出門去買保險絲。
便利店竟然說沒有！我忍住罵人的沖動，憤憤不平地走到街上。當(dāng)然為了填飽空空的胃，我還是壓下不滿勉強(qiáng)買了幾串熱氣騰騰的關(guān)東煮。
你的咖啡屋就在眼前。要不要進(jìn)去問候一聲？
我猶豫了半天，用肩膀頂開了門�！埃剩铮�，你有沒有多余的保險絲？”這句開場白如何？不像冰釋前嫌，不像刻意求和，自然得好像從未發(fā)生過齟齬。我咬了一個貢丸，等你的反應(yīng)。
“有。”你低頭在吧臺的抽屜翻找，拿出一截保險絲。
“謝謝�！蔽疫M(jìn)來，徑直走到吧臺，“這么短？”
“火表上應(yīng)該夠了�！�
“對我來說太短。”我搖頭，“我都要用這么長�！蔽冶葎澚艘幌�。動手能力不強(qiáng)的我，每次換保險絲都要浪費(fèi)很長一段。我想起來為何找不到了，上一次已經(jīng)用完了最后一截。
你笑著，搖頭嘆口氣�！坝心氵@樣的朋友，我該說什么？”
“說什么？”你的笑，表示我們和解了吧？我微笑，喝下紙杯里明顯味精過多的湯水。
“當(dāng)然是義不容辭幫你換了�！蹦愕男θ�，和第一次見到時一樣。
我們在半夜三更換好保險絲，我按了墻上的電燈開關(guān)，光明重現(xiàn)。
“進(jìn)來喝杯東西吧�！蔽艺驹陂T口，客氣地邀請。
“太晚了。”你客套地婉拒。
“那至少洗一下手再走�！边^門不入從來不是中國人的待客之道，何況對象是來幫忙的朋友。
“那么打擾了�！蹦悛q豫了一下，開始脫鞋。
“不用了，Ｊｏｅ。”我忙阻止�？茨阋呀�(jīng)解開了鞋帶，我打開鞋柜，拿了許程康或者父親來訪時才用得上的男式拖鞋出來。
“請進(jìn)。”我把你讓進(jìn)客廳。沙發(fā)上攤著我來不及收拾的衣服，甚至有內(nèi)衣。我胡亂把衣服揉做一團(tuán)，尷尬地沖進(jìn)臥室。
你是兩年來除了父親和程康之外第一個來拜訪的男人，竟然讓你看到這般邋遢的景象，我真是沒面子。我在臥室里自怨自艾，梳妝鏡中的女子面紅如酡。
鎮(zhèn)定，章語默！我命令自己。
調(diào)整好情緒，我走到廚房�！埃剩铮�，喝咖啡好嗎？不過我只有速溶的�！蔽冶M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常常光顧你的咖啡屋之后，那罐雀巢不知給我擱到哪里去了。我打開一個個櫥柜。
“我坐坐就走。你不用忙了。”反而你的聲音似乎有點(diǎn)不自然。
我從廚房走到客廳，你的目光從墻上的照片移到我身上�！澳�，結(jié)婚了？”
我看著墻上八寸的鏡框，里面是一個穿白色婚紗的女人——漂亮、憂傷�！安钜稽c(diǎn)�！蔽倚πΓ�“不過新郎在領(lǐng)結(jié)婚證那天跑了。”
想不到今晚，我竟然能用調(diào)侃的口吻說這件事。
“對不起�！蹦慊琶Φ狼�。
“你又不是那個跑掉的男人，需要道什么歉？”我坐到你身旁，“好萊塢拍過《落跑新娘》，我的經(jīng)歷可以拍一部《落跑新郎》了�！蔽业男θ菔遣皇亲砸詾闉t灑，其實很勉強(qiáng)？為何我在你的臉上看到越來越多的不舍？
“語默，難過的話就哭吧。”你輕聲道。
“收起你的同情，喬墨笑！我不需要�！蔽揖髲�(qiáng)地昂起頭，“我努力賺錢，還房貸，孝敬父母，養(yǎng)活自己。沒有男人，我一樣做得到�！�
你伸出手，將我的頭發(fā)撥到肩膀后，動作溫柔�！袄鄣脑捑腿ノ夷抢�，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我免單�！蹦愕纳袂閹е鴳z惜，甚至還閃過一絲柔情。
我們之間曖昧如潮涌。靠近的身體，你用青草味的Ｋｅｎｚｏ，我用Ｋｅｎｚｏ Ｆｌｏｗｅｒ——那一朵魅惑的紅罌粟——像愛情、性，讓人欲罷不能。
你的手停在我的肩膀上，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我屏住呼吸。
溫暖的手滑過我的臉頰，最終落回你的膝蓋。耳邊，是你沉重的呼吸聲，還有我自己的心跳。
“很晚了，我該走了�！蹦阏酒鹕�，臉上是一貫的微笑，“晚安，語默�！�
我送你到門口，看著你離去的背影。我抬起手，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最后還是慢慢放下。
剎那情動，我想擁有你的體溫，奈何我只能放你而去。

許程康從廣州回來了，說好與何影一同來看我。我聽到門鈴響起打開門，看到何影一臉戒備地和程康保持兩米以上距離。
“默默，快去拿體溫計�！彪y怪她緊張，ＳＡＲＳ帶來的死亡陰影還籠罩在我們頭頂。誰讓程康在這個敏感的時間去了危險地帶？
看得出他非常不高興，我愛莫能助聳聳肩，從抽屜里找出體溫計。
確認(rèn)許程康體溫正常，何影才肯放他進(jìn)來。他邊脫鞋邊指責(zé)我們兩人太冷漠，連句慰問都沒有，反而先顧著自己安危。
我端茶過來，遞給他們。
“給你的�！焙斡皬谋嘲�里摸出一盒板藍(lán)根，扔到程康懷中，“走了很多家藥店才買到，別再說我們冷血了�！彼�向來如此，嘴上損人厲害，但心最軟。
程康像得了寶貝，樂呵呵的合不攏嘴。我嘆了口氣，認(rèn)識他們十多年，襄王有夢神女無心的故事也看了這么些年，原來真的有一種感情叫做執(zhí)迷不悟。也許因為我們都還有執(zhí)著之心，那是唯一不能退讓的Ｄｅａｄ ｌｉｎｅ。
我明白程康找我一定是為了劉建的事情，我等著他的問題。果不其然，他轉(zhuǎn)向了我。
“默默，你哪里不對？好不容易才看到他！”我猜想程康一定沒有追上去，否則他也不至于如此耿耿于懷。兩年前發(fā)生的事情，難過的不止我一人。作為我最好的朋友，他們分擔(dān)了我的痛苦。
“你看到了那個混蛋？”何影第一次聽到這件事，她先捶了許程康一拳，“你應(yīng)該沖上去先揍他一頓再問理由！”
我微笑著看他倆，坐在他們中間，一手?jǐn)堊∫粋�。“理由，重要嗎？”
你就不想問清楚當(dāng)年他干嗎要逃婚？何影大驚小怪地叫。
程康一臉不可思議狀，側(cè)著英俊的臉，他問我：“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我含笑不語。畢竟是多年的朋友，他自然明白我的改變。是，我遇到了你。你的出現(xiàn)，改變了我以往的執(zhí)著。
“Ｗｈｏ ｉｓ ｉｔ？”何影轉(zhuǎn)過來，捏著我的臉問。
我該如何向我的朋友形容你？我想起那一夜，你就坐在我此刻的位子上。溫暖的手在我的臉上游走，那一刻的你在想什么？
我們的距離看起來接近，但從來都很遙遠(yuǎn)。

“盲目的愛情就像飛蛾撲火，明知道死路一條，還是控制不住渴求接近�！蔽疫@樣回復(fù)一個做替補(bǔ)的男人，在心底冷笑自己也是那小小飛蟲。
我是又一次墜入愛河，還是因為寂寞的時候，你恰巧在我身邊？我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只是每天會到你這里消磨漫漫長夜的一部分。
我總是坐在吧臺，看著你磨咖啡豆、煮咖啡、將鮮奶油打到發(fā)泡，然后端出一杯杯濃香四溢的咖啡，而我堅持點(diǎn)屬于我自己的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
在我來過的這些夜晚，也只有我才會點(diǎn)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最苦、最澀，但最純粹。
你不再妄想改變我的口味，僅僅在我心情糟糕的時候，建議我品嘗你試做的咖啡。
“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只會讓你更加煩悶�！蹦愕奈⑿Γ�才是我無法拒絕的原因，尤其是與微笑同時送上的一杯拿鐵，一杯摩卡，或是一杯馬琪雅朵。你總說這是不成功的次品，不能賣給客人，只好委屈我?guī)兔Α跋麥纭薄?br /> ＳＡＲＳ肆虐中國。中央四套已經(jīng)從伊拉克戰(zhàn)爭專題轉(zhuǎn)換成了“非典”專題，新聞上每天增加著發(fā)病、死亡的人數(shù)，我們活在恐慌中。
你的生意清淡不少。非常時期，大家都放棄外出，還有哪里比家更安全？只有我，堅持不懈天天來報到。
常常是整晚就我一個顧客，還是你堅持請客的顧客。我為你的營業(yè)額擔(dān)心，你卻始終微笑不語。
“這段日子，你還是關(guān)門吧。”我第Ｎ次提出建議。雖然看不到你，我大概會舍不得。“太浪費(fèi)水電�！�
“沒關(guān)系�！蹦泓c(diǎn)燃浮在咖啡上的朗姆酒，“有火焰的咖啡關(guān)燈后會更加漂亮，你多點(diǎn)幾杯，就替我省電費(fèi)了�！�
我失笑，看著火焰漸漸隱滅。
我們靜靜喝著咖啡，唇舌感受著咖啡的醇，朗姆的芳香。黑暗中，我依然能看清你的笑。
“我沒見過比你更喜歡笑的男人了�！蔽叶酥�咖啡杯，黑夜掩蓋著我的心亂。
你放下咖啡杯，雙手交握擱在桌上�！拔乙郧安幌矚g笑�！蹦愕穆曇粼诤谏�中顯得溫柔而憂傷，“一個女孩對我說，既然我的名字中有個笑，那一定是老天要讓我多笑。”
我們之間忽然沉默下來。我傾聽你悠長的嘆息，仿佛光陰流轉(zhuǎn)，你又看到她。她是誰？能讓你提起的時候，連聲音都帶著放不下的心痛？你在看她，而我在看你。我忍不住想探究真相，人類天生具有好奇心，更何況還是你的秘密。
前車之鑒讓我遲疑，這個溫馨的夜晚，我不忍心見到你用冷然相對破壞它的美好。
“是畫畫的那個女孩？”我終于越過界，心中警鐘大鳴。
你看著我：“是�！边@一次，你不再逃避。



6 Ｔｈｅ ｃｏｌｏｒ ｏｆ ｔｈｅ ｎｉｇｈｔ


那個畫畫的女孩，那個讓你一生微笑的女孩，她現(xiàn)在在哪里？我想問，最后還是沒問。
我和你，我們其實很相像，清楚自己的原則。也許我們有同樣的固執(zhí)，就好比我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是不變的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
你的笑是為她，無論她人在何處，她始終在你心里。
一個心有所屬的男人，要想贏他的心，難度很大。我早過了二十歲，已經(jīng)沒了挑戰(zhàn)的熱情。
二十歲那年，我會主動去追系籃球隊長，因為我喜歡他。
二十六歲這年，我想能這么看著你就好，即便我喜歡你。
我會告訴自己，你的笑容不是為我。雖然心亂，我依然能面對。
我不問，于是你也不說。畢竟往事只適合偶然提起，而你向來比我更理智。
時光悄然而逝。我開始戴上口罩?jǐn)D公交車、坐地鐵，見客戶的時候也拱手為禮，吃飯應(yīng)酬出差一概全免。ＳＡＲＳ，折磨著我們脆弱的神經(jīng)，同時讓我們修身養(yǎng)性。有記者在街上隨機(jī)采訪過市民，大家都說陪伴家人的時間多了，平時沒空看的書終于能拿在手上好好閱讀了。
看著這些報道，我藏在口罩后的嘴角彎起微笑的弧度。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多了以后，我不知不覺感染到你愛笑的習(xí)慣。生活的苦痛挫折，無論是笑著面對還是怨天尤人，已存在的事實不會有任何改變。如果微笑至少能讓旁觀者感受一絲溫暖，那為何我們要愁眉苦臉終日？
我每天早早下班，看到你點(diǎn)亮的燈，我會推門進(jìn)來，不管刮風(fēng)下雨。不需要多余的話，你會送上一杯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而我會坐下細(xì)細(xì)品味。
我們之間，沒有外面鋪天蓋地的恐慌，只有咖啡的濃香和一些縹緲的默契。
老板大發(fā)善心在辦公室發(fā)口罩，內(nèi)有活性炭。據(jù)說能過濾百分之九十以上空氣中的細(xì)菌、浮塵。
我多要了一個，是給你的。老板白了我一眼，卻沒說什么。非常時期，他允許我們自私。
下班后，我照例來到你這里。
“先喝這個�！币槐�橙色的液體放在我面前，讓我措手不及。
“什么？”我湊近，熟悉的香味撲鼻。
“力度伸。補(bǔ)充維生素Ｃ�！蹦惆變舻哪橗嬀谷挥幸稽c(diǎn)紅。
我每天在辦公室會喝一杯力度伸。老板難得大方地買了一箱力度伸給我們增強(qiáng)免疫力。災(zāi)難，讓吝嗇的老板也有了些人情味。
我乖乖喝下。一天喝兩杯，會不會導(dǎo)致維Ｃ攝入過量？我從公文包里拿出盒裝口罩，推給你。
“ＳＡＲＳ這么厲害，你也要預(yù)防。”我的臉有點(diǎn)發(fā)燒的感覺。
你笑了起來：“最近生意很差，基本上沒有人光顧�！毖韵轮�意，就是你用不著吧？
“哦。我忘了你有車�！笨粗�你皺眉沉思，我尷尬地笑笑，“老板多買了一個，反正是不要白不要�！庇�蓋彌彰是不是這樣？“沒想到你根本不用像我一樣坐地鐵�！蔽疑焓郑�想拿回來。
你搶先一步收進(jìn)柜臺。“我去超市可以戴啊�！蹦愕男θ绱猴L(fēng)，“謝謝你，語默。最近口罩很難買到了�！�
你剛才皺眉想的就是如何不辜負(fù)我的好意嗎？心頭一暖，我想說的話卻被突如其來的手機(jī)鈴聲扼殺了。
“喂？”我抱歉地對你笑笑，接通電話。是媽媽打來的。
“默默，你還在外面啊？”媽媽在電話那頭關(guān)心地問。估計她打到家里去過，所以才打手機(jī)找我。
“在喝咖啡�！�
“默默，‘非典’這么厲害，你不要到處亂跑�！�
早知道就該說加班，以免父母擔(dān)心。
“我知道，媽。有什么事情��？”
“哦。樓下的王阿姨要給你介紹個……”
“相親免談�！鄙洗蜗嘤H后的創(chuàng)傷，我才剛剛平復(fù)。再來一次嗎？Ｎｏ！
“默默，你不能一輩子不結(jié)婚吧？”是父母對我的消極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吧？所以明知我對相親有抵觸情緒，仍然把我積極推出門。
“媽，沒電了。以后再說�！蔽掖颐�掛斷電話，鐵了心違抗老板命令堅決關(guān)機(jī)。
回頭，對上你微笑的臉�！盀槭裁床蝗ィ俊�
“我跑掉的新郎就是相親認(rèn)識的�！蔽覔u頭，拿著銀制小匙攪拌我的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拔矣行睦黻幱啊！�
“你想過理由嗎？”你的面前是一杯綠茶咖啡。清爽的綠茶香，合著咖啡香，縈繞在鼻端，竟然蓋過了純粹的藍(lán)山。
“也許是他遭遇不幸，不想拖累我�！蔽彝蝗蝗涡缘赝�你的咖啡中加了一勺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或者是他中了五百萬，不想和我分享。”許程康曾有機(jī)會替我問清楚，可是我放棄了。不了解真相在過去的我看來會有不甘心，但在看過那么多悲歡離合的感情之后，我想無知有時未嘗不是幸福。
你縱容我的胡鬧，笑著喝一口變味的咖啡�！澳阆Ｍ�是哪一個理由？”
我看著你，想起我曾經(jīng)深愛過如今已成回憶的男人。他給過我歡樂，分手的紀(jì)念卻是心碎�！拔蚁Ｍ�是——后面一個�！闭媲械貝圻^，那不是幻想。如果他的離開一定要有一個理由，我還是想看到他快樂。
你一口氣喝完咖啡：“語默，你會找到懂得珍惜你的人�！蹦爿p輕翻過我的手，在我的掌心放上一粒吉百利怡口蓮。
我第一次來時，你送給我一粒怡口蓮。你說：“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太苦了，我看著不忍心�！蹦敲唇褚梗�你是不是切切實實感覺到了藍(lán)山的苦澀？
如果我們中間不是隔著吧臺，我想我會投入你的懷抱。我看著你，眼鏡有些模糊，是因為鏡片后淚眼蒙眬？
Ｊｏｅ，別再這樣安慰我了。你會讓我忍不住越過界限，奢求不屬于我的笑容。
我清了清嗓子，岔開話題，“剛才提到開車，你怎么會買紅色？我覺得你更適合深藍(lán)色的Ｐｏｌｏ�！�
我看不清你的表情，只感覺到你的手從我手中退走。
“畫畫的女孩叫曉佳，顧曉佳�！蹦愕哪抗庖欢ㄓ衷竭^了我，投注在對面墻上的油畫�！八�喜歡紅色，她說紅色是熱情的顏色，能讓人想起生命中激動人心的瞬間，所以我買紅色的車。”
我的眼淚無影無蹤，所以我看見你唇邊那抹笑痕——溫柔、傷感。我一口氣喝光我的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為什么，當(dāng)事實告訴我你果真不屬于我，我的心苦澀滿溢？
你看了看我，收走了我的咖啡杯。
我剝開怡口蓮的糖紙，放進(jìn)口中�；丶抑�后，我打了個電話給父母，我愿意見見他們口中的青年才俊。

和青年才俊約會之前，我又接到了一個Ｃａｓｅ，寫一個都市男女的言情電視劇。
有男有女，就必須有感情糾葛。不知道觀眾會不會感覺俗套？反正我很煩。
看在錢的份兒上，我接受了。
俊男美女，一見鐘情的往往會分開，斗氣冤家的肯定成一對。我很受不了老板的思路，但是出錢的是老大。ＯＫ，我可以在背后罵所有的老板都智商偏低，當(dāng)面我一定笑著采納老板所有弱智的建議。
這就是生活，也是我一部分的人生。
雙休日開了兩天準(zhǔn)備會議。我沒去父母家，也錯過了一次和青年才俊見面的機(jī)會。他很忙，不見得每個周末都有空。
難道我就很閑嗎？被媽媽數(shù)落后，我掛上電話嘆氣。
我坐在電腦前碼字。男女主角相遇的地方，那就在超市吧，搶最后一盒酸奶。沒辦法，劇集的開頭就要有個小高潮。片商哪有空閑看完整部電視劇，一般只會看第一集，以及結(jié)尾，中間部分抽幾集看。按照一集電視劇四十五分鐘的長度計算，至少每一集要設(shè)置五個小高潮。
這真不是人干的活。生活哪有那么多的意外、巧合？
我想起了你，想起我們第一次的相遇。我笑了，視保屏上清清楚楚映出我的笑容。
男主角戴眼鏡，女主角也戴眼鏡。這部劇集的贊助公司里有一家是賣眼鏡的，是湊巧，也是現(xiàn)實中的你我。
喝一口速溶的雀巢，失了咖啡的清香。咖啡，果然還是手工磨碎后煮出來的最好喝。
煮的時候，咖啡壺中香味撲鼻，手上還有那余香縈繞。那是享受，是我坐在吧臺外看著你時的感受。
你一定享受著這種感覺，很幸福很充實的樣子。
那一刻你有沒有想起什么人？想到的那個人，是眼前的我還是你心里的曉佳？
你的笑容，你的紅色Ｐｏｌｏ都是為她。
星期一早晨，我坐在公交車上，看著一起等紅燈的Ｐｏｌｏ。雖然不是紅色，我還是想起了你。

何影在ＭＳＮ上問我下班后有沒有興趣陪她逛街。我看看臺歷，父母三令五申讓我抽時間和青年才俊約會，就定在了今天。
我不敢告訴何影自己今晚要相親，只能用寫稿作為理由婉拒。她心情不見得好，發(fā)過來的表情符號都是耷拉著嘴角。
我勸她ＳＡＲＳ還沒解除警報，乖乖呆在家里最安全。不過何影不像我一個人住，她想出去逛街一定是受不了父母整天嘮叨她的終身大事。
何影確確實實受過兩次情傷。仔細(xì)研究一下，我們兩人的感情之路居然都坎坷。她總算還有一個許程康在暗戀她，而我卻是兩手空空。

影子：回家我爸媽的嘮叨受不了。
Ｊｏｙ：找程康陪你去吧。他反正隨叫隨到。
影子：他沒空，最近和Ｖｉｖｉａｎ好像在冷戰(zhàn)。

那次來過我家之后，很久沒和程康聯(lián)絡(luò)了。而自從和丁香吃了一頓飯后，我?guī)缀踉贈]見過她，我甚至以為程康已經(jīng)和她分手。想不到他們還在糾纏。該怎么說程康呢？何影在他心里，任何人都取代不了。
有時候愛情就是這么莫名其妙。明知道堅持不會有結(jié)果，也會無數(shù)次質(zhì)問自己為何不能干脆利落一了百了，可如果處理感情都能像做外科手術(shù)那樣，世上便不會有如此多的癡男怨女。
我對著顯示器嘆息。在這個越來越現(xiàn)實的世界，我們的執(zhí)著算不算一種傻氣？
下班后，我往相反的方向離開。青年才俊，我對他興趣寥寥，只想著如何向父母交差。
他是醫(yī)生，做Ｂ超的醫(yī)生。父母家樓下的王阿姨陪著媳婦做產(chǎn)檢的時候認(rèn)識的。三姑六婆一打聽到哪個男人形單影只，立刻就能聯(lián)想到另一個有同樣問題的女人，我除了敬佩她們的熱心，還能怎樣？
快下班的時候接到父母的電話，再次提醒我不要無故放青年才俊鴿子。
心頭恍惚閃過你的微笑。我竟然隱隱產(chǎn)生一個可笑的念頭，如果對方是你，也許我就不會反對了。電話里父親聲音嚴(yán)肅，我妥協(xié)了，不再堅持。
于是我們見面了。在大家紛紛往家里躲藏的時候，我們居然冒險。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笑——好像《天書奇譚》里的府臺大人。對，就是那個走路一跳一跳的胖府臺。我忍住了，長相從來不是衡量一個人的準(zhǔn)繩。章語默，我警告自己，看看那些所謂的帥哥留給你的傷疤。
我們在新天地的Ｓｔａｒｂｕｃｋｓ見面。露天的座位。專家說在通風(fēng)的環(huán)境中ＳＡＲＳ就失去威力了。這里可是四面都有風(fēng)。
喝完一杯咖啡的時間，對于相親的男女而言恰到好處。既可免去吃飯時不佳的吃相給對方留下壞印象，又可憑借自己的飲料消耗度控制談話的長短，一舉兩得。我記得有一期專欄，我曾給一個準(zhǔn)備去相親的女孩出過主意。想不到此刻，我又成為其中之一。我不免略微諷刺地笑了笑。
我點(diǎn)了摩卡咖啡。因為你曾經(jīng)邀請我品嘗。
我喝了一口，太甜。巧克力的味道完全蓋過了咖啡，像在喝可可牛奶。
他在侃侃而談給上海申花隊的某位球員做Ｂ超的事情。他難道看不出我在極力克制不要打哈欠嗎？我對足球一竅不通，他說的是誰�。啃梅�，是這個名字嗎？你認(rèn)識吧？
我又喝了一口Ｓｔａｒｂｕｃｋｓ的摩卡。還是感覺甜。用的是什么咖啡豆�。�
“章小姐，你的工作怎么樣？”他的問題打斷了我的比較。
“哦。”我抖擻精神，開始問答游戲。
我說的很少。面對你，我可以滔滔不絕；可是對著另一個男人，我竟然要搜索枯腸絞盡腦汁才能說完一句話。
我最后喝了一口摩卡，決定放棄這杯甜膩得已經(jīng)沒有咖啡味的咖啡。怎么會天差地別？
Ｓｔａｒｂｕｃｋｓ賣出的咖啡，按照程序操作，很少會根據(jù)客人的口味定做，除非客人自己要求。你不同，你知道我偏愛咖啡的原味，所以你依照我的口味制作咖啡。
原來不是咖啡不同，根本就是人不同。
我站了起來：“對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了�！蔽彝回５氐绖e。
他忙不迭跟著站起來：“我送你回去�！鳖H有紳士風(fēng)度的建議。
他或許是個好人，但是和我無關(guān)了。我腦海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快回去。
“不用了。已經(jīng)很晚了�！蔽铱戳丝幢恚�才九點(diǎn)？和這個男人消磨兩個小時，竟然像一輩子這么累。
我坐上出租車，忐忑不安。該死的高架橋存心和我作對似的堵車。你還在等我嗎？
終于回到十字路口。玻璃窗反射出的橘黃色燈光，讓我心安。
我在《Ｔｈｅ ｃｏｌｏｒ ｏｆ ｔｈｅ ｎｉｇｈｔ》的音樂聲中推門而入。
“老板，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庇�著你溫暖的笑容，我走到吧臺。
“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你笑著問我，聲音磁性。
“不�！蔽页烈�，然后仰頭微笑，“我點(diǎn)摩卡�！�
這是第一次，我不再固執(zhí)地用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作為我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
四月的深夜，我終于喝到一杯最適合我的摩卡咖啡。


7 Ｒｉｇｈｔ ｈｅｒｅ ｗａｉｔｉｎｇ


喝咖啡上了癮，就像我再次被Ｋｅｎｚｏ的香水吸引，就像我開始沉迷于你的笑。
我們在音樂、咖啡中消磨夜晚。若即若離，是你游移的態(tài)度。
我可以在專欄中痛斥那些猶豫不決的男人，現(xiàn)實中的我忍耐著你殘酷的溫柔。
如果無意，你為何每天等著我來？如果不在乎，你為何每天為我沖泡一杯力度伸？如果你能夠忘記離開的曉佳，你為何還是會看著墻上的油畫沉思？
給她的承諾，她自己都放棄了，你為什么堅持？
你說我是個好女人，那你為什么不做珍惜我的人？
是因為同樣受過傷害，所以遲遲跨不出第一步？
你知道我回家還要寫電視劇本，慷慨大方地提供你的Ｎｏｔｅｂｏｏｋ，讓我在喝咖啡的同時不誤寫作。
自稱從不看電視劇的你，忍受著聽我每晚翻來覆去不斷推翻重新構(gòu)思的劇情。我收到過抱怨男友從來不肯好好聽自己講話的讀者來信，和這些男人相比，你的體貼、容忍簡直是完美。
被你深愛的女人，是幸福的。她怎么舍得離開你？
店堂里回蕩著理查德•馬克斯《Ｒｉｇｈｔ ｈｅｒｅ ｗａｉｔｉｎｇ》的鋼琴曲，你坐在我旁邊看我用你的Ｎｏｔｅｂｏｏｋ碼字。
“男女主角都戴眼鏡？”你看到我寫的人物小傳。
“是啊�！蔽艺�在參考女主角的星座性格，思考接下來的情節(jié)她會如何應(yīng)變，“眼鏡公司出贊助費(fèi)的�！�
“兩個人都戴眼鏡，接吻的時候，會不會有妨礙？”你問我。許是你聯(lián)想到某個有趣的畫面，聲音帶笑。
我端起你剛剛送到我桌上的熱咖啡。一股熱氣沖上來，模糊了鏡片。我摘下眼鏡，無心地接下你的話，“只要有一個人拿掉眼鏡就可以了。”
話脫口而出，恰恰配合此刻的情景。曖昧，重新在你我身邊暗涌。
我看不清楚你的表情。你以為我在暗示嗎？如果是，我會不會將錯就錯得到一個吻？
你站起身，往吧臺走去。在你起身的剎那，我似乎聽到一聲輕微的嘆息。
“呃，或者去配隱形眼鏡，反正贊助的公司也有賣。”我掩飾方才的有意，重新繞回最初的無心。
“是啊。總能找到解決辦法的�！蹦慊剡^身，似笑非笑。
哦，是我沒戴上眼鏡，所以看不清你是笑或不笑。

早上刷牙洗臉后，我從書柜里找出積滿灰塵的隱形眼鏡盒。打開，軟性的鏡片皺縮成一團(tuán)，家里沒有護(hù)理液，肯定是不能用了。
一整天，我坐在電腦前發(fā)呆，考慮下班后要不要去配隱形眼鏡。我氣自己，為何你無心的一句話，居然能對我產(chǎn)生如此大的影響。
有消息過來。是我的法國客戶用ＭＳＮ和我聯(lián)絡(luò)。他居然和偉大的居里夫人的丈夫用同一個名字。
他給自己起的中文名叫愛居里。我每次看到ＭＳＮ提示“愛居里上線”，都會感覺是和某個上海里弄居委會的阿姨在聊天。
本著客戶至上的信條，我違心稱贊他的名字很有中國特色，至少也是地方特色了。
愛居里先生禮貌地為自己目前不能來上海表示歉意，我敷衍了他兩句。ＳＡＲＳ，給了我名正言順偷懶的借口。
老板每天關(guān)心ＳＡＲＳ疫情何時好轉(zhuǎn)，今年的銷售額連三分之一都沒有達(dá)到。
此刻我唯一關(guān)心的是：要不要去配隱形眼鏡。
下班后，我拐進(jìn)了美式眼鏡城。售貨小姐熱情地迎上前，給我介紹各種隱形眼鏡。我以前只知道博士倫、視康，原來兩年的時間，就連隱形眼鏡市場都有了“群雄爭霸”的變化。
驗光后，小姐拿著兩個玻璃瓶，帶我走到鏡子前，讓我先洗干凈手。
“小姐，你以前戴過，我就不幫你了�！彼龔钠孔永镢Q出一片薄薄軟軟的鏡片，放在我的手心。
右手食指托著鏡片。兩年了，我竟然還記得該如何戴上它。我笑了笑，將它覆上右眼球。
感覺不到異物入眼，完美的貼合。我等著，等著自己的眼淚。
“小姐，有什么不適嗎？”售貨小姐見我不動，有些奇怪了。
“沒，沒有�！睕]有流淚，只有一個異常清晰的世界。
我戴著新買的隱形眼鏡回家。兩年了，我又一次體會到第一次戴上隱形眼鏡的感覺——重新做人。
框架眼鏡，無法顧及眼角余光看到的景象，會造成偏差；不戴眼鏡，眼前永遠(yuǎn)一片模糊。我曾同何影開玩笑說人類最杰出的發(fā)明之一，我會選隱形眼鏡，它讓我重新看清世界。
而我一生最幸運(yùn)的事情，我會選和你相遇，你讓我重新戴上隱形眼鏡。
這個理由，是否有點(diǎn)可笑？
我走進(jìn)你的咖啡屋，第一次沒有任何阻隔地和你的目光對視。
你，竟然也沒有戴眼鏡！
我們從彼此的眼神了然于心。不需要再說什么了，你我之間只有一個吧臺的距離。
你的目光突然傷感，微笑也蒼白無力。全方位視角的隱形眼鏡，讓你即使看著我的時候也能輕松看清墻上的畫。
“隱形眼鏡真的很方便�！蹦阈χ�，徒勞地解釋�！暗箍Х鹊臅r候，就不用擔(dān)心……”
“是啊，而且完全不會壓迫鼻梁�！蔽掖驍嗔四愕脑�。掩飾心虛，誰不會？
我很早便告辭離去。走到門口，我下意識回頭看你。你看著曉佳的畫，側(cè)影寂寥。
我明白，你還是放不開她。
回家，在樓下遇到了許程康。借著路燈的光線，我看清他憔悴的臉色。聽何影說過他和丁香在冷戰(zhàn)，想不到竟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役。
“默默，我束手無策了。”程康沮喪地坐在沙發(fā)上，像斗敗的公雞。我在他身上看到的是絕望。
“Ｖｉｖｉａｎ要和你分手？”我幸災(zāi)樂禍地問，頗有“她終于想通了”的感覺。換作是我，知道男朋友念念不忘另一個女人，一定把他三振出局。不，我在心底嘆息一聲，那是沒有遇到你之前的我。
“她要和我結(jié)婚。”程康的聲音低沉壓抑，“她懷孕了�！�
我不以為然地冷笑。世間種種愛情，眼花繚亂的表象之下，大多是相同的實質(zhì)。“你的意思呢？”
“我不想要，她堅持要留下孩子�！彼�躲開我譴責(zé)的眼光，向我求饒道，“默默，我知道你覺得我無恥，可是我不想和她結(jié)婚�！�
“你想娶的人是何影對不對？許程康，你認(rèn)清現(xiàn)實吧！”我很想把他拖進(jìn)浴室，拿冷水澆醒他，“她不愛你，過去十年都沒有愛上你，以后十年也不會�！�
他低下頭，英俊的臉埋在掌心。我聽到他抽泣的聲音，這個男人二十歲那年為何影流過一次眼淚。她拒絕了他，自己被一份錯誤的愛傷得百孔千瘡。
“她情愿受傷害，就是不肯要我。”很多年以前的夏夜，程康抱住我哭泣。
他不會再抱著我哭了。在那以后，他換女朋友的速度比我換衣服還快。他對我很好，對何影也好，可對別的女人很殘酷。
我知道在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藏著一份無望的愛。他愛何影，卻只能做她最好的朋友。有時候我想，在我們?nèi)齻�人中，最冷酷的人其實是何影。
她沒有做錯。愛情不是等價交換，我們愛著的人，并不一定非愛我們不可。
他抬頭看著墻上的我，不想讓我看到他流淚的眼睛。我聽到他在問我：“記得你十四歲生日許的愿望嗎？”
“忘了�！笔�二年前了，我哪里有這么好的記性。
“你說要找個真心愛你的人�！彼�低聲說道。
我差點(diǎn)哈哈大笑。十多年前正迷戀瓊瑤，理所當(dāng)然會許這種浪漫的愿望。我忽然愣住，他為什么記得如此清楚？
“程康，你……”我愕然無語。
“我是一個花心的男人�！彼�看著穿婚紗的我，幽幽嘆息道，“男女之間不存在純粹的友情�！�
“何影，是你的擋箭牌？”我忍不住質(zhì)問。十四歲那年，他還不認(rèn)識何影。
許程康終于轉(zhuǎn)頭看我，他的眼里有一層淡淡的心灰意冷�！拔覑勰�，勝過愛她。”他的手機(jī)鈴聲響起，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從他的表情看，打電話給他的人是丁香。
“我放棄了，默默�！彼�說道。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一直以為傷害他的人是何影，想不到我也有份。但是知道了又如何？感動，不代表會愛上。
這一夜，我喜歡的你不愿意放棄舊愛，而喜歡我的他告訴我他不得不放棄。
愛情，從來不會風(fēng)平浪靜。

我連著幾天沒去你那里。程康的告白讓我心煩意亂，然后父親又住進(jìn)了醫(yī)院，做白內(nèi)障摘除手術(shù)。他本來不肯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入院，可是在差點(diǎn)出車禍后，我和母親一致決定讓他盡早動手術(shù)。
雖然是個小手術(shù)，但是我卻異常忙碌。人年紀(jì)越大，偏偏心性越像小孩。父親開始向我和母親抱怨，說醫(yī)院的伙食難吃，非要我們帶著飯菜去探病。
星期一一早，我?guī)е�煮好的黑米粥趕到醫(yī)院。星期一，醫(yī)生會來查房，所以我必須趕在八點(diǎn)半之前離開病房。
走出住院部大樓，樓外的停車位上有一部Ｐｏｌｏ——鮮艷的紅色。
我本能地走到車前。沒錯，是你的車！我記得車后座有一個小熊維尼，我還暗暗笑過你童心未泯。
你住院了？我慌亂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你的手機(jī)號碼。我們竟然都沒想過互留通訊方式。
我飛奔到底樓咨詢臺�！靶〗�，能幫我查一下住院記錄嗎？”我焦急地問護(hù)士。
“哪個科？”
我遲疑，你的車完好無損，應(yīng)該不是交通事故�！拔也磺宄��！�
對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趕緊解釋：“是我一個朋友，電話里沒說清楚�！�
“名字呢？”
“喬，喬墨笑�！蔽移矶\，你千萬不要有事。
護(hù)士輸入你的名字查詢，等待的三十秒對我猶如三十分鐘般漫長。
“沒有。”
我如釋重負(fù)，忙不迭道謝。
離開的時候，我看了一眼你的車。這幢十八層高的大樓中，你探望的那個人是誰？
晚上七點(diǎn)，我又一次出現(xiàn)在你面前。看到你的瞬間，我真正放下心頭大石。
“這兩天很忙吧？”按慣例，你先給我一杯力度伸。
“爸爸住院了�！蔽夜距洁揭豢跉夂裙�。
“要緊嗎？”你擔(dān)心的神色，竟然讓我不再介意前幾天離開時候的不堪心境。
“白內(nèi)障摘除，小Ｃａｓｅ�！蔽倚π�，“今天在醫(yī)院，看到你的車停在那里�！�
你的笑容有點(diǎn)不自然�！斑@么巧。”轉(zhuǎn)身，你從玻璃櫥中取出貼著“曼特寧”標(biāo)簽的咖啡罐。
你把咖啡粉放進(jìn)Ｆｒｅｎｃｈ ｐｒｅｓｓ咖啡壺中，香醇的氣味沁人心脾，我深深吸氣。
你專注地倒入熱水。認(rèn)真的表情，害得我心跳又加快了。
“我本來以為是你住院，嚇了一跳�！蔽依^續(xù)剛才的話題。
你按下濾壓器，將咖啡注入杯中�！澳愕目Х�，語默�！�
“Ｊｏｅ，你是去探病吧？”我接過咖啡杯，“嚴(yán)重嗎？”
“章語默，”你的聲音很冷淡，“你不覺得自己太多管閑事了？”
滾燙的咖啡傷了我的舌頭，你的話傷了我的心。我抬起頭，被你疏遠(yuǎn)淡漠的表情刺傷了。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原來，”我苦笑，“是我自作多情�！�
“我……”你的臉上有不舍，難過。
“別再同情我！”我咬咬牙，“該死的，你干嗎要對不相干的女人這么溫柔？”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我多管閑事？你就是這么看我的？原來我連關(guān)心你的資格都沒有！”
“不是的！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我的眼淚讓你慌了神。你手足無措，拿著紙巾尷尬地站在吧臺后。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包里沒有找到面巾紙，一把搶過你手里的。
“語默，是我沒有資格�！蹦愕统恋穆曇糁刑N(yùn)含著痛苦，“我做不到背棄諾言�！�
“顧曉佳離開你了，喬墨笑。你的承諾，她已經(jīng)不要了�！蔽掖舐暫暗�，想喚醒執(zhí)迷不悟的你。背叛，讓我逃避愛情，這是正常人會做的事。可是你，為何對背叛的那個人如此深情不悔？
“她沒有�！崩潇o的聲音，平復(fù)我激動的情緒，“她沒有背叛我，一直沒有�！�
我看著你的眼睛，閃爍著幽暗的光芒。沉穩(wěn)，鎮(zhèn)定，哪怕你將要為我揭開過去的傷口。
“兩年前，我們要結(jié)婚的時候，她的腦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腫瘤�！蹦隳�視我的眼睛，“我說服她動手術(shù)�！�
我的呼吸慢慢沉重，可以猜到的結(jié)局。
“手術(shù)失敗，是醫(yī)療事故�！惫�然如此。你的眼光回到墻上的油畫，“她一直沒有醒過來。我每個星期一去醫(yī)院，以為醫(yī)生能給我新的希望�！�
“對不起，Ｊｏｅ�！彪y怪每一次提到這些，你都神色難堪。我的心在一次傷害后就千瘡百孔，而你的心在每個星期都要接受一次凌遲。
“你又不是那個主治醫(yī)生，需要道什么歉？”你微笑了，那是你承諾顧曉佳的笑容，“曉佳昏迷后，她的父母給了我這幅畫，還有她事先寫好的信�！�
“讓承諾自由嗎？”我嘆息，為了你和她的故事。
“就算她自己都放棄了，我還是不能放棄�！蹦愕氖种冈谳p顫，“我買了她喜歡的紅色的車，開了她夢想的咖啡屋，我希望有一天她醒來的時候，看到我給了她想要的一切�！�
“值得嗎，Ｊｏｅ？”我為你的執(zhí)著心痛。
“我愛她，就這么簡單�！蹦憧粗�我的眼神，有歉疚。
愛，原來真的可以是一個人的事。即使愛著的人無法回應(yīng)，依然會愛下去，就像你，還有程康。
我還能說什么？世界上還有沒有信守承諾的男人？有，就站在我面前。可是這個男人是屬于別人的！
二○○一年，我們經(jīng)歷了各自的悲歡離合。同樣的一分鐘，也許地球上處處上演著相同的生離死別。生老病死，還有意外，讓我們在痛苦中不得不學(xué)會接受。只是二○○三年，我和你——兩個不同愛情故事中同樣被留下的人——相遇了。
今夜的咖啡，苦得我無法下咽。


8 Ｍｙ ｈｅａｒｔ ｗｉｌｌ ｇｏ ｏｎ


五一長假，我在上海書城閑逛。到處是人擠人，我本不想出門。一個人在家太寂寞，去父母那里免不了被嘮叨終身大事，程康與何影各有各的煩心事。想來想去，我選擇了出門�；蛟S外面的人山人海，能讓我暫時忘記你。
看到書架上蔡智恒的《愛爾蘭咖啡》，腦海里閃過你說過的話。
“你像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用Ｗｈｉｓｋｅｙ調(diào)和，隔著冰涼的鮮奶油喝到的熱咖啡，就像你，身上帶著成熟的憂郁�！�
我心動，取下書，站在原地翻看。
雨夜的臺北街頭，男人和女人命中注定的相遇。愛爾蘭的詩人，愛爾蘭的咖啡，愛情在聊天、咖啡中慢慢地流動，終于成為思念。
他們跨過了吧臺的距離，而我和你，也許永遠(yuǎn)被分隔在兩端。
有些事情，連爭取的權(quán)利都沒有。無關(guān)強(qiáng)弱，而是根本沒有對手。她不能每天喝到你的咖啡，她不能睜開眼睛看到你的笑容，而恰恰是她的“不能”贏了這場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戰(zhàn)役。
你的守候從來不曾改變，我的出現(xiàn)只是紅燈時旁邊停靠的車�；蛟S會同行一段路，終究是分道揚(yáng)鑣的命運(yùn)。
相逢又何必相識？白居易千年一嘆，我黯然銷魂。
放下書，我走出書城。福州路上是來來往往的人群，有些是從人民廣場走過來，有些是走向人民廣場。
步履匆匆，我們的腳步為了特別的存在會短暫停留，離開卻是最終的宿命。
人海茫茫，只會讓我更加思念偶然遇到的你。
五月的陽光有些耀眼，風(fēng)也和暖許多。四季輪換，從不因為人的偏愛而改變自己的軌跡，所以我坦然接受現(xiàn)實。
我推開了你的門，在你混合欣慰、尷尬、猶豫的目光中坐上我固定的位子。
“好久不見�！蹦且挂院�，一個星期了吧。
“是啊�！蹦愕皖^洗杯子，“伯父出院了？”
“手術(shù)很成功，現(xiàn)在視力比我好�！蔽铱粗�靠墻位子上的一對情侶，“‘非典’快過去了，你的生意也會好起來的�！�
你笑笑，沒說什么。是啊，這家店是為了顧曉佳而開，無論生意好壞你都會堅持下去，如同你等待她醒來一樣。
我喝了一口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帶我去醫(yī)院，讓我看看她，可不可以？”我想知道，怎樣的女人能得到你如此不悔的深愛？
“語默，何必呢？”你看著我，傷感的笑容。
我轉(zhuǎn)身，看著墻上顧曉佳的油畫。拋棄承諾的人，為何形影相吊？曉佳，你想放Ｊｏｅ自由，為什么單單畫了悲傷的一個人？
那對情侶結(jié)賬離去，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我看到他們甜蜜的笑容。
我希望他們會永遠(yuǎn)相愛下去。不知不覺中，我的偏激、我對愛情的不信任，在一杯又一杯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中消失無蹤。你改變了我，可惜無法改變自己。
“Ｊｏｅ，我想讓自己徹底死心�！蔽逸p聲道。

大部分生命的起點(diǎn)或者終點(diǎn)，都在醫(yī)院。醫(yī)院的味道也大多相同，不是消毒藥水就是酒精。
婦產(chǎn)科可能剛剛誕生一個嬰兒，急救室也許就有一條生命消失，醫(yī)院有太多生死邊緣的故事。所以，我不喜歡。
電梯停在十五層，金屬門慢慢向兩邊打開。
“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下去�！蹦憧纯次遥�唇邊帶一絲苦笑。
病區(qū)入口的牌子上寫著“神經(jīng)外科”，一個陌生卻令人肅然生畏的名字。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不用了。”我走出電梯，你跟在我身后。
這是星期二下午三點(diǎn)，還沒到探病的高峰時段。我們站在入口處，兩扇木門分界健康與疾病。
“進(jìn)去吧。”你推開了門，讓我先行。
眼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右邊是病房，墻上插著一塊白底藍(lán)字的牌子，上面寫著病床號。我很熟悉，父親上個月也住在這家醫(yī)院。
安靜，偶爾響起召喚護(hù)士的鈴聲，聽上去有些凄厲。
房門打開，一個剃了光頭的女孩拿著蘋果走了出來。
“要開刀了？”你溫和地笑著。
“是啊，明天。很怕的�！迸�孩看了看我，她的眼神充滿了好奇�！皝砜磿约眩俊�
你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又看了我一眼。
“我很擔(dān)心，會像曉佳那樣。”她低頭聞聞蘋果，“還不如當(dāng)場死掉好�！�
“別說不吉利的話�！蹦闩呐乃�的肩膀，“等你好了，我請你喝咖啡�！�
她笑了起來：“一言為定�！�
我看著你們拉鉤，看著她消失在另一扇門后。“她，什么病？”
“腫瘤。大部分人都是�！蹦愕男θ轁u漸淡去，有些傷感。
我和你從一間間病房前走過。從房門上的小窗口，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房內(nèi)。
神經(jīng)外科，也就是通常說的腦外科。這里，截然不同于其他外科病房。人體的任何部分、器官出了問題，剩余的部件還能繼續(xù)運(yùn)作，病人還可以活動還能有表情。
可是大腦一旦出現(xiàn)故障，所有的行動都會受到阻礙。我看到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病人，看到要借助管道進(jìn)食的病人，看到排泄都只能在床上解決的病人。生命在這里，充滿抗?fàn)幍淖饑?yán)。
“在曉佳那里，你都能看到�！蹦憧吹轿夷樕系谋砬椋�提醒我。
我們站在監(jiān)護(hù)病房門口�！澳愦_定要進(jìn)去？”你的手放在門把上，最后一次問我。
我遲疑了。我一定要看這個可憐的女人？前面看到的種種，還不夠嗎？
“是�！蔽彝ζ鹆诵靥拧Ｎ乙�看，因為你愛她！
你打開門，我們走進(jìn)去。病房內(nèi)的護(hù)士和你很熟悉的樣子，看到我們進(jìn)去便自動回避了。
室內(nèi)很靜，可怕的沉靜，除了我和你的呼吸聲。生命的跡象，很諷刺的居然是儀器的聲音。
監(jiān)視器傳出“嘀嘀”的聲音，心跳的軌跡是高高低低起伏不平的綠色線條。我的目光投向躺在病床上的女人。
蒼白，浮腫，和美麗完全不相干的詞匯都可以用在她身上。鼻端接著氧氣瓶，淡綠色的塑料小瓶中，翻滾的溶液釋放著人類賴以為生的氧氣。一根長長的管子插入她的口中，也許是直接插進(jìn)胃部，因為高高掛起的瓶子看上去像是營養(yǎng)液。
管子，維系著她的生命。你在床邊椅子上坐下，托起她正在輸液的手。
“我知道她很痛苦，很難過，可是我做不到放棄�！蹦阄⑽⑻ь^，悲傷的眼神停留在我身上。
我的心在震顫。走廊上響起凄厲的鈴聲，持續(xù)不斷。
我看到了顧曉佳。你愛她，無論她變成怎樣都不會放棄的愛。我認(rèn)輸了，Ｊｏｅ。如果她美麗動人，我或許還有一點(diǎn)不甘心�？墒侨缃�，我徹徹底底被你折服。
“對不起，Ｊｏｅ，我先到外面去。”我低下頭，離開病房。
醫(yī)生護(hù)士匆匆奔進(jìn)一間病房，家屬被趕了出來。我站在監(jiān)護(hù)病房外，呆呆看著前方哭作一團(tuán)的人。
門打開了，醫(yī)生搖著頭出來，一時間哭聲震天。
“過會兒來辦公室拿死亡證明。”醫(yī)生的聲音很平靜，一點(diǎn)都不像剛剛目睹了死亡的人。
你從房間出來，站在我身邊。
“有人死了�！蔽业碾p腿似乎被釘在地上。生命的消失，真真切切在我眼前發(fā)生。這一刻，我感受到生死無常。
你摟住我的肩膀，輕輕將我攬進(jìn)你的懷抱�！皩Σ黄穑�我不該答應(yīng)帶你來這里�！�
搬運(yùn)尸體的手推車停在病房門口，我們從車旁經(jīng)過。我看了一眼房內(nèi)，家屬哭哭啼啼在給死去的親人換衣服，我加快了腳步。
在電梯里，我和你沉默不語，只是看著指示燈一層層往下降。
電梯在五樓停了一下，進(jìn)來兩個中年婦女。我往你身邊靠了靠。
她們嘰嘰喳喳不停地講著自己兒媳婦生的小孩多好玩多可愛，旁若無人。
生活的起點(diǎn)是一張出生證明，無法預(yù)料以后會遇到多少愛恨糾葛；生命的終點(diǎn)是一張死亡證明，看不出經(jīng)歷過多少喜怒哀樂。生死之間的悲歡，說穿了無足輕重。
外面的天空蔚藍(lán)，有幾片輕快的云在藍(lán)天上晃晃悠悠而過。我回頭，仰望十八層高的大樓。“Ｊｏｅ，為我做一杯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吧�！�
我轉(zhuǎn)頭，對著你微笑。

五月的黃昏是動人的。輕風(fēng)、夕陽，如果手上還能捧一杯香味醇厚的咖啡，悠閑享受的人生莫過于此。
風(fēng)吹動我的頭發(fā)，我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只差一杯咖啡了。我站在門口，醫(yī)院的陰影被我留在身后。
你開了環(huán)形鎖，推開木門�！罢堖M(jìn)�！�
我?guī)缀鯖]有在天亮?xí)r走進(jìn)過這里。那個時候我通常在為生存奮斗，無暇享受悠閑。其實生活對大多數(shù)人都是公正無私的，我就屬于蕓蕓眾生。
你走向吧臺，而我站在顧曉佳的油畫前。
我看到了它的作者，一個徘徊于生死間的靈魂。難怪第一眼看到它，感覺到的就是不安。
畫畫的時候是手術(shù)之前吧。矛盾的女人啊，她想放你自由，她同樣舍不得你真的離去。
“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你站在吧臺后，手邊放著需要的所有器具。
“看上去很興師動眾的樣子。”我重新坐回自己的老位子。
“我個人認(rèn)為，這是最難做的咖啡�！蹦銓ξ倚π�，“但也是最好喝的咖啡�！�
“你會做嗎？”我挑起眉毛，故意開玩笑。
“理論上會�！蹦憧纯次遥�點(diǎn)起酒精燈。
換言之，我是第一個點(diǎn)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的人。我看著你取出杯子。特制的杯子，有兩條金線——底下那條是倒威士忌的刻度，上面那條是倒咖啡的刻度。感謝蔡智恒先生的詳細(xì)介紹，也感謝我自己在書城辛苦看完了《愛爾蘭咖啡》的故事。
你往杯中放進(jìn)砂糖，然后小心翼翼地倒威士忌。多了，酒味會沖淡咖啡的醇香；少了，就品不出酒的濃郁。恰到好處，是一門深奧的學(xué)問。
“Ｊｏｅ，這是我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蔽易⒁曋�底下的金線。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威士忌，太多了。
放下酒瓶，你沒有做聲。我抬頭，和你的目光膠著。
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除非是把眼前的人帶回家，一生相守。
你能嗎？不能！你做不到放棄。
我能嗎？不能！我做不來破壞。
“對不起，我無法做完�！蹦銞墮�(quán)，熄了酒精燈。
傳說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代表思念，可能那只是作家用來欺騙讀者眼淚的伎倆。我卻心甘情愿地相信，每一種咖啡背后都有一個故事。
或許是溫暖，或許是傷感，但一定都很美麗。
就像我和你，在二○○三年的相遇。

任何災(zāi)難都會過去，“非典”也不例外。五月中旬的時候，我已不再戴著口罩上下班，當(dāng)然也不再喝力度伸了。
中東隆隆的炮聲停歇了，雖然還有零星的抵抗，但終究美國人贏了伊拉克戰(zhàn)爭。成王敗寇自古皆是，原先幸災(zāi)樂禍等著看美國人再打一次越戰(zhàn)的國家再次成為了美利堅的忠實盟友。
所以政治和做生意一樣，用一個英文單詞就可以概括——Ｓｈｉｔ。
訂單開始飛來，老板也一掃滿面愁云，抖擻精神為業(yè)績拼命。
我忙碌起來，想你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忘記。
一個注定不屬于自己的男人，想也沒有用。
愛居里先生很講信用地飛到上海來了。他的到來讓老板喜上眉梢，一再叮囑我好好招呼。
“Ｊｏｙ，你比我想象中更漂亮�！痹跈C(jī)場接到他，愛居里先給了我一個法國式的熱情擁抱。我被他抱在懷里，聞到一股濃濃的香水味道。很好聞，但不是Ｋｅｎｚｏ。
喜歡足球的同事說他像克羅地亞一個叫蘇克的球星。我不認(rèn)識，不過這位居里先生輕易贏得了我的印象分。帥哥走到哪里，都是占便宜的。
按照事先安排的行程，我陪著他去溫州參觀工廠。出發(fā)的那天我不巧發(fā)了高燒。結(jié)果本來應(yīng)該由我照顧遠(yuǎn)道而來的他，卻變成了他一路上對我呵護(hù)備至。
不知道是法國人天性浪漫喜歡到處留情，還是他真的對我一見鐘情，反正有眼睛的都看出來他對我情深款款。我不止一次在洗手間聽到同事的閑言碎語。
我有些尷尬，也有一點(diǎn)虛榮。畢竟他是一個有錢的法國帥哥，何況他對我還那么溫柔體貼。女人需要浪漫，需要寵愛，尤其是在情路上一再受挫的人。
我愛他嗎？不知道，也許不愛更多一些。至少他回巴黎的時候，依依不舍的人不是我。
我又一次遇到你，在超市收銀臺。你排在我旁邊的隊伍。
星期六下午，超市像趕集的市場，摩肩接踵。就連你我這樣快速來去的人都被迫耐心等待結(jié)賬長隊緩慢地前移，難怪上海的大型超市如雨后春筍了。
“最近很忙？”你的臉上是和平日一樣的笑容。
“是�！弊畛醯恼痤澾^后，我用微笑掩飾。我并沒說謊，忙是我不再光顧你的咖啡店的理由之一。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我看了看你的購物車。
“還吃這個牌子？”我一眼就看到當(dāng)初讓你我結(jié)緣的水餃。
“習(xí)慣了�！蹦憧纯次业馁徫镘�，看到雀巢速溶咖啡，“習(xí)慣，很難改變�！�
“對，習(xí)慣了�！蹦愕年犖橐苿拥帽容^快，“再見�！蔽艺f道。
“再見�！蹦憧戳宋乙谎�，推著車向前。
我注視著你的背影。時間，并沒有改變什么。
我還沒學(xué)會遺忘。


9 Ｔｉｌｌ ｗｅ ｍｅｅｔ ａｇａｉｎ


許程康打電話給我，他準(zhǔn)備和丁香結(jié)婚。
我不敢多問他的決定正確與否，只是聽他電話里的語氣，終究意難平。
掛斷電話的時候，腦海里浮現(xiàn)出很久以前書上看來的一句話：最后和我們結(jié)婚的，未必是我們最愛的人。
生活中太多的陰差陽錯，我們無能為力。比如我和你，相遇已太晚。
程康約我們?nèi)ズ染�。注冊前一晚，大多�?shù)男人的狐朋狗黨會齊聚一堂為他開單身派對，意思是第二天他就將永遠(yuǎn)告別單身時自由自在無人管束的瀟灑。
我和何影走進(jìn)酒吧時，他已喝得半醉。他那些朋友中我們見過幾個，彼此微笑算作打過招呼。
“遲到了，罰酒�！背炭档沽藘杀�紅酒，放在我們面前。
“喂，你明天要結(jié)婚。”何影略微不滿，“小心頭痛起不來。”
他看著她，嬉皮笑臉，把何影的話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澳悴幌牒�？沒關(guān)系，我來代勞�！币皇謸屵^酒杯，他咕嘟嘟一口氣灌下去。末了，得意洋洋地朝周圍的朋友亮亮酒杯。
“小孩心性�！焙斡班絿伒�。我在她身邊，在一片叫好起哄的聲音中聽到了她的呢喃。這句話她平時常常掛在嘴邊，但今晚聽來似乎有不同的感覺。
程康的手伸向我的杯子：“默默，你也不想喝？”
我眼明手快搶先端起酒杯：“程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起長大的弟弟。我希望你能快樂。”我仰脖，喝下一滿杯紅酒。
他懂我的意思。他看著我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疼痛。他對何影的迷戀并不是秘密，但是沒有人想到他對我也有不同的感情。就連我自己，也從來沒有想到過。
我對他的感覺是親情，友情，唯獨(dú)不是愛情。
許程康喝醉了，拖著何影去跳舞。他惡狠狠警告那些損友不準(zhǔn)打我的主意。
“默默是好女人，你們都太壞了！”程康就差沒在我身上貼一張“生人勿近”的標(biāo)簽了。我坐著喝酒，看他們在舞池里瘋狂地跳。
Ｊｏｅ，為什么我們總會愛上一些不愛自己的人？而且明知沒有結(jié)果，依然無怨無悔。
我看到了傷痕，在何影、程康，還有我的心底。以前我只以為他們兩個會做傻事，原來愛情來時我也會身不由己。
程康拉著我跳舞。他把我?guī)У浇锹�，將我緊緊擁在懷中。
“默默，讓我抱抱你�！彼�的聲音異常清醒。
“對不起�！边@個和我一起長大的男人，我們的故事沒有青梅竹馬的浪漫。當(dāng)我了解，已經(jīng)錯過。不，即使我一早明白，仍然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
“我永遠(yuǎn)是你最好的朋友吧？”他放開我，幽幽問道。
我毫不遲疑地點(diǎn)點(diǎn)頭。
程康結(jié)婚了。他對何影無望的愛，他對我說不出口的真心，全都在那個夜晚結(jié)束了。
這個結(jié)局并不壞，對不對？不屬于自己的人，何必強(qiáng)求。

皮埃爾•居里離開上海前曾經(jīng)信誓旦旦保證三周后回來。我以為他隨口說說，沒想到他真的回來了。
上次離開他帶走了合同。很明顯，這次離開他想帶走我。
送花，吃飯，看電影，還有出其不意的小禮物，我看得出他的真心。溫柔體貼的男人讓女人動心，何況他還英俊多金，會拒絕他的人還沒出生。
你是一個好男人，但不會是世上最后一個。我動搖了，我想相信他。
他很會煮咖啡，每天早餐時咖啡是必不可少的。我喜歡在餐桌上，看他左右手分別拿著牛奶壺和咖啡壺，將壺中完全不同顏色的兩種液體同時注入咖啡杯�？Х鹊暮稚�、牛奶的白色，在杯中交融，纏綿。
他居然改掉了我喝酸奶的習(xí)慣。
“你會做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嗎？”早餐的時候，我問他。你為我做過那么多種咖啡，我偏偏問起你沒有完成的這一種。也許只是為彌補(bǔ)我心里的遺憾。
“當(dāng)然�！彼�的臉上有一點(diǎn)得意，“我以前開過咖啡館�！�
我低頭笑笑。命運(yùn)真是奇妙的東西，看來我是注定和一個會做咖啡的男人糾纏了。
他在巴黎和上海之間來去。機(jī)票見證了他和我的感情，漸漸情濃。
就像你屬于顧曉佳那樣，他會是屬于我的Ｊｏｅ嗎？靠在窗臺，手中捧著他為我做的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眺望著你的方向。
只有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他和你一樣，改變不了。
八月，酷暑驕陽，異常地?zé)帷?br /> 下班后，我回家換了一套黑色的真絲禮服，匆匆趕到大劇院旁邊的馬克西姆餐廳。說實話，若不是他約我，我是決不會踏足這種高檔到讓人渾身不自在的地方。
金碧輝煌，擺設(shè)精美，侍者為我拉開門的瞬間，我倒吸口氣。還是ＫＦＣ平易近人。
這頓法國大餐我吃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僅擔(dān)心拿錯了刀叉的次序，連放下的時候也盡量小心不發(fā)出聲音。在他面前，我第一次謹(jǐn)慎得不像我自己。
他居然敢笑，我瞪了他一眼。這個老外，竟是個中國通。所以對外國人來說很不習(xí)慣的筷子，他也用的得心應(yīng)手。
豈有此理！我暗暗想著有什么可以讓他出糗的事情。
“對不起，失陪一下�！彼�放下餐巾，站了起來。
他去洗手間，我一個人坐著。平時在飯店會四下張望，可這是馬克西姆。我只想皮埃爾快回來，能早點(diǎn)結(jié)賬離開。
“小姐，你的咖啡�！笔陶咄兄�托盤站在我側(cè)后方。
“我沒……”我的話音消失在咖啡端上桌的剎那。
精致的咖啡杯，本身就是美的享受。杯中雪白的鮮奶油，一朵鮮艷的紅玫瑰懸浮在奶油上。白與紅的對比，美麗絕倫。
玫瑰上，一枚晶亮的鉆戒閃爍著璀璨的光華。
我抬頭，他站在我面前。
“咖啡，是你做的？”心跳飛快，我的聲音在空氣中發(fā)顫。
“是�！北娔款ヮ�，他單膝跪地，“Ｊｏｙ，ｄｏ ｙｏｕ ｍａｒｒｙ ｍｅ？”
在馬克西姆，在一杯紅玫瑰咖啡面前，在這樣一雙熱切的藍(lán)眼睛注視下，我忘了拒絕這個單詞怎么發(fā)音。
“Ｙｅｓ，Ｉ ｄｏ．”我再一次相信男人給我的承諾。
周圍的人鼓起掌來，仿佛電影中的情節(jié)在真實的世界實現(xiàn)。皮埃爾親吻我的時刻，我想這個世上大多數(shù)人還是堅信真愛至上。

今年夏天上海不正常地酷熱，歐洲同樣是熱浪逼人。公司突然有事，他只能結(jié)束休假回去。
我去浦東機(jī)場送別他。皮埃爾抱了抱我，他說“我在巴黎等你”。深情的藍(lán)眼睛滿是離情別緒，我猜如果我開口要他留下，他一定愿意扔下公司。
我笑笑，給他一個Ｇｏｏｄｂｙｅ ｋｉｓｓ。
我一個人在家整理行裝。白天我遞交了辭呈，一向吝于表達(dá)感情的老板居然依依不舍，極力稱贊我是勤奮能干的好員工。我和眾位同事惜別，離別之前我們放下了恩恩怨怨。
影視公司那里，我前幾天去結(jié)了賬。平時被我暗地里罵了很多回的老板知道我不再寫電視劇后，萬分遺憾地表示要再找一個如我這般心有靈犀的合作伙伴是多么困難。我偷笑，表面上客客氣氣也抱憾了兩句。
我寫完了給報紙專欄的最后一篇稿。Ｃｈｒｉｓ先恭喜我找到了真愛，然后吞吞吐吐說讀者都想了解Ｊｏｙ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老編就想請我最后能寫寫自己的感情故事。我本來不想答應(yīng)，但一想到馬上就要走了，寫寫也無妨。
我在上海的一切都將結(jié)束，我要到巴黎開始新的生活。這里所有的東西，我不得不全部放下。就讓專欄里最后一個感情故事，見證我人生的中轉(zhuǎn)吧。
悶熱的夜晚，沒有一絲風(fēng)。我走到你的咖啡屋時，已是一身汗。
臨近午夜，你還沒關(guān)門。那盞燈亮著，它照亮過我的人生，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會永遠(yuǎn)看著它。今夜我來，卻是為了告別。
看到我，你的神情略略有些喜悅。我已許久不來，我的生活中有了另一個做咖啡的男人。
“好久不見�！蹦惴畔虏恋揭话氲谋�子，對著我微笑。
冷氣吹散了身上的暑意，我想起第一次走進(jìn)這里的夜晚。春寒料峭，里面卻是溫暖的。
你營造的世界和外面總是不同。我笑了起來。
“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你轉(zhuǎn)身取咖啡罐。
“等等�！蔽覜]有坐下，站在吧臺外看著你，“這一次，讓我為你煮一杯咖啡�！�
我的手?jǐn)R在桌上，手指上的鉆戒在燈光下閃耀。你看了看我的手，再看了看我。
“好�！蹦愕皖^，找出了我需要的器具——酒精燈、威士忌、砂糖罐。“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可以嗎？”
“Ｓｕｒｅ．”我仰頭笑了。你我之間，不需要太多的語言。
我們交換位置，我走進(jìn)吧臺。
我舉高愛爾蘭咖啡的專用杯，開始倒威士忌。微微瞇起眼看著底下的金線，像高中化學(xué)做酸堿滴定那么專注。
威士忌的凹液面剛好切齊底下的金線，我噓了口氣。
你坐在我常坐的位子上，含笑看著我的動作。
將咖啡杯以四十五度角斜靠著杯架，我加了兩匙褐色砂糖進(jìn)去，點(diǎn)燃了酒精燈。
我旋轉(zhuǎn)著杯子，使它受熱均勻。褐色的晶體慢慢融化。皮埃爾說烤杯的火候很重要，要在杯中的威士忌即將燃燒前移走杯子。
我熄掉酒精燈，倒入咖啡壺中剛剛煮好的熱曼特寧咖啡。
咖啡不能超過杯子上方的第二條金線。我又一次像實驗考試那么緊張。
ＯＫ，一切順利。我放下杯子，舒了口氣。
“冰箱里還有鮮奶油�！蹦闾嵝盐疑杏凶詈笠徊健�
我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我不會忘記。”打開冰箱門，我取出鮮奶油打到發(fā)泡，然后緩緩倒在咖啡上。
穿過厚厚的冰涼的鮮奶油，滾熱的咖啡便不會燙嘴。我找到紙杯墊，將咖啡杯放上去，推到你面前。
“先生，你的Ｆｉｒｓｔ ｏｒｄｅｒ。”我微笑著放下手，“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
“謝謝�！蹦愣似鹂Х缺�，喝了一口，“味道很好�？Х群屯�士忌融合得天衣無縫�！�
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最早出現(xiàn)于達(dá)布爾，其后盛行舊金山，最后風(fēng)靡全世界。傳說是一個酒保為了他暗戀的女孩特意制作。我相信這個故事真實存在。愛情，能讓我們將想象力發(fā)揮到極致�；蛟S有一天，我也會為你創(chuàng)作出一種咖啡？
我抽出一張紙巾，傾身向前擦去你唇上沾到的奶油�！埃剩铮�，我在巴黎等你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
“巴黎？”你沒動，看我的目光中有一絲傷感，“那么遠(yuǎn)。”
“不可能每天都有一個浪漫有錢的法國帥哥向你求婚的�！蔽倚ζ饋�，“所以我沒拒絕�！�
“是啊�！蹦阋残α耍�“換作我，我也不會拒絕的�！�
這樣自嘲的玩笑我們太熟悉了。過去數(shù)不清的夜晚，天天都會發(fā)生。以后呢？在我的回憶里慢慢發(fā)酵，最后化作思念嗎？
“有一首歌叫《Ｔｉｌｌ ｗｅ ｍｅｅｔ ａｇａｉｎ》，”我哼了兩句，“是我讀書時放的一部英國片的主題歌�！�
“中文譯名叫《待到重逢時》�！焙湍懔奶煺娴姆浅ｉ_心。每個話題我們都能產(chǎn)生共鳴。
“重逢，一個很美好的詞匯，代表無限的希望�！蔽夷剜�，凝視著你的眼睛，“如果有一天你到巴黎去，看到一家叫‘幻影’的咖啡館，請你千萬要推門進(jìn)來�！�
“我會記得�！蹦隳�視著我，悲傷的笑容。你也舍不得我，是不是？
“我等著你，”我頓了頓，“和顧曉佳一起�！边@一刻，我多希望我們都能自私一次�？墒遣恍�，她躺在醫(yī)院里，你的愛是她對這個世界唯一的眷戀。
顧曉佳的油畫掛在墻上，我看到畫里深藏的愛。
“好，我們會一起來�！蹦汔嵵氐攸c(diǎn)頭。
如果今夜你開口讓我不要去法國，也許我會留下。可惜到最后，你仍舊不給我一絲猶豫的機(jī)會。
“你以后還會不會為別人做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我轉(zhuǎn)過身，看著櫥窗里貼著“藍(lán)山”標(biāo)簽的咖啡罐。
“當(dāng)然會。顧客就是上帝�！蹦悴粫�為了哄我開心而撒謊，那樣就不是你了。玻璃櫥窗映出你的表情，我看到了真真切切的一抹痛�！暗�是我不會再說‘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太苦，我看著不忍心’了。”
夠了，Ｊｏｅ，足夠了！
我走出吧臺，若無其事站在你面前。你也平復(fù)了情緒，看著我淡淡微笑。
“我的英文名字叫Ｊｏｙ，和你只相差一個字母�！�
“很巧�！蹦愕哪樕祥W過惋惜，遺憾。我知道，你和我想的一樣。
巧合的又何止這個？從相逢到今夜，上天給了我們無數(shù)機(jī)緣。
“認(rèn)識你，只是老天為了證明世上還有信守承諾的男人。”我的眼淚終于流下來，“喬墨笑，下輩子我們能不能不要這樣擦肩而過？”
你給了我一個擁抱。我聞著你身上Ｋｅｎｚｏ的味道，深深呼吸。
“Ｊｏｙ，珍重�！蹦阆蛭腋鎰e。
我們分開，我向著門口倒退，我的目光停留在你身上，不忍離去。
有人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這一世，我要把你的樣子永遠(yuǎn)記在眼前。
“Ｇｏｏｄｂｙｅ，Ｊｏｅ．”我沒用Ｆａｒｅｗｅｌｌ。
我想和你再見，若不能今生，我但求來世。


10 Ｍｅｍｏｒｙ


“喬墨笑愛顧曉佳，一生一世。”
曉佳，你還記得吧？
我叫喬墨笑。墨笑的意思是見筆墨就笑，父親當(dāng)年給我起名，希望我能學(xué)有所成�？墒沁@個名字太過書面化，所以認(rèn)識我的人通常叫我Ｊｏｅ。
我三十歲，職業(yè)是眼下眾多白領(lǐng)心儀的ＳＯＨＯ。白天，我在家做動畫設(shè)計，收入不菲。下午六點(diǎn)，我的咖啡屋開門營業(yè)，生意興隆。
我單身，住兩房一廳，開一輛紅色Ｐｏｌｏ。
很多人都會羨慕我的生活。他們在為生存忙碌，在為感情煩惱，而這些問題我看來都沒有。
世上沒有絕對的事。享受的同時，我們也不得不放棄一些東西。任何時刻，我都愿意和羨慕我的人交換�？上�人生，永遠(yuǎn)無法交換。
每個星期一，我都會去醫(yī)院。我最愛的你躺在神經(jīng)外科的監(jiān)護(hù)病房，你的靈魂還在黑暗中游蕩，不知哪一天能回到現(xiàn)實。
兩年了，我看著你漸漸蒼白，浮腫，失去原先美麗健康的模樣。手術(shù)后你徘徊在生死邊緣，是我一次次召喚來醫(yī)生將你救活。我知道你一定怨恨我不讓你痛痛快快地走，我也知道只要切斷連接你生命的任一條管道我們就都能解脫，我舍不得。
我愛你，曉佳。從我決定聽你的話一生微笑那一刻起，我的人生，注定屬于顧曉佳這個名字了。
十年前，我二十歲，遇到十八歲的你。
九月開學(xué)，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斑駁地灑在來報到的新生身上。我大學(xué)二年級，被導(dǎo)師叫來負(fù)責(zé)接待新生。
說是接待新生，其實是幫忙搬運(yùn)行李。不過理工科的女生很少，真正需要我們這些學(xué)長出手援助的機(jī)會并不多。十年前的我們信奉親歷親為，哪里能和如今四體不勤的“小皇帝”們相提并論，再說堂堂大男人也不好意思讓別人來搬自己的行李。所以我悠閑地坐在長椅上，看人來人往。
我不與人深交，個性說好聽是內(nèi)向，難聽一點(diǎn)便是孤僻。我對那些一呼百應(yīng)的風(fēng)云人物有小小的羨慕，但轉(zhuǎn)過頭我還是一如既往。在歡樂的人群中我選擇冷眼旁觀，我清醒地知道盛宴之后，是燈火寥落的孤單。
我一直是理智的人，克制，低調(diào)，難以接近。
周圍的人聲鼎沸讓我厭煩，我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就在這個時候，我遇見了你。
“學(xué)長，美術(shù)系報到的地方在哪里？”你站在我面前，短短的頭發(fā)，亮晶晶的眼睛，臉頰上有兩朵劇烈運(yùn)動后的紅暈。讓我眩惑的并非這些，而是你的笑容。
你微笑著，照在你臉上的陽光更加閃亮。
“我?guī)�你去吧�！辈恢獮楹�，我脫口而出，盡管你并非我們系的新生。
你很高興，轉(zhuǎn)身沖著身后拖著大包小包的一對中年夫妻大叫“爸爸媽媽，我遇到了一個很好的學(xué)長”。挺長的一句話，你一口氣喊完，還能回頭順便再加上一句“謝謝你，學(xué)長”。
可愛的女生。我知道自己笑起來并不好看，所以克制著沒有笑。
我?guī)兔μ嶂�你的行李陪你走到美術(shù)系報到。我們走得較快，你的父母在十步外跟著。你很開朗，嘰嘰喳喳告訴我你叫顧曉佳。
“照顧的顧，拂曉的曉，佳寶芒果的佳�！蹦氵@么介紹自己。那時候這個牌子的蜜餞非常流行。
前兩個還好，聽到最后一句我忍不住放聲大笑了。有趣的女生，可能還愛吃零食。
“學(xué)長，你原來會笑啊�！蹦阏Ｖ鴪A溜溜的大眼睛，恍然大悟般，“我還以為上帝忘了給你安裝笑神經(jīng)呢�！�
“你這是夸我還是損我？”我停下腳步，認(rèn)真地看你。
“是奉承你很酷，學(xué)長�！蹦恪芭尽币粋�立正，俏皮地回答。
你就這么闖進(jìn)了我心里，再沒有找到出去的路。

我向來不是積極主動的人。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在哪個系，卻一直沒有去找你。
這個校園說大不大，但如果不刻意去打聽，想偶遇一個人也并不容易。
我再次看到你是三個月后，天寒地凍的十二月了。十年前的上海不像現(xiàn)在，入冬的日期一年比一年遲。
那天在食堂，你端著熱氣騰騰的粥走到餐桌邊一個男生面前。那人我認(rèn)識，是美術(shù)系足球隊的前鋒。
他相當(dāng)不耐煩的樣子，邊罵你邊自顧自吃完早點(diǎn)，然后扔下飯碗起身走人。
我食不知味。想不到三個月不見，你有了男朋友不算，還受盡委屈。
你收拾了飯碗走到外面水池去洗碗，我走出溫暖的食堂，來到你身邊。
你的手被冰冷的自來水凍得通紅。我生氣了，不知道怒氣從何而來。
我奪下你的飯碗，你吃驚地看著我。
“學(xué)長？”
我不吭聲，沉默地洗完我和你的飯碗，遞給你。
“謝謝你，學(xué)長。”你慌忙道謝，伸手準(zhǔn)備接。
“有必要愛得那么委屈嗎？”我淡然地問。天知道看到你不再笑的臉龐，我有多痛恨自己無能為力只能袖手旁觀。
你變了臉色，劈手奪下我遞給你的飯碗�！皩W(xué)長，那是我自己的事。”你氣呼呼地說完，轉(zhuǎn)身離去。
報到那天，我把你帶到美術(shù)系的攤位后就匆忙離開了，我沒告訴你自己的名字。那時候我把你當(dāng)作萍水相逢的路人，我不喜歡為了陌生人浪費(fèi)時間。可是毫無理由的憤怒讓我認(rèn)清了一件事，我喜歡你——顧曉佳！
或許就是在空氣中隱隱浮著桂花香的季節(jié)，我看到你臉上讓陽光失色的笑容。大學(xué)里的愛情輕松簡單，感情比理智行動速度更快。我還沒來得及了解你，心中的堡壘便已失守。
十年后的今天，報紙上情感專欄的作者寫道：現(xiàn)代都市的成熟男女，絕大多數(shù)用理智在談戀愛，所以易守難攻。我想這個叫Ｊｏｙ的人，或許也曾經(jīng)為愛情沖動過。能分析別人的感情，這個人的理智一定千錘百煉了。

我為自己煮了一杯咖啡，是你喜歡的美式拿鐵�？Х取⑴Ｄ毯湍膛莸谋壤�是１ ∶ ２ ∶ １。你一定不敢相信，對咖啡敬而遠(yuǎn)之的我，現(xiàn)在開了一家咖啡店。
很多事情，悄悄地在改變。你的妹妹曉薇，當(dāng)年高考前緊張到睡不著的女孩，差點(diǎn)直升碩士。她放棄了機(jī)會，讓給了別人。那天曉薇來找我，她說要盡快找到工作好讓父母少一點(diǎn)擔(dān)心。
她看看墻上你留給我的畫，然后轉(zhuǎn)過頭看著我，“Ｊｏｅ，姐姐的狀況，的確讓我們身不由己。”若不是你昏迷，她肯定會繼續(xù)學(xué)業(yè)。伯父、伯母因為我們無限期延遲的婚禮，特別想早點(diǎn)看到她成家立業(yè)。
我笑著搖頭，不同意她的話。你沒有任何錯，至少我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心甘情愿。
“有時候我真的很好奇，姐姐她哪里值得你這樣付出？”
我沒有回答曉薇。值得與否在于我自己的判斷，不需要別人認(rèn)同。
店里的音響放著《貓》中的插曲《Ｍｅｍｏｒｙ》。這首膾炙人口的名曲，當(dāng)年你大驚小怪地告訴我，說發(fā)現(xiàn)了一首驚世杰作。
我和你分享一副耳機(jī)，立體聲效果只剩下一半。電臺的頻率不準(zhǔn)，傳入耳中的歌聲有雜音，但并不妨礙我們沉醉其中。現(xiàn)在我不妨實話實說，當(dāng)初讓我陶醉的并非音樂，而是我和你靠得那么近。
很近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你的眼睫，聽清你慢慢沉重起來的呼吸聲。
你倉皇退開，低著頭說抱歉。你還是放不開他，即使我珍惜你勝過他百倍。
我苦笑。原來愛情果真講究先來后到，我遲了三個月，想知道后悔藥哪里有賣。
那天食堂遇到你之后，我開始追求你。別人送花，我每天送早餐到你的寢室。你喜歡吃燒賣，而且只吃學(xué)校門口那家店的燒賣。我打聽到你六點(diǎn)半起床，六點(diǎn)三十五分我會準(zhǔn)時帶著早點(diǎn)到寢室樓下，讓門口的阿姨轉(zhuǎn)交給你。
緋聞傳起來一向很快。你的正牌男友在校園內(nèi)攔住我要和我單挑。他人高馬大，是你們系的王牌射手。我能理解你為何喜歡他，英雄崇拜嘛。
我脫下外套，然后摘下眼鏡，最后卷起衣袖�！拔曳钆愕降��！边@是我的宣言，二十歲時的喬墨笑。
那一架我理所當(dāng)然輸了，而且輸?shù)孟喈?dāng)慘烈。等臉上的青腫稍稍退去后，我又出現(xiàn)在你面前。
“學(xué)長……”你惶恐地四下看看，是不是害怕我再挨打？
“我告訴過你我的名字了，喬墨笑，你可以叫我Ｊｏｅ�！蔽也挪还苓@是在美術(shù)系的地盤上，坦然接受人來人往的注目禮。
你又氣又急，“Ｊｏｅ，拜托你不要再來找我了。他的脾氣很不好�！蹦闵焓謱⑽肄D(zhuǎn)了一百八十度，用力推我離開美術(shù)系的大樓。
我停下腳步，猛然回身，“顧曉佳，除非你能笑得像我第一次看到那樣開心，否則我不會放棄�！�
你怔怔地望著我，大眼睛里漸漸有了淚光�！澳銥槭裁匆�記得？”你難過地喊道，轉(zhuǎn)身飛快地跑走。
為什么我記得？無論生命刻下多少記憶的年輪，我睜開眼看到的仍是你的笑容。我想我中了毒，一味叫做顧曉佳的毒藥。
Ｊｏｙ說過：愛情是含笑飲毒酒。千般苦萬般怨，抵不過心甘情愿四個字。
我想她說得沒錯。
曉佳，你一定會驚訝吧，我居然也看起了無聊的情感專欄，還期期不落空。我已經(jīng)說了，很多事情在慢慢地變化中。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的感情因為生死而縹緲不定時，我忽然能夠理解別人的患得患失了。
世上哪里有一帆風(fēng)順的感情？反而是那么多無藥可救的愛情妄想尋找出路�？墒羌热灰押认铝四潜�毒酒，解藥又豈是唾手可得？
我望著你的畫：白色的巨鳥遠(yuǎn)走高飛，剩下的人你說他是自由的。你很體貼，在動手術(shù)之前為我想好了退路。可你想不到的是，一線渺茫的希望并不等于絕望。
我在等你醒過來，曉佳！
我喝完咖啡，洗干凈杯子。快午夜了，我準(zhǔn)備關(guān)門�？Х鹊昃烷_在我和你的新家附近，裝潢布局都按你夢想中的樣子。你說過：“不需要很大的店面，放幾張原木桌椅，咖啡杯用小碎花的那種，杯墊要配套。Ｊｏｅ，我希望每一個來過的客人，會從此愛上咖啡。”
橘黃色的光線柔柔地灑下，我看到柜臺上客人送來的吉百利怡口蓮。她是咖啡店第一個顧客，曾經(jīng)挑剔我做的卡布基諾奶泡不夠綿密。她一周前結(jié)婚，本想請我去喝喜酒。
我婉言謝絕。兩年了，我們的婚禮不知哪一天能舉行。我不愿意出席會讓我觸景傷情的喜筵。
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六顆怡口蓮�？腿颂匾饣氐侥锛宜臀蚁蔡�，這份心意讓人不能拒絕。算了，還是送給曉薇吧。
手伸出去準(zhǔn)備收起巧克力糖，我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一個女人走進(jìn)來。
我認(rèn)得她，在超市遇到的相當(dāng)有趣的路人。
那天我在超市的冷凍柜前選購水餃，拿起了我平時常吃的那個牌子。她突然推著購物車沖到我面前。
“這個，很難吃�！彼�皺起了眉頭，臉上的表情似乎像后怕。
有那么難吃嗎？我失笑，不由看了看她。她穿著黑色的外套，雖是休閑的式樣，但依然顯出她纖瘦的身材。她和我一樣戴眼鏡，淡紫色的鏡架讓她的氣質(zhì)在知性之外多了一絲時尚。我習(xí)慣性地猜測，她是不是一個矛盾的女子？
“謝謝，但是我喜歡。”我笑著回答。曉佳，你說過對待善意，應(yīng)該用微笑回報。
她也許意識到我們是陌生人，干涉我的選擇過于唐突，因此忙不迭向我道歉。她知不知道自己手足無措的模樣很可愛，那是她的外表讓人無法聯(lián)想到的一面。我望著她的背影，想不到會再見到她。
不過這也正常，在那個超市購物的人大多住在附近。我們會再相遇，亦是合理。
“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她走到吧臺坐下。她大概也認(rèn)出了我，超市那件事并未過去很久，可她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
我把Ｍｅｎｕ攤開，放在她面前。“這個，很苦。”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是最純粹的咖啡，但并不適合她。我希望她能改變主意。
“謝謝，但是我喜歡�！�
似曾相識的對白，我相信她記得曾經(jīng)遇見我。
我將咖啡壺里的咖啡倒入杯中，合著紙杯墊端給她�！靶〗�，你的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
她摘下眼鏡，防止咖啡的熱氣模糊鏡片。我看清她秀氣的五官，一個漂亮的女人。
今晚的她穿著白色薄呢大衣。三月了，春寒料峭的天氣依然陰冷入髓�？此�疲憊的神色，是剛收工的上班族，還是剛應(yīng)酬完無聊約會的單身女子？
我又在分析別人了。曉佳，你不在我身邊的這些日子里，我習(xí)慣默默看旁人的喜怒哀樂。通常我都沉默，可不知為什么，看到她用心感受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的苦澀時，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難得，有人享受這樣的苦。”我不忍心，仿佛舌尖也嘗到了苦澀的滋味。
她看我一眼，神情有防備和疏離。我知道這次輪到我唐突了，她是客人，甚或這還是她第一次光顧，我們根本如同陌路。
今夜注定我情緒反常了。也許《Ｍｅｍｏｒｙ》讓我想起了太多的往事，也許別人的喜糖讓我的心如她所點(diǎn)的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那樣滿是苦澀，我叫住了欲離去的她。
“干嗎，老板？你后悔了？”她轉(zhuǎn)過身，挑釁的語氣。剛才我沒收她的錢，說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算我請客。
我拋了一粒吉百利給她。“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太苦了，我看著不忍心�！�
她微笑了，進(jìn)門之后第一次真心的笑容。我微微一怔，她笑起來的樣子和你好像。
不，是所有開心的笑容都極相似才對。


11 Ｌｏｖｅ ｉｓ ａｌｌ ａｒｏｕｎｄ


曉佳，對不起，我遲到了。
每個星期一早晨我都會來看你，兩年來風(fēng)雨不變。星期一是神經(jīng)外科主任醫(yī)生和主治大夫一同查房的日子，我耐心等候，希望他們能告訴我你的狀況有了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的進(jìn)展。
可是每一次，他們都只給我失望。兩年前他們切除了你腦子里的腫瘤，手術(shù)很順利。主任安慰提心吊膽的我，說麻醉藥效過去后你就會醒過來。我等著，一天、兩天，一星期、兩星期，除了你持續(xù)不斷的高燒，你并沒有醒來的跡象。醫(yī)院終于宣布你的昏迷是醫(yī)療事故。
醫(yī)生束手無策，他們甚至不清楚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最后索性歸咎于細(xì)菌感染。至于是手術(shù)中還是術(shù)后，院方語焉不詳。
你轉(zhuǎn)入監(jiān)護(hù)病房，我成為醫(yī)院的�？�。不知不覺，轉(zhuǎn)眼兩年了。
今天一早，我開車經(jīng)過車站，看到了她。沒錯，就是那個在超市遇到，點(diǎn)了一杯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的漂亮女人。她站在路中央等計程車，不停地看手表。
我從觀后鏡看后面，沒有計程車經(jīng)過。想起那天晚上她喝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時的表情，我沖動地停下了車。
我想她一定是迫不得已才會上我的車。她屬于那種理智到克制的人，把朋友的界限劃分得清清楚楚。
她坐在我旁邊，她唇角的微笑像極了你。奇怪，我多次載過你的妹妹顧曉薇，沒有一次聯(lián)想到是你坐在我身邊�？蛇@個素昧平生的女子，竟然讓我第二次想起了你。
她問我，能不能化一下妝？
看她的著裝、手里的公文包，典型的白領(lǐng)形象。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不是你，你是自然的，你討厭包裝，討厭在臉上涂涂抹抹。
她抬頭問我，自己的樣子是不是比剛才好多了？
我略微有些詫異，我和她并不算相識。是不是女人覺得異性的贊同比較重要？我想著這個問題，認(rèn)真看她的面容。
我承認(rèn)，化妝品的確能讓女人容光煥發(fā)。此刻的她神采奕奕，時刻準(zhǔn)備去征服世界般自信。
“左邊的眼影有點(diǎn)淡�！蔽易屑�(xì)端詳后評論。
她的眼睛度數(shù)一定不低，看她瞇縫著眼睛辛苦化妝的樣子就知道了。為什么不戴隱形眼鏡？我隨口問道。
她的表情有一瞬間不自在。我問了一個敏感的問題嗎？下一秒，她的理由讓我以為是錯覺。過敏，聽上去令人信服。我暗笑自己的無聊，就算是借口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遇到堵車，我和她隨意地閑聊。我猜測她只是因為搭了便車覺得不好意思，才想方設(shè)法找話題和我聊。
我告訴她，我沒有正當(dāng)職業(yè)，是ＳＯＨＯ族。她的笑容中有一抹洞悉生活真相后，泰然處之的從容。一個有趣的女人！
“有什么不對嗎？”輪到我尋找話題。地鐵站的標(biāo)志就在前方，我突然感覺這段路程有點(diǎn)短。和有趣的人聊天，時間過得飛快。
她搖了搖頭，話題忽然轉(zhuǎn)到我的Ｐｏｌｏ上�！案杏X你不應(yīng)該開紅色的車。你不適合這么張揚(yáng)耀眼的紅色�！彼�說道。
我愕然，為她敏銳的感覺。紅色，是你的顏色，不屬于我。
她打開車門準(zhǔn)備下車，我又一次沖動了。
“喬墨笑。”我說了自己的名字。
“是微笑的‘笑’嗎？”她一猜即中。
“是�！蔽倚χ�和她告別。在來醫(yī)院的路上，我的心情莫名愉悅。
和一個聰明的女人聊天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更何況這個女人不止聰明還很漂亮。
曉佳，我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你不會怪我覺得其他女人漂亮吧？
我看著躺在病床上無知無覺的你。曉佳，在我眼里，你仍然像過去那樣美麗。

離開醫(yī)院后，我接到曉薇的電話。她無聊的時候會約我一起吃飯，當(dāng)然最后買單的總是我。
“Ｊｏｅ，有空嗎？”
“你找我就沒空了�！蔽易叩杰嚽埃�打開車門上車，“開玩笑的，有什么事？”
“問你有沒有興趣吃Ｐｉｚｚａ，我下班后帶一個過來。”
我想了想冰箱里的速凍食物，換換口味也不錯。曉薇五點(diǎn)下班，她說六點(diǎn)之前會帶著Ｐｉｚｚａ到咖啡店等我。
我發(fā)動了汽車，倒車出去的時候想起了一早遇到的女人。我看到自己的笑容，帶著一絲欣賞。
仔細(xì)一想，我和她已相遇了三次。不知道下一次重逢會是在哪里，超市？馬路上？還是咖啡店？我開了收音機(jī)，電臺的音樂頻道正在播《Ｌｏｖｅ ｉｓ ａｌｌ ａｒｏｕｎｄ》這首歌。
當(dāng)年我們?nèi)ル娪霸嚎础端膫�婚禮和一個葬禮》。你挽著我的手，將頭靠在我的肩膀，看到有趣的地方會“咯咯咯”地笑。你的笑聲在我耳邊回蕩，我相信ｌｏｖｅ ｉｓ ｒｅａｌｌｙ ａｌｌ ａｒｏｕｎｄ。
我買了影碟收藏，一個人在凌晨一點(diǎn)看碟片。當(dāng)休•格蘭特抱著安迪•麥克道爾親吻，我的身邊已沒有了你。
這首歌旋律依舊，曉佳，和多年前我們在黑暗的影院中親吻時一樣輕快。
顧曉薇五點(diǎn)三刻推開了咖啡店的門，我已做好她的瑪琪雅朵。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咖啡口味，認(rèn)定之后便很難改變。你是拿鐵，曉薇是瑪琪雅朵，給我怡口蓮的新婚女子是卡布基諾，而我呢？我喜歡茶勝于咖啡。
“Ｊｏｅ，你的手藝越來越地道了�！睍赞毕锤蓛羰郑�坐下后先品一口咖啡。
我叉了一塊Ｐｉｚｚａ放進(jìn)她的碟子，她買的是Ｈｅｌｌｏ Ｐｉｚｚａ店做的夏威夷Ｐｉｚｚａ，而不是她一向堅持的Ｐｉｚｚａ Ｈｕｔ。我笑著問她，像她這樣有品牌情結(jié)的人，怎么會突然接受替代品？
她嘆了口氣，放下咖啡杯拿起叉子。“Ｐｉｚｚａ Ｈｕｔ排隊太長，有個人就帶我去了Ｈｅｌｌｏ Ｐｉｚｚａ，我忽然覺得替代品的味道一點(diǎn)都不差�！�
那個帶你去的人，是不是“他”？我沒有說名字，但相信她明白我指的“他”是誰。
曉薇尷尬地低下了頭，刀叉將一塊三角形的Ｐｉｚｚａ切割得支離破碎。她低聲抽泣：“Ｊｏｅ，我控制不了自己�！�
她暗戀的男人叫孟子桓，是她ＢＢＳ上的網(wǎng)友。他們聊了一年，見面后他沒有愛上她。世間事總有千般巧合萬般無奈，一次街頭偶遇，孟子桓對顧曉薇最好的朋友宋巧云一見鐘情。
他們要結(jié)婚了。她抬起頭看我，臉上的淚痕在燈光映照下像一道透明蜿蜒的傷疤。
我無能為力，所能做的僅僅是再給她一杯溫暖的瑪琪雅朵。
七點(diǎn)多，曉薇告辭了。走的時候，她的心情顯然平靜了很多。有時候我們低估了自己接受現(xiàn)實的能力，在最初的悲痛過后，其實沒有過不去的難關(guān)，只是這種痛不知何時會再次發(fā)作。但有一點(diǎn)能肯定，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僅發(fā)作的次數(shù)會減少，還會越來越讓人能夠承受。
我換了一張Ｂｏｙｚｏｎｅ的ＣＤ，我喜歡那首《Ｎｏ ｍａｔｔｅｒ ｗｈａｔ》。
那個今天早上搭我便車的女子在一句“Ｉ’ｌｌ ｋｎｏｗ ｏｕｒ ｌｏｖｅ ｆｏｒｅｖｅｒ”的歌詞中走了進(jìn)來，她站在門口，帶點(diǎn)不安，還有好奇。
我看到她在看你的畫，我走過去，第三次沖動了。
“飛走的鳥，名字叫承諾�！蔽乙苍诳茨愕漠嫞�看了不止千次。
她仍然點(diǎn)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那是她的咖啡吧？
我有一個想法，我想改變她的口味。這個念頭強(qiáng)烈到讓我理智的鐘擺全部暫停，我脫口說道：“你像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用Ｗｈｉｓｋｅｙ調(diào)和，隔著冰涼的鮮奶油喝到的熱咖啡，”我凝視著她，她的眼神在鏡片后游移不定，“就像你，身上帶著成熟的憂郁。”
上帝！我在發(fā)瘋！我怎么能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說這么肉麻的恭維話！我?guī)缀趿⒖叹秃蠡诹�。幸好她只是微笑了一下，并沒有任何過激反應(yīng)，我松了一口氣。
“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老板�！彼�不改初衷。
她的固執(zhí)解救了我的無措。
她說：“原來我是你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
我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早已經(jīng)被你定下了。不過我依然笑了，覺得她的反應(yīng)極快，說的話也不會讓人感到乏味無趣。
她在紙杯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章語默，和我的名字似乎有一點(diǎn)相像，我莞爾。和她的相遇，難說不是一種巧合？
我不知道章語默從事何種職業(yè)，她一直坐在吧臺前的位子上，不時在紙上寫寫畫畫。我偶爾瞥上一眼，她寫下的東西比較像重要摘記。那杯咖啡她沒喝完，我恍然大悟她的用意何在。
我說過，今天大概她不會是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了。真是一個固執(zhí)到可愛的女人！
我笑了笑，不動聲色地替她續(xù)杯，直到所有的客人都告別，除了她。
“語默小姐，現(xiàn)在你可以點(diǎn)你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了�！�
她爽朗地笑，笑聲中帶有一點(diǎn)詭計被識破的淡淡惋惜。“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
“固執(zhí)的女人�！蔽夜室鈬@氣，動手煮今晚最后一杯咖啡。
她結(jié)賬離去后，我的目光掃到柜臺上被我放進(jìn)玻璃罐中的怡口蓮。曉薇走的時候，我忘了拿給她。我擰開瓶蓋，倒了一粒在手心。
鮮牛奶巧克力夾心太妃糖，我撕開糖紙，想起曾經(jīng)送給過一個喜歡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的女人。不知道她有沒有吃那粒糖？
章語默，我希望能再見到她。

我一成不變的生活加入章語默這個名字后，悄悄地發(fā)生著變化。
她每個夜晚都會來我這里，坐在吧臺前的轉(zhuǎn)椅上。她只點(diǎn)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難以改變的固執(zhí)。
她的工作是銷售，她的氣質(zhì)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這個職業(yè)。章語默的身上有一種清冷的淡然，即便她和我談?wù)摰氖翘籼薜睦习�、苛刻的客戶，她所用的語氣也是置身事外的調(diào)侃。
極清醒的女子，明白生存和生活的區(qū)別。我端給她咖啡的時候難免會想，是什么原因讓她愛上了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抑或在她看來，這正是生活的本質(zhì)？
苦苦的，澀澀的，但在最后給人余味無窮。
我多數(shù)時間傾聽顧客的牢騷，用微笑作為回應(yīng)。咖啡店仿佛一個簡易的人生舞臺，來來往往的演員很多，每個人背后都有各自的悲歡離合。
曉佳，開一家咖啡店是你的夢想。我忘了問為什么，是不是你想看看別人的生活究竟如何？
在你昏迷之后，我開了“幻影”完成你的夢想。我代替你，目睹了形形色色的人生。
我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男人，在“幻影”的門口徘徊了好幾天。終于有一天他推門進(jìn)來，問我過去這里是否有過一個車站。
當(dāng)初我和你來買房，我們在這個地方下車。好幾年過去后，這里的車站往后遷移了一條街，我和你的新房在等待它的女主人。
我告訴他車站換了地點(diǎn)，我看到他的臉上有失望和如釋重負(fù)。如此矛盾的表情同時出現(xiàn)，讓人奇怪。
得到我的答復(fù)后他沒有立刻就走，反而走到吧臺點(diǎn)了一杯皇家咖啡。
咖啡館開張后，我做的最多的咖啡不外卡布基諾、拿鐵、摩卡三種。Ｍｅｎｕ上的其他花式咖啡相對而言價格略高，因此乏人問津。他沒看Ｍｅｎｕ就直接點(diǎn)了皇家咖啡，看來是喝慣咖啡的行家，我打起了精神。
我將煮好的熱咖啡倒入杯子，然后拿來一把銀色的調(diào)匙，倒了一小杯白蘭地。我用打火機(jī)點(diǎn)燃調(diào)匙上的方糖，迅速地澆上一點(diǎn)白蘭地助它燃燒�；鹧婧苊溃�幽幽的藍(lán)色。
我和他沉默地看著火焰漸漸熄滅，我將融化后的方糖和著黑色的咖啡一起攪拌，遞給他。
“你喝過嗎？”他忽然問我。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學(xué)做咖啡的時候，我喝了很多杯不成功的作品。
他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喝了一口咖啡后，他告訴我來這里是為了完成很多年以前的一個諾言。
“我喜歡的女孩出國前，我送她到車站，約好五年后的今天在這里見面�！彼�自嘲地笑了笑，“我下個月就結(jié)婚了，突然想起這件事。真看到她，我還不知道該說什么呢。”
他輕松地離開，徹底放下一段往事。不知他是否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再想起曾經(jīng)的約定？
在我以為這個故事就此結(jié)束后，我居然遇到了其中的女主角。她像他那樣在門口徘徊，走進(jìn)來問我這里是不是有過一個車站。
“在我走之前，我們約好五年后的今天在這里見面�！彼齻�感地說，“他一定是忘記了�！�
是他或者她，誰記錯了約定的日期？有那么一剎那，我想告訴她那個男主角來這里等過她。
沒必要了，他下個月將成為新郎。
陰差陽錯的人生，他們兩個沒有緣。
我為她做了一杯皇家咖啡，聲明是免費(fèi)奉送。如果他們重逢，我相信他也會為她點(diǎn)這種咖啡。
當(dāng)舞動的淡藍(lán)色火焰慢慢熄滅后，我按了控制燈光的按鈕。燈亮起的同時，我看到了語默。
人生如戲，我的位子在觀眾席上。我始終清醒旁觀他人的悲歡。
章語默是其中一個演員，我告訴自己。但在看到她的時候，我不由自主想更了解她。漂亮的女人固然讓人喜歡，聰慧的女人更讓人欣賞，何況她兼而有之。
她的眼神微微傷感，但很快恢復(fù)常態(tài)。她是一個理智的女子，一直都是。
星期天晚上，外面下著綿密的細(xì)雨，陰冷的天氣。
章語默兩天沒來，我竟然有一點(diǎn)不習(xí)慣。連著一個星期看到同一個人，做同一種咖啡，乍然不見的確會不習(xí)慣。我努力說服自己。
我用收拾抽屜排遣心頭莫名其妙的煩躁，發(fā)現(xiàn)寫有她名字的杯墊。
“章語默�！蔽夷钪�這三個字，想起星期五和她對彼此綽號的討論。
我們都是諧音類。那個夜晚我是這么說的吧。
我和她對視，看到一絲欣喜。巧合，或是——緣分？
曉佳，對不起，她有點(diǎn)特別。


12 Ｒｅｍｅｍｂｅｒ ｔｈｅ ｔｉｍｅ（１）


星期天的夜晚，我一般十點(diǎn)關(guān)門。原因無他，第二天一早我要來醫(yī)院看你。
雨天，出門Ｈａｐｐｙ的人不多，今夜不妨提早打烊。我正在整理櫥柜，有人推門進(jìn)來。
我回頭，來的人并非章語默，是曉薇。
她不是一個人來，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他和一個靚麗的女孩合撐一把傘。
我認(rèn)識他們——孟子桓和宋巧云。
顧曉薇一邊回頭沖我嚷嚷“幸好你還在”，一邊指點(diǎn)孟子桓把傘放在門邊。我走出吧臺，拿了一個塑料桶給他們放傘。沒想到在我準(zhǔn)備關(guān)門之前，他們會來。
“Ｍｉｃｈａｅｌ Ｊａｃｋｓｏｎ的《Ｒｅｍｅｍｂｅｒ ｔｈｅ ｔｉｍｅ》，Ｊｏｅ，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有品位�！鼻稍屏⒖搪牫隽宋宜�放的ＣＤ。她是八面玲瓏的人，懂得察言觀色說些人人愛聽的話。
我看了看曉薇，有宋巧云在場，她頓時黯然失色�！昂仁裁达嬃�？”我故意忽略巧云對我的奉承，拿著Ｍｅｎｕ走到桌邊。我不喜歡步步為營的女子，精明到讓人心寒。
“不好意思，Ｊｏｅ，我們剛吃完飯�！睍赞卑眩停澹睿跬葡蜃�在一起的男女，“借你的地方討論婚禮的細(xì)節(jié)�！彼�的語調(diào)極為平緩，不露破綻。
我笑笑，目光下意識掃向與她相對而坐的情侶。他們依偎著，親密地翻著Ｍｅｎｕ，他們是否了解對面女子心中的苦澀？
Ｊｏｙ寫道：愛情把幸福無限地放大，讓人看不到其他。談戀愛的人其實都是利己主義者。
我在單子上寫下摩卡二字，這是宋巧云點(diǎn)的咖啡。她馬上就要成為美麗的新娘，她的生活的確像巧克力那般甜蜜。讓我料想不到的是孟子桓。
他把Ｍｅｎｕ遞到我手中，看著我問：“麻煩你了，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
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他點(diǎn)了這一個星期我最熟悉的一種咖啡。
將煮好的咖啡注入乳白色的瓷杯，不放糖，不放牛奶，清澈的褐色。我端著托盤走向桌邊，取出咖啡杯擺到孟子桓面前。
“謝謝�！彼�笑著向我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靜靜聽著身邊的宋巧云如何策劃他們的婚禮。
他不是章語默！我暗笑自己的恍惚，只不過點(diǎn)了一樣的咖啡而已。
習(xí)慣，有時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我站在吧臺后擦杯子，耳朵里是他們熱火朝天的討論聲。宋巧云的聲音高亢尖厲，若是評選最挑剔新娘的話，非她莫屬了。
我忽然有點(diǎn)同情那個即將娶她為妻的男人，尤其是他沒有選擇的人是顧曉薇。好吧，曉佳，我承認(rèn)我懷有私人感情。我仿佛看到你帶著洋洋得意的笑容，取笑我的打抱不平。
她是你妹妹！如果此刻你站在旁邊，我一定會這樣為自己辯解。
你肯定爭不過我，反而是語默會說：“她自己棄權(quán)，怨不得別人！”
某些時候我甚至覺得章語默說話的風(fēng)格傾向于寫情感專欄的Ｊｏｙ，她們同樣是理智聰慧的女子，只是她比Ｊｏｙ更多一些暖意。真是可惜了Ｊｏｙ這一充滿喜悅的名字，她看到的愛情全都讓人絕望。
巧云堅持要學(xué)香港電視劇那樣注冊擺酒同一天舉行。
“拜托，宋巧云，一來二去時間根本來不及�！睍赞狈磳Γ�她答應(yīng)做巧云的伴娘。你以前也做過伴娘，回來后向我抱怨原來就是在新娘換裝時負(fù)責(zé)看管衣服，新娘收到紅包時負(fù)責(zé)保管錢財，新娘被賓客鬧酒時負(fù)責(zé)擺平的最苦差事。
“子桓，我好想穿著婚紗去民政局簽字�！鼻稍埔娺^不了曉薇這一關(guān)，轉(zhuǎn)而向未來丈夫撒嬌。
孟子桓拍了拍她的手，答應(yīng)了她。曉薇偃旗息鼓，低頭喝自己那杯咖啡。
他們的討論暫告段落，宋巧云看著手表說要回家趕一部電影。她起身去洗手間，讓孟子桓買單。
我拿著賬單過去，聽到他為了巧云的任性在向曉薇道歉。
“對不起，會給你添很多麻煩�！闭Z氣很誠懇。
“算了，我比你更早認(rèn)識她�！睍赞睙o奈地笑笑。
我收了錢，轉(zhuǎn)身離去。在我轉(zhuǎn)過身之后，我聽見他飛快地問了一個問題。
“那條短消息，是不是你發(fā)的？”
我走開了，沒有聽到曉薇的回答。從吧臺望去，他們兩人注視彼此的目光顯得無比悲涼。
顧曉薇沒有同他們一起離去，她說要等我打烊，讓我送她回家。我知道這是她的借口，笑著應(yīng)承下來。
她垂著頭，一小口一小口抿著瑪琪雅朵�，旂餮哦涫窃诳Х壬霞恿藘纱笊拙d密的奶泡，最好的喝法是一大口喝下。
“咖啡，是不是冷了？”我坐下，在孟子桓剛才坐過的位子上。
曉薇抬起了頭，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
“那條短消息，是什么？”我以她的姐夫自居，不能不關(guān)心。
巧云說戒指太小，他們吵了一架。曉薇邊說邊拼命吸氣，這是她緊張時常有的舉止。子桓拿到店里去改，發(fā)短消息給巧云說改好了。
“你替宋巧云回復(fù)了？”想來我沒猜錯，她尷尬地低頭翻皮包找紙巾�！皩懥耸裁矗俊�
她看我半晌，慢慢開口：“我愛你�！彼�懊悔地咬著嘴唇，“我以為他不會發(fā)現(xiàn)�！�
“那么剛才，你怎么回答他？”這才是重點(diǎn)。
“我說‘不是’�！彼�很快答道。
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地上的積水反射著路燈的光，柏油馬路上的反光凄冷蕭索。
曉薇，為什么你不能學(xué)學(xué)曉佳？我嘆了口氣問道。

在你漂亮可愛的外表之下，其實有一顆勇敢的心。我還記得大三放暑假之前，你的男友帶著足球隊一群彪形大漢到理工學(xué)院找我單挑。
“姓喬的，我警告過你離我馬子遠(yuǎn)一點(diǎn)！”他居高臨下的眼神相當(dāng)挑釁。
“我不喜歡使用暴力�！蔽译p手交握活動指關(guān)節(jié)。上次打架輸了之后，我報名去學(xué)跆拳道。非到迫不得已，我不想出手。
“你有沒有搞錯，你搶我的馬子，還理直氣壯哦�！彼�怪叫，那群唯恐我們不打架的隊友跟著起哄。
“至少我不會用‘馬子’來稱呼我愛的女孩�！蔽覜]把噪音當(dāng)回事，微微一笑。從容不迫的鎮(zhèn)定對我很有利，我的對手顯然被大大激怒。
“廢話少說，給我上！”他手一揮，一場群毆看來是免不了。我擺出了攻擊姿勢，我可不是上次被迫挨打的文弱書生了。
“住手！”戰(zhàn)局一觸即發(fā)之際，你狂奔到我們面前。閉上眼睛我清楚地看見那天的你，黑色的頭發(fā)被汗水粘在額頭，光潔的臉頰有劇烈運(yùn)動后的紅暈。我猜你是聽說了我有麻煩之后，從女生寢室一路飛奔過來。
“我要和Ｊｏｅ在一起�！蹦阕呱锨�，拉起我的手。你知不知道，那一刻即使用全世界和我交換，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拒絕。
“顧曉佳，從來沒有女人敢甩我！”他怒吼。
你看著我，我用緊握你的手表示支持。無論你想說什么，我負(fù)責(zé)承擔(dān)后果。
“總會有第一個。”你昂起頭，臉上有我第一次遇見時的那種笑容，“記住一點(diǎn)，女人會愛給她們尊嚴(yán)的男人�！�
若不是我和你正十指緊扣，我會為這句話鼓掌叫好。
你的氣勢讓對方偃旗息鼓，他離開的時候轉(zhuǎn)頭看了你一眼，扔下一句話：“你們兩個夠轉(zhuǎn)！”
很久以后我問過你，我算不算英雄救美，救你逃離虎口？你笑著把冰冷的手貼上我的脖子，說自己才是落難書生的大救星。我的頭頸冷得泛起雞皮疙瘩，可是心頭很暖。
那天你還對我說：“Ｊｏｅ，老天爺一定是要你多笑，所以才讓你的名字中有個‘笑’字。”
我的額頭抵著你，我笑著搶白道名字是父母起的，關(guān)老天爺何事？
我喜歡看你不知如何辯解的樣子，接下來你一定會撒嬌耍賴，要我依著你的意思。幸好你不是蠻不講理的女孩，否則我真的會寵壞你。
“不是啊，我喜歡看你笑。”果然，你依偎進(jìn)我的懷抱，用手將我的嘴角牽扯到微笑的弧度。“你以后要笑給我看，一直到我們牙齒掉光也要這樣笑�！�
你放開手，目光炯炯不許我耷拉下嘴角。老實說，我兩頰的肌肉笑到發(fā)酸了，我一把抱住你用熱情的吻分散了你的注意力。
“好的�！蔽以谀愣�邊說道。我承諾了你，我會做到。
Ｊｏｅ！曉薇喚回沉思中的我。真是奇妙，不管記憶的畫卷翻動多少次，我依然會被時光拉回那些場景，沉浸其中。
“我和姐姐不一樣。她可以抓住你，因為你愛她。子桓愛的人，不是我�！彼龘u頭，深深嘆氣。時至今日，面對那兩個人即將結(jié)婚的事實，她無路可退。
不愛，這個理由讓所有想做的努力化為泡影。
我站起身，端著冷掉的咖啡回到吧臺倒入水斗。看著淡褐色的液體在銀色的不銹鋼水槽中濺開，我似乎聽到一聲綿遠(yuǎn)悠長的嘆息。
愛情，并不是付出就百分之百能得到回報。

我做了一件事，必定會被曉薇責(zé)怪的事。我盜用了顧曉薇的郵箱，模仿她的筆調(diào)寫了一封郵件發(fā)送給情感專欄的Ｊｏｙ，是關(guān)于他們?nèi)�人的糾葛。我不知道可以為她做什么，冀望Ｊｏｙ能夠幫到她，曉薇是最忠實的讀者。我翻開上一期報紙，找到Ｊｏｙ的郵箱地址。
這個女子總能抓到別人的痛處，然后撕開皮肉讓丑陋的傷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論是當(dāng)頭棒喝的嚴(yán)酷，或是難得一見的春風(fēng)化雨，她的文字能讓看過的人得到暫時的清醒。
星期一晚上，章語默像平時那樣走進(jìn)來。她坐在吧臺前，按往常的習(xí)慣點(diǎn)了一杯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
“你也看這個？”她留意到臺面上我來不及收起的報紙，語調(diào)帶有驚詫。我不好意思承認(rèn)自己是情感專欄的讀者，慌忙辯解是一個顧客忘了帶走。
她沒有懷疑，只是笑了笑。我匆匆折疊了報紙，放入抽屜中。
“還是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這句問話顯得多余，她剛才明明說得很清楚。我尷尬萬分，用轉(zhuǎn)身取咖啡罐做掩飾。
“Ｐｒｏｍｉｓｅｓ ｄｏｎ’ｔ ｃｏｍｅ ｅａｓｙ，”她聽著店堂里的歌聲，忽然譏誚一笑，“Ｊｏｅ，告訴你的客人，千萬別相信報紙上的胡說八道，那只是娛樂�！�
我微笑著傾聽，邊煮咖啡邊等她繼續(xù)說下去。她是冰雪聰明的女子，總會給我們的對話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不管她說了些什么，都能讓我在下一次見到她之前細(xì)細(xì)咀嚼。
“轉(zhuǎn)過身去，誰也不會記得誰�！彼�接過咖啡杯，滾燙的杯身燙著了她的手指，她孩子氣地捏住耳垂降溫�！皠e人的喜怒哀樂，其實和電視里的癡男怨女差不多，不是我們自己的人生。”
我不由自主點(diǎn)頭贊同她的意見。Ｊｏｙ的冷靜理智終究無關(guān)生活本身，我們看過之后繼續(xù)過原來的日子。
“今天，上班路上，我看到你�！彼�大聲說道，蓋過Ｃａｒｏｎ Ｎｉｇｈｔｉｎｇａｌｅ磁性的歌喉。
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句回答。我不想讓她知道你的存在，也許在我內(nèi)心有個聲音在不斷提示自己，她只是一個陌生女人。
及時出現(xiàn)的顧客轉(zhuǎn)移了我的注意力，進(jìn)來一個男人。他也經(jīng)常來，從事的工作和我相仿，因此我們算是朋友。我做好他點(diǎn)的Ｅｓｐｒｅｓｓｏ，回到語默面前。
“星期一，我有事�！蔽逸p描淡寫說道。我猜測自己的表情帶著疏遠(yuǎn)的情緒，我看到她的眼神閃躲開去，甚至故意回頭看墻上的油畫。
諾言，ｔｏ ｋｅｅｐ ｉｔ ｉｓ ｅｖｅｎ ｈａｒｄ。她面對著我，說出這句話。
我的呼吸變得沉重，為什么今晚，她屢屢挑起我的隱痛？我無法回應(yīng)，倉皇離開吧臺去收拾客人留下的咖啡杯。我害怕面對那雙仿佛能看穿我的眼眸。
我背對著章語默。曉佳，告訴我，為何我不想讓她知道你的存在？我默默看著你留給我的畫，你說過“如果兩個人的世界里只剩下你一個人，那么你就該讓承諾自由”。曉佳，我是不是到了放棄的臨界點(diǎn)？
我走回吧臺，看到我所謂的“朋友”將手覆在語默的手上。我沒來由一陣憤怒，章語默并不是男人一夜情的對象！
她拿起了咖啡杯，我知道她想做什么。這個女子從容淡定，但決不軟弱。我搶先一步走到他們中間，抓住他的手。
“不要騷擾她�！蔽业哪抗饪隙ú挥焉�。
他悻悻然結(jié)賬離去，我明白他以后不會再來。無所謂，少一個這樣的客人并不是損失。我轉(zhuǎn)過身，抱歉地看著語默。讓她在我的咖啡店遭受到騷擾，我過意不去。尤其是今晚，那個男人一定是聽了我們先前關(guān)于承諾的對話，以為她是遭遇感情劇變尋求安慰的寂寞女子，所以才放膽挑逗。
她喝咖啡時的模樣讓男人心跳。她會摘下眼鏡半瞇起眼，小小地抿一口咖啡，整個人氤氳著水汽般柔美，寂寞如煙花。
語默笑了笑，她是個明理的人，并未多置一詞。但顯然這個不和諧的插曲破壞了她的心情，她和我說再見。
“不點(diǎn)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了？”我脫口問道。我的聲音在ＣＤ放完后突然沉寂的店堂內(nèi)，分外清晰。我嚇了一跳，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原來我竟已如此在意她的存在。
一個星期的時間，她豈止是一點(diǎn)點(diǎn)特別。
“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可不可以換你一個故事？”她笑起來，眼眸中滾動著一絲狡黠。
我忽然產(chǎn)生一種無力感，我能猜到她想聽什么故事。曉佳，我和你的故事，總有一天她會知道。我的心掠過一絲疼痛，分不清為誰。
Ｊｏｅ，等你愿意告訴我的時候。她這么說，在門口回頭望我。
我的視線在你的畫上，我不敢和她的眼睛對視。她太聰明，蛛絲馬跡都能變成呈堂證供。
曉佳，我明白為何不想告訴她關(guān)于諾言的往事了。
章語默，她是我很在乎的客人。


13 Ｒｅｍｅｍｂｅｒ ｔｈｅ ｔｉｍｅ（２）


我再一次見到章語默是星期五夜里，快十一點(diǎn)了。在她進(jìn)來之前，我本以為又會像前幾天那樣失望。
我接到曉薇的電話，星期五宋巧云和孟子桓結(jié)婚，他們也邀請我出席。我婉言謝絕了對方的好意。
曉薇在電話里咯咯笑著說，她早就猜到我不會去，已經(jīng)替我回絕掉了。我不免好奇，上個星期天他們還在策劃具體細(xì)節(jié)，怎么一個星期不到的時間就要擺酒宴客了？
“子桓接到公司通知，要去美國培訓(xùn)半年，所以巧云急著結(jié)婚。”曉薇的口氣聽上去就是裝出來的高興，“連婚紗照都是托朋友幫忙突擊完工�！�
我默然，這一期的專欄來信并不是我代寫的那封郵件。我不知道每天會有多少人給Ｊｏｙ寫信，對她會不會理睬更是毫無把握。但故事的結(jié)局按照既定的劇本實實在在上演著，顧曉薇沒有任何出牌的機(jī)會就輸光了所有籌碼。
我聽到出租車猛然剎車發(fā)出的刺耳噪音，我的心突然被巨大的期待占據(jù)。這一次我沒有失望，隨著慢慢推開的門走進(jìn)來的人正是章語默。
她的妝容比平時略微濃艷，她朝我走過來，臉上的笑容有一種說不清的異樣。我正在疑惑她的反常，卻留意到她腳步踉蹌了一下。下意識地，我趕緊上前扶住她。
不知怎么，她就在我懷抱中了。她抱著我，漂亮的臉靠著我的胸膛。我聞到她身上濃郁的香水味，這個味道不適合清雅的她，可是此刻該死的充滿了誘惑。
我深呼吸，怕她聽到我劇烈的心跳聲。她咬著我的耳朵吐氣如蘭，呢喃的聲音仿佛在我最纖細(xì)的神經(jīng)末梢跳舞。她說：和我上床，Ｊｏｅ。
章語默，她知不知道自己正在挑逗一個男人？香水掩蓋下，有一絲酒氣竄入我的鼻端。她喝醉了，所以才這樣神志不清。我在心底嘆氣，我們兩人中，總得有一個人清醒。
“你喝醉了�！蔽医弑M所能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冷靜。上帝作證，我在和男人的本能辛苦地對抗。
她似乎不甘心，隨意往一張靠椅上坐下，姿態(tài)嫵媚撩人，更何況她摘掉眼鏡，放下盤起的長發(fā)。大大的波浪卷發(fā)覆蓋著她的肩膀，她的襯衣紐扣松開了兩顆，今晚的章語默非同尋常地性感。
“不需要你負(fù)責(zé)�！彼�站在我面前，伸手環(huán)住我的頸項。喝醉的女人，果真是不可理喻。
語默的嘴唇在我臉上吻著，細(xì)心而柔情似水。我心動了，曉佳，對不起。如果她的嘴唇在我看到你的畫之前一秒落到我的唇上，也許我會就此接過主導(dǎo)權(quán)。
“語默，你值得一個好男人�！蔽抑荒苓@么說。我告訴自己要守住給你的承諾，我不希望看到她被我傷害。
“世上還有沒有信守承諾的男人？”我聽出她聲音里壓抑的抽泣，她是不是伏在我的肩頭默默流淚？我的心狠狠地痛了，在她淡然神情的背后，抑或也有一個令人傷感的故事？
“有�！蔽一卮鹆怂�。比如喬墨笑，愿意一輩子守著給顧曉佳的承諾。
她似乎知道我在說自己，感慨為何不早一點(diǎn)遇到我。我沒有她想象中那么好，剛才我就差一點(diǎn)聽從欲望擺布。幸而理智讓我警醒，我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是顧曉佳。
“喝杯咖啡吧，或許你可以說說自己的故事�！蔽也⒎谴蚵爠e人的隱私，純粹出于關(guān)心。
章語默推開了我。經(jīng)過方才的發(fā)泄，她的理智重新回來。她低頭整理著自己，不想讓我看到她哭花的臉�！皩Σ黄�，我真的醉了。”就連聲音也一如既往地平靜。
“我知道�！边@是一段插曲，在我們還沒聽清時戛然而止。
她告辭而去，匆忙的背影看上去凄涼無助。門關(guān)上后，我轉(zhuǎn)頭望著油畫上白色的大鳥，長長嘆了口氣。

這個夜晚注定不平靜，語默走后沒多久，曉薇來了。令人驚訝的是，她居然也喝醉了。我想起來，今天是孟子桓、宋巧云結(jié)婚的日子，她是伴娘。
曉薇在水斗前拼命地嘔吐，我一邊拍著她的后背，一邊情不自禁聯(lián)想到剛送走的另一個女人。莫非她也參加了一場黯然神傷的喜筵？
“對不起，Ｊｏｅ，我不敢這樣回家。”她漱了口，洗了把臉，臉色比方才好多了。她劇烈地嘔吐，好像把膽汁都能吐出來，讓我仿佛看到當(dāng)年做了化療后的你。
“先坐下休息一會兒，我送你回家�！彼疅�開后，我泡了一杯綠茶給她。
曉薇看著我的臉，眼神變得古怪�！埃剩铮�，你有了別的女人？”
我嚇了一跳，確切地說是心里突然慌亂。曉佳，我沒有做背叛你的事，但是我控制不了對語默的感覺�；蛟S是她與眾不同的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或許是孤單的夜晚她恰好填補(bǔ)空虛，最直接的證明就是剛才我差一點(diǎn)淪陷。
“沒有�！蔽胰鲋e了。不，我和她之間的確什么都沒發(fā)生。
顧曉薇伸出食指，她指的方向是我的耳垂。我下意識抬手去摸，紅色的唇膏印。章語默的嘴唇在我的臉上肆意游走，我洗掉了臉上的口紅，卻遺漏了耳垂。
我尷尬地站著，證據(jù)確鑿無法分辯。潛意識中我對你感到抱歉，我真的為另一個女人動心了。
曉薇轉(zhuǎn)過頭看著墻上你的油畫，她看得十分專注。我沉默著，等待她的譴責(zé)。
“Ｊｏｅ，兩年了，還要等多少個兩年？”她并未回頭，淡淡開口道，“沒有人會責(zé)怪你放棄。”
我走上前，我的手指上有語默留下的唇膏痕跡，淺淺的一抹紅艷在燈光下冷冷嘲笑我所謂的堅持?jǐn)巢贿^寂寞的侵蝕。我低著頭，腦海里浮現(xiàn)畫上孤獨(dú)的人影。你早就預(yù)見到了今天的局面嗎？承諾最終敗給了人類對寂寞的畏懼。
“爸爸、媽媽，還有我，我們對姐姐都不再抱有希望了�！彼�接著說道，聲音里有慚愧，但更多的是坦然。無望的等待足以把人逼向忍耐的極限，我能理解他們的放棄。
“曉薇，你能不能放棄孟子桓？”語言能粉飾一切，唯有事實才是最有力的論據(jù)。
她顯然沒有料到我把兩件事聯(lián)系起來比較，不吭聲了。顧曉薇低下頭就著杯口，喝了一大口我泡的綠茶。茶很燙，她剛含進(jìn)口中又吐了出來。
“好燙�！彼�愁眉苦臉伸著舌頭降溫，被燙得流出了眼淚。
我不清楚這眼淚究竟是因為滾燙的茶，還是因為我提到了今天結(jié)婚的男人。
“我總覺得，如果連我都放棄了曉佳，她和這個世界最后的聯(lián)系就斷了。”我在她對面坐下，從桌上為客人準(zhǔn)備的紙巾盒里抽了一張，慢慢擦去手指上的紅顏色。
章語默是個好女人，她值得一個認(rèn)為她是最好的男人去疼愛。
我已認(rèn)定，你是最好。

又到了星期天晚上，我沒看到語默。星期五她離開之后，我有一種一直牽掛著什么，放不下心的感覺。
她不會來了吧。那夜我的拒絕，是不是讓她感到了難堪？
結(jié)束營業(yè)后，我走到外面鎖門。我聽到了章語默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莫名的，一絲微微的喜悅浮上心頭。我刻意忽略對你的內(nèi)疚感，轉(zhuǎn)身坦然面向她。
她穿著黑色的套頭毛衣，新燙的頭發(fā)松松地披在肩膀上。她背對著路燈，暈黃的光線籠罩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從來沒在星期天光顧，所以不知道。”我微笑著回答，將鑰匙放進(jìn)衣袋。
她走在我身旁，沒問我的目的地，而我也沒開口問她的方向。我們似乎就想這樣慢慢走下去，一直走到世界最荒蕪的盡頭。
她平緩柔和的呼吸突然紊亂，我的耳朵捕捉到人在深呼吸時略微夸張的抽氣聲音。語默側(cè)過頭看著我，鏡片后的眼神溫柔如水。
“你身上有咖啡的香味�！彼�輕輕嘆了嘆氣，“你完全不該用Ｋｅｎｚｏ�！�
我喜歡Ｋｅｎｚｏ青草味的香水，清新的味道能讓我放松心情。那是在你昏迷之后不久，我走過太平洋百貨的香水促銷柜臺，接過了售貨小姐送上的試香紙。平時陪你逛街，你總是直奔二樓女裝部。那天孤身前來的我，在準(zhǔn)備踏上自動扶梯的時刻，茫然停下腳步。上上下下川流不息的人潮將我擠到一旁，我恍然失落感從何而來——你不在這里！
“先生，試試這個味道�！睆呐赃呥f上一張雪白的卡片，我無意識地接過。
淡雅的清香沁人心脾，我聞著試香紙上的味道，心頭漸漸澄明。無論要等待多久，我相信你一定會醒來。
兩年來，我實現(xiàn)了當(dāng)年你對未來的大部分設(shè)想。只有Ｋｅｎｚｏ，那是我自己想要的。
“咖啡的味道，會隨風(fēng)而逝。”我笑了笑�？ú蓟�諾、瑪琪雅朵、摩卡，甚至是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都會被風(fēng)吹散。其實我應(yīng)該坦率承認(rèn)，我喜歡Ｋｅｎｚｏ�？刹恢�怎么，我忽然很想聽她的辯駁，我猜想她肯定會反駁我的論斷。她是個固執(zhí)的女子！
果然，她不服氣了。她說：“無論哪一種，當(dāng)你很久不接觸，慢慢就會忘記�！�
我看她的眼睛，在鏡片后面有一抹洞悉歲月真相的睿智。我們的記憶，抵不過殘酷時光的侵洗。
我害怕一旦我放開了你的手，你對這個世界會再無留戀。所以我必須記住你，顧曉佳。
我和章語默站在小區(qū)入口，我們真的住在同一個住宅區(qū)。我曾在車站載過語默，知道她就住在附近，沒想到居然這么巧！
“你住幾號？”出于男士應(yīng)有的禮貌，我理所當(dāng)然該送她安全到家。
“六號。”她的房子和我的相距并不遙遠(yuǎn)�；蛟S當(dāng)年來這里看房時，我們也曾遇見卻不相識。
語默放慢了腳步。六號位于小區(qū)前端，從入口到她家樓下的路程很短，而這個夜晚漫長得讓人無端生出了寂寞。
我和她，未知彼此背后的故事，但明白自己的孤獨(dú)。
她問我，為什么她遇不到信守承諾的男人？她說，Ｐｒｏｍｉｓｅｓ ｄｏｎ’ｔ ｃｏｍｅ ｅａｓｙ，ｔｏ ｋｅｅｐ ｉｔ ｉｓ ｅｖｅｎ ｈａｒｄ． 在路燈慘淡的白光下，她臉上的蒼白讓人不舍。
“我掛在墻上的那幅畫，”我不假思索地說道，“意思是如果兩個人的世界，只剩下你一個人，那么你就該讓承諾自由�！蔽衣牭搅俗约旱穆曇�，清晰得讓我靈魂顫抖。
曉佳，這是手術(shù)前你為我留下的退路。我是唯一讀過那封信的人，也是唯一了解油畫意義的人。可是今夜，我卻把你的深意告訴了另一個還算不上熟悉的女人。
我匆忙告辭，今晚我的感覺從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偏差。我不敢保證，接下來理智能不能讓我安全退出。
喬墨笑，我問自己，為什么偏偏要對章語默的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好奇？

我不能阻止顧客上門，只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章語默的出現(xiàn)，我認(rèn)為是上天給我的考驗，它想知道等待會將人折磨得有多脆弱。
不管是軟弱的妥協(xié)，還是堅強(qiáng)的執(zhí)著，時間按照自己的方式不慌不忙往前走，被迫改變的永遠(yuǎn)是個人。遙遠(yuǎn)的中東，一場戰(zhàn)爭正在如火如荼。報紙、電視、網(wǎng)絡(luò)，充斥眼球的全部是有關(guān)伊拉克戰(zhàn)事的特別報道。在這樣一個全球化的時代，迅捷的生活節(jié)奏和大容量的信息，讓我們沒有多余的時間去傷感，或者緬懷。
Ｊｏｙ說：愛情是快速消費(fèi)品，而且不耐消耗。
我看后，莞爾一笑。也許我真的是游離于時代的邊緣人，我相信愛情是天長地久一輩子的誓言，好比看到那個頭纏繃帶的伊拉克男孩，我有著真實的憤怒。
我找出Ｂｅｙｏｎｄ的唱片，塵封已久，就像遺忘多年的夢想。在我沒有遇到你之前，在你沒有陷入昏迷之前，我的理想并不是守著這間咖啡屋。
章語默推門進(jìn)來，她好像并未對我改播粵語歌曲顯出意外之色。她的手優(yōu)雅地?fù)沃�下巴，安靜地聽歌。
“是為了那個叫阿里的小孩？”這首歌是《Ａｍａｎｉ》，是Ｂｅｙｏｎｄ對那些身處屠戮之地兒童最美好的祝愿。我聽到她這么問，明白她懂我今晚聽Ｂｅｙｏｎｄ的用意。
我的感覺有點(diǎn)凄然，為我和她之間什么都不必說的默契。何其有幸，我居然能遇到她。何其不幸，我們相遇的時間錯過多年。
如果在愛上你之前遇見章語默，我不會放手。
《海闊天空》、《光輝歲月》、《大地》……一首首經(jīng)典的老歌聽下去，我看到她眼中泛起了淚光。她和我一樣，在前塵往事中尋找到青春的回聲嗎？我們回不去，任年華似水。
我遞給她紙巾，隨著最后一個音符消失，一陣寂靜。
她擦去淚痕，因為太激動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發(fā)現(xiàn)一抹紅暈飛上她的臉頰，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女人的嬌羞。
她終究是個女人，無論她表現(xiàn)得有多超脫。我忽然有不好的預(yù)感，我擔(dān)心眼前這個美麗聰明的女人會讓我左右為難。
即便我上午才對自己說過：她是上天給我的考驗。
喬墨笑，我在心里敲起警鐘，你還記得給顧曉佳的求婚誓言嗎？
“家駒走了十年。”語默并不知道我內(nèi)心的掙扎，她還在為Ｂｅｙｏｎｄ，或許也是自己一去不復(fù)返的時光感慨。
十年！曉佳，我認(rèn)識你也有十年了。
即使無法回頭，時間在我的靈魂里早已深深刻下了屬于你的回憶。那些光陰，那些甜蜜傷痛背后的故事，我不會忘記。
我松了一口氣，將紛繁的念頭驅(qū)逐出腦海。


14 Ａｓ ｔｉｍｅ ｇｏｅｓ ｂｙ


客人漸漸多了起來，不知是否都是被Ｂｅｙｏｎｄ的歌聲吸引過來。我常常端著托盤走出吧臺。每次當(dāng)我往回走時，我看著語默的背影，總有一剎那的失神。
她坐得很直，時刻保持著挺拔的身姿。個性最直接的反映就是行為本身，她是冷靜知性的女子，一旦敏銳察覺到對方的情緒波動，即刻抽身而出。我欣賞她的知趣，但難免感覺她理智得過分。
人都有自己的矛與盾。我是這樣，她也是。
我回到吧臺，從杯架上拿了一個淡綠色的咖啡杯下來。有一次洗杯子時我滑脫了手，摔碎了一個。我原先想配一個和原來一樣的杯子，但是找了很多小店都沒有淡紫的花色了。后來無意中看到一個淡淡果綠色的咖啡杯，有青草的圖案。我想起語默說過，她喜歡Ｋｅｎｚｏ青草味的香水。
我買下了它，混在整套咖啡杯中唯一的不同。但不知為何，我沒給她用。
她看了一眼這個與眾不同的咖啡杯，立刻猜出是我配不到原來的顏色。我一邊用滾水燙杯子，一邊奇怪她怎么會猜到。
語默略略得意地笑起來。“感覺你是有完美傾向的人，一定不會容忍完整性被破壞�！彼�摘下眼鏡喝了口熱咖啡，漂亮的眼睛在杯緣上俏皮地眨了眨，半真半假道。
“如果像你說的那樣，我不可能買其他的顏色回來�！蔽彝�淡綠色的杯子里倒入熱咖啡，輕描淡寫地說。
她誠實地?fù)u搖頭：“Ｊｏｅ，你不是我的客戶，我不必分析你的購買心理�！�
我大笑，再次見識章語默的狡辯功力。我也不必告訴她，買這個杯子是因為她。
“客人點(diǎn)了什么？”她饒有興味地看我做咖啡。
“維也納咖啡�！蔽彝�咖啡表面加上發(fā)泡后的鮮奶油，向她解釋何謂維也納咖啡�！靶詢r比很高�！蹦┝耍�我開了個玩笑。和一個有趣的女人對話，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逐漸風(fēng)趣起來。
她笑起來，紅唇間露出了雪白的貝齒。她在我面前逐漸卸下了偽裝，我還記得章語默第一次來喝咖啡時我們的對話。
她說：“我喜歡自虐�！蹦莻�淡漠疏離的女子，漸行漸遠(yuǎn)了。
我關(guān)掉音響，快十一點(diǎn)了�；仡^，發(fā)現(xiàn)她出神地注視著我。
“我們?nèi)コ�歌吧？”她的提議讓我微微一愣。ＫＴＶ，好久不曾去過的場所了。
“我會走音�！蔽覍嵤虑笫堑�。
章語默的微笑讓我的心猛然跌落到溫柔的海洋。她說：“我也是�！�
我讓語默在店里等我，一路小跑回到小區(qū)的車庫，然后開車去接她。我有一絲雀躍，仿佛很久以前和你單獨(dú)約會。曉佳，請你原諒我今晚的反常。
我們到了錢柜，被人頭攢動的場面嚇了一跳。上海這個不夜城，對很多人來說，夜生活剛開始。我不屬于這種熱鬧，而語默的神情似乎也有一些錯愕。
她年輕、漂亮，不知她的生活發(fā)生了什么，讓她和那些時尚的白領(lǐng)有了不同。
我們等了一會兒，在耐心快被耗盡之前終于等到了一間小包房。我不明白為何她執(zhí)意要等，而且否決了我開車去別家看看的提議。
“我以前經(jīng)常來這里�！彼�一邊點(diǎn)歌，一邊看著電視屏幕自語。
她點(diǎn)的是一首《當(dāng)愛已成往事》，李宗盛、林憶蓮合唱的版本。那么今夜，是為了告別吧？
和我一起唱嗎？她遞給我話筒。
音樂很美，尤其是剪輯了《霸王別姬》的電影畫面拍成ＭＴＶ。我心底有一絲疼痛，因為你很喜歡看這部電影。

真的要忘了過去，
讓明天好好繼續(xù)，
你就不要再苦苦追問，我的消息。

語默說自己唱歌會走音，真的是太過謙虛。這幾句她唱得很好，悲涼的無奈讓我心頭更痛。
“忘了你就沒有痛，”我和她互相對視著合唱，“將往事留在風(fēng)中。”
當(dāng)“風(fēng)中”二字還在房間中回蕩，我已躲開章語默的目光。
忘不了的歲月，忘不了的人，即使唱了千百遍，你依然在我心里。

六點(diǎn)，我和語默結(jié)賬后走出ＫＴＶ。我想要請客，章語默堅持是她拖我來唱歌理應(yīng)她買單。爭論許久后，我們選擇了Ｇｏ Ｄｕｔｃｈ。
天空是青灰色，你喜歡的顏色，你說這顏色有一種蕭條過后一了百了的爽快。我深呼吸，空氣極清新。
章語默打著哈欠坐進(jìn)車內(nèi)。昨晚，不，今天凌晨唱得盡興，我竟然忘了她和我不一樣，她還要去上班。
我萬分抱歉，暗自懊惱怎么這般糊涂，趕緊說對不起。
她顯然覺得我的道歉多余，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Ｊｏｅ，我喝了你這么多杯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好歹該有點(diǎn)作用讓我今天撐著不打瞌睡吧？”
她的話讓我的內(nèi)疚輕易飛走。
開車經(jīng)過賣早點(diǎn)的小店，我停下了車。她還沒吃早點(diǎn)，回家梳洗換衣服，一定沒有時間了�！拔蚁氯ベI�！蔽以谒�拒絕之前推開了車門。
不清楚她喜歡吃什么，我就買了最大眾化的豆?jié){和肉包回到車上。在看到她狼吞虎咽的模樣時，原先小小的忐忑被驚訝完全代替。
她好像餓了很久的樣子。
“我很久沒吃過熱的早點(diǎn)了。”語默含糊不清地說道，嘟著嘴努力地把肉汁吸干。有趣極了，此刻的她看起來異常親切。
我載過她一程，那天她除了拿公文包、大衣，手里還抓著一個蘋果。那不會就是她的早餐吧？我的微笑忽然僵硬，轉(zhuǎn)身伸長手臂從后車座上拿來紙巾盒。
讓我震驚的并非她早餐吃什么，而是為什么我清清楚楚記得每一次和她的相遇？
車外，出門上班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不斷地有人來買早點(diǎn)，然后匆匆離開。我發(fā)動了車子，匯入車流。
有一首歌在我耳邊回蕩，是章語默最后唱的英文歌。
“Ｔｈｅ ｆｕｎｄａｍｅｎｔａｌ ｔｈｉｎｇｓ ａｐｐｌｙ，
ａｓ ｔｉｍｅ ｇｏｅｓ ｂｙ．”
這是電影《卡薩布蘭卡》的插曲，黑白膠片上英格麗•褒曼問亨弗萊•鮑嘉：“里克，我們怎么辦？”
“我們將永遠(yuǎn)記住巴黎�！彼�這樣說道。
相遇的時間已經(jīng)太晚，而他們身上各有責(zé)任，于是不得不放開手。Ａｓ ｔｉｍｅ ｇｏｅｓ ｂｙ，將那個人留在心底，不管未來能不能重逢。
一部傷感的老電影，一首傷感的歌，在這個早晨讓我認(rèn)清現(xiàn)實——時光流轉(zhuǎn)，誰是我想記得的人。

我一直睡到鬧鐘響才醒過來。一夜沒睡的后遺癥讓我在開店后頻頻打哈欠。我三十歲，比不上十年前生龍活虎的年輕人。
客人不算多，我走出吧臺找了一張空桌坐下。顧曉薇進(jìn)來的時候，我正撐著下巴閉目養(yǎng)神。
“Ｊｏｅ，沒睡好？”曉薇拖了張椅子在我面前坐下，從包里拿了一盒巧克力出來。
我摘下眼鏡，揉了揉睛明穴讓眼睛舒服一點(diǎn)�！斑@是什么？”
“巧云和子桓給你的�！彼�微仰起頭，打量我的臉，“你有黑眼圈，昨晚失眠了�。俊�
我不想告訴曉薇，今天早晨我和語默在錢柜唱歌。我把巧克力推給她，“我不喜歡吃這個，還有幾粒怡口蓮一起給你�！蔽移鹕�，準(zhǔn)備去柜臺拿給她。
“饒了我吧，Ｊｏｅ，我在Ｋｅｅｐ ｆｉｔ�！彼�趕忙收拾皮包，拉開椅子站起來�！拔易吡�，下次來看你�！�
顧曉薇推門出去時，正巧章語默走進(jìn)來。她們在門口一個錯身，擦肩而過。
“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我問道。
語默一臉倦容，她并不坐下�！拔乙�回家睡覺了，Ｊｏｅ，只是來看看你累不累。”她這么說，還打了一個哈欠。
她走后，我百無聊賴地關(guān)掉音響。今晚的客人都是獨(dú)自前來，一個人在桌前，一杯咖啡，落寞的身影。
Ｊｏｙ把孤單的人比作失群的候鳥，她說寂寞這種感覺隨著失戀而遷徙。
我身心疲憊地倚靠吧臺，望著你的油畫出神。我們是被愛情放逐的人，在這個城市尋找同伴。

星期四去咖啡店開工的路上，經(jīng)過書報亭時我買了一份報紙，就是Ｊｏｙ寫專欄的那份周刊。
我的閱讀順序一般是從她的專欄開始，有興趣的話還會看看最近有什么時尚信息。
Ｊｏｙ回復(fù)的郵件正是我為曉薇代筆的那封，沒想到她真的會回信�？上�晚了一個星期，男主角和另一個女孩結(jié)婚了。
“最美好的承諾，是一生一次，給自己最愛的人。”Ｊｏｙ這樣寫道。
我覺得Ｊｏｙ正在變得溫柔，不由聯(lián)想起在我每一個孤獨(dú)的夜晚都會來點(diǎn)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的語默。她在我面前一點(diǎn)一點(diǎn)磨去棱角，逐漸柔弱。
我看不清內(nèi)心的悲喜。說實話，我并不欣賞最初認(rèn)識的章語默，滿懷戒心將自己層層包裹。但此時她的改變，卻更讓我擔(dān)憂。我恐懼讓她改變的人是——我！
曉佳，我的承諾給了你，一生一次。
咖啡店的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顧曉薇沖了進(jìn)來。她跑得很快，氣喘吁吁地奔到吧臺前，頭發(fā)凌亂。
“出什么事了？”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我看見她手上拿著的報紙，和我放進(jìn)抽屜里的一模一樣。
“Ｗｈｙ？”曉薇大口喘氣，沒辦法完整說一句中文，就用最簡單的英文代替了。
“Ｗｈｙ ｎｏｔ？”我反問，“每個人都有爭取幸福的權(quán)利�！�
她瞪著我，深呼吸后安定下來�！澳敲茨隳�，為什么不去找你自己的幸福，干嗎要多管我的閑事！”她用力緊抓報紙，似乎那是自己唯一能掌握住的東西。
“對不起�！蔽冶疽詾槟軌驗樗�做點(diǎn)什么，但時間晚了。郵件發(fā)出去后，一切就不在我能控制的范圍�！拔抑皇窍霝槟銧幦∫淮螜C(jī)會。”
“Ｊｏｅ，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她失態(tài)地大喊大叫，終于怒火沖天地將報紙狠狠扔在桌面上�！斑@下好了，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我不做聲，內(nèi)心有愧。想不到會引起她這么激烈的反應(yīng)。發(fā)郵件時我沒料到報紙會晚一期刊登，現(xiàn)在一切都成定局，的確讓當(dāng)事人尷尬。
如果只是發(fā)件人的名字一樣，曉薇還能搪塞過去。偏偏我寫的郵件中，他們?nèi)�人的故事幾乎原封不動，知情者很容易對號入座�?br /> “巧云看過了，所有的同事都看過了�！彼�全身無力地趴上吧臺光滑的桌面，“你沒看到我有多狼狽�！�
“對不起，曉薇。我沒有惡意�！笔碌饺缃瘢�我只能這么說了。我不是圣人，我同樣會犯錯，而且還錯得不知如何補(bǔ)救。
曉薇和我都沒注意有人走了進(jìn)來，直到那個人的腳步聲近在咫尺，我們兩個才發(fā)現(xiàn)。我愣了愣，以為他已經(jīng)去美國了。
一看是他，顧曉薇的整個臉色都變了。她一把搶過剛?cè)拥舻膱蠹�，跳下轉(zhuǎn)椅就想往外逃。
“曉薇，我看過了。”孟子桓伸出手?jǐn)r住了她的去路。
如果方才曉薇只是難堪的話，那么此刻她的神色只有用絕望二字才能形容。“那是Ｊｏｅ開的玩笑，是不是，Ｊｏｅ？”她求助地望著我。
“是……”這個爛攤子是我惹出來的，理所當(dāng)然該由我收場。不過我只說了一個字，就被子桓粗暴地打斷了。
“別再騙我！那條短消息，決不可能是巧云�！彼�的眼里像燒著一把火，連我這個旁觀者都看明白了，何況顧曉薇。“她從不說愛我。”
“那又怎么樣？孟子桓，當(dāng)初愛她愛得要命的人是你！”曉薇昂起頭，拍開他的手�！斑@是個玩笑，我們最好都這么想�！彼�在我們的注視下倉皇離去。
子桓呆在原地，轉(zhuǎn)身看我。
“對不起�！蔽业狼�，我的確做了一件錯事。
他嘆口氣坐下：“能給我一杯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嗎？”
我沒忘記，這個男人和章語默一樣，喜歡最純粹的咖啡口味。他內(nèi)心的苦澀，是不是比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更苦？
“你愛誰更多？”我將咖啡杯放到他面前。
子桓短促地笑了一聲：“Ｊｏｅ，你覺得以顧曉薇的個性，她會讓我再次選擇嗎？”
我微笑，堅定地?fù)u頭。

曉薇的事情讓我情緒低落，尤其是這場風(fēng)波由我一手造成。在超市遇到章語默后，我的心情才稍稍放晴。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不禁莞爾。
那天她皺著眉，表情異常嚴(yán)肅認(rèn)真。聽到她一本正經(jīng)，甚至還帶點(diǎn)厭惡地評價我手中的水餃難吃時，我覺得這個女人出奇地可愛。
我差不多每周必定有一兩次要到超市購物。推著車經(jīng)過生鮮產(chǎn)品區(qū)域，會聽到婆婆媽媽議論哪個比較合算。但從未想過一個如她這般年輕的女子，會特意過來告誡我不要買某樣?xùn)|西。
語默看到我笑，追問我在想什么。我老實回答，的確我正在想那一場奇妙的相逢。
她的臉因不好意思緋紅一片。我脫口而出當(dāng)初的感覺，說她很可愛。話說出口我便后悔了。對女人說一百句恭維話她都不會厭煩，記得在書上看到過“要追求一個女人，千萬不要吝嗇溢美之詞”之類的話。
但是對有些人的贊美必須放在心底。并非不恰當(dāng)，而是說的人其實已喪失了追求的資格。
我推著車尷尬地離開，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控制不住思想。語默沒有跟上，還站在冷凍柜前發(fā)呆。
“怎么了，是不是正下決心再試一次這個水餃？”我調(diào)侃道。
她好像如夢方醒，劈手從我手中奪過推車的主導(dǎo)權(quán)�！安皇�，正在構(gòu)思一個電視劇�！�
我只知道她從事的工作是銷售，她有一個不假辭色嚴(yán)厲苛刻的上司，其余的我一無所知。她不說，我自然也不會問。
我們是相像的人，涇渭分明守著最后的底線。
曉佳，我不知道再退一步的結(jié)果是摔落懸崖，還是飛到天堂？我只明白，自己的Ｄｅａｄ ｌｉｎｅ是你。


15 Ｍｏｒｅ ｔｈａｎ Ｉ ｃａｎ ｓａｙ


曉佳，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我托起你正在輸液的手，浮腫現(xiàn)象比上個星期更嚴(yán)重。如果此刻你醒來，一定會對鏡子里的形象表示不滿。你喜歡漂亮的人，好比張國榮。唉，該怎么說呢，他在昨天自殺了。
愚人節(jié)，生活處處給我們黑色的幽默。
我離開醫(yī)院，開著車漫無目的地閑逛。兩年的時間，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可看到你漸漸衰弱，我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晚上，章語默走進(jìn)“幻影”。她坐在老位子上，語氣憂傷感慨著張國榮的死。
白天的無奈心痛讓我情緒失控，我的語氣異常尖銳。她感覺到了，疑惑地看看我，然后轉(zhuǎn)過身。
“這個畫家，是不是過世了？”
我有沒有說過，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她的敏銳直覺，針對我的一舉一動，我無處遁形。
你還活著，但我無從得知你是否覺得死亡也許比這樣活著更好？記得手術(shù)前，我請假到醫(yī)院給你打氣。
你的頭發(fā)剃光了，你不愿讓我瞧見，特意向別人借了一頂帽子。
“Ｊｏｅ，萬一……”我堵住你的嘴，不讓你繼續(xù)往下說。
“曉佳，你一定會平安無事�！蔽议]了閉眼睛，說服自己放下忐忑。若我喪失信心，你豈不更加擔(dān)憂？“我等你，做我的新娘！”
你的眼中閃爍著淚光，蒼白的臉頰飛上紅暈。你拉開我的手，柔軟的嘴唇輕輕吻著我的臉。“Ｊｏｅ，我有一幅畫要送給你，在爸爸、媽媽那里�！�
“是什么？”我每天都來醫(yī)院陪你，沒看到你畫畫。
“住院前畫的。”你故作神秘，“我要陪你一起去看�！�
你終究沒來，是伯父和曉薇把油畫送到我們的新家的。那時候我終日昏昏沉沉，不知道活下去還有什么意義。
你放我自由去飛，你在給我的信中寫道：“Ｊｏｅ，你一生都要開開心心，用微笑面對每一天，無論顧曉佳在哪里�！�
我捧著你的信，撕心裂肺的痛楚過后，反而有一種空明。我等你，成為我的新娘！這是我給你的承諾，無論兌現(xiàn)的日期究竟在哪一天。
“難怪她勸你讓承諾自由，原來是她要離開�！闭Z默的聲音帶著諷刺，刺痛我最敏感的神經(jīng)。她對你的遭遇一無所知，有什么資格指責(zé)你？
“章語默，我不需要你來指點(diǎn)迷津！”我刻意拉開和她的距離。即便她是朋友，也不能隨隨便便批評你。
她沉默了，放下咖啡杯買單。我的疏遠(yuǎn)語默一眼就能看穿，她自然會認(rèn)為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羞辱。是，我的潛臺詞或許正是她在多管閑事。
我找給她零錢，她默默接過然后離去，沒有像往日那樣說再見。
不說再見，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必再相見。

一個半星期了，章語默一直沒來。我每天都到午夜關(guān)門，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不再是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我去超市購物，也不再有人沖過來說最好別買這個。世界突然變得極其遼闊，當(dāng)我真心想要再遇見一個人時。
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我會繞到語默樓下看看。玻璃窗和白色的窗紗映照出暈黃的燈光，她還沒入睡。
我抬頭仰望，在燈光的上方，是高掛蒼穹的寂寞星星。億萬光年的距離總有一天能飛過，奈何它們都有各自的運(yùn)行軌道，永遠(yuǎn)只能孤單守望。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腦海中忽然浮起杜甫的詩句，獨(dú)行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
我和章語默，是不是以后就像參商二星呢？
“非典”的橫行逐漸占據(jù)各大報紙頭條，咖啡店的生意漸漸清淡。她不來，讓漫長的夜晚更加孤寂。倔強(qiáng)的女人，多半將自尊看得很重，那夜我的冷淡刺傷了語默。
顧曉薇也沒有消息，仿佛人間蒸發(fā)了。她請了休假，沒有人清楚她的行蹤。我很擔(dān)心她，畢竟是我的多此一舉讓她陷入尷尬的境況，可她的手機(jī)始終處于關(guān)機(jī)狀態(tài)。
壓力、煩躁讓我的神經(jīng)緊繃到崩潰的邊緣。合作設(shè)計動畫的工程師不止一次勸我給自己放一個假，我苦笑著謝過他的好意。我的身體能夠逃到遠(yuǎn)方，但是心卻無路可逃。
臨近午夜，又一個沒有章語默的夜晚過去了。我在吧臺做著最后的清潔工作，模模糊糊閃過一絲想念。
語默用肩膀頂開了門，在門口望著我�！埃剩铮�，你有沒有多余的保險絲？”說著，她從竹簽上咬下一個貢丸。
看到她出現(xiàn)的剎那，我如釋重負(fù)。原來，當(dāng)她決定不再相見后，困擾我的感覺是舍不得。
我拿出保險絲，她說太短。我疑惑地看看保險絲的長度，安裝在火表上絕對夠了。
“我每次都要用這么長。”語默比劃了一個長度，樣子很逗，我笑起來。
我到她家去幫忙換保險絲，反正我回家也順路。她在一旁打著手電，我突然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恍惚。
好像我們是一對夫妻。
我拉下電閘開關(guān)，燈亮了。我是她的朋友，來幫忙而已。
章語默邀請我進(jìn)屋坐坐再走，我想她是出于客氣便借口時間太晚推辭。她堅持讓我洗完手再走，想想到了人家門前，進(jìn)門拜訪一下也是應(yīng)該。
我脫下皮鞋，穿上她準(zhǔn)備的拖鞋走進(jìn)房間。
客廳的墻上有一張八寸大小的照片，白色的低胸婚紗，純情中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性感的妖嬈。
穿婚紗的女人是章語默。她沒戴眼鏡，細(xì)致的五官在化妝師的巧手裝點(diǎn)下更有立體感。我惶惑不安，她竟然是已婚女子！
語默故作輕松地談起結(jié)婚那天，她的未婚夫無緣無故失蹤的往事。難怪她要點(diǎn)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的確只有最純粹的苦澀才適合她的心境。
我油然而生憐惜，為這個堅強(qiáng)的女人。我不禁設(shè)想，她是如何戰(zhàn)勝被人拋棄的痛苦的？
“難過的話就哭吧。”我不舍地說道。那夜喝醉后的她，伏在我的肩頭幽幽地問：“世上還有沒有信守承諾的男人？”此刻我讀懂了她的失態(tài)，那是壓抑許久后的徹底宣泄。
“收起你的同情，喬墨笑！”語默昂起頭，不想讓我看到她的脆弱。真是令人心疼的女子，即使一無所有仍然不需要施舍。
我沖動地抬起手，將她的頭發(fā)撥到肩膀后。還貸款、孝敬父母、養(yǎng)活自己，這副纖瘦的肩膀還要承受多少生活的重?fù)?dān)？我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我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
她的身上有Ｋｅｎｚｏ ｆｌｏｗｅｒ的香水味，那朵美麗的紅罌粟，在我的靈魂深處蠱惑地開放。
我的手從她的臉頰滑過，柔嫩的皮膚如絲，掌心的觸覺傳到心臟，引起一陣震顫。墻上的女人目光憂傷，表情哀怨，仿佛在質(zhì)問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情人為何負(fù)心而去。我給不起語默她要的承諾，我先給了另一個女人。
Ｏｎｅ ｎｉｇｈｔ ｓｔａｎｄ，短暫的身體慰藉對于章語默，那是一種傷害。
我的手回到自己膝頭，在心底嘆息。我和她相遇的時間，晚了很多年。
“我走了。”站起身，我告辭離去。
我看得到她臉上的猶豫，若她開口要我留下，我沒有把握能不能堅持拒絕。一個漂亮的女人是男人的考驗，特別是她正需要安慰。
她沒有說話，放我離去。我們都是理智的人，清楚自己的底線在哪里。

章語默恢復(fù)了每夜來咖啡店的習(xí)慣。我說過她的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免單，我也不再想嘗試改變她的口味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執(zhí)著，比如我對你的等候，比如曉薇對子桓的難忘，比如語默的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
她每天都來，不管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被“非典”的陰影牢牢籠罩。有時候雖然整晚只有她一位客人，卻比賓客盈門更讓我充實。原來古人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dú)憔悴”這種感覺是真的，知己良朋一個就足夠。
語默擔(dān)心我的營業(yè)額，常常勸我在“非典”期間還是歇業(yè)為妙。我笑笑，不置可否。關(guān)門的話，我又怎能天天都看到她？
漫長的黑夜，章語默的出現(xiàn)填補(bǔ)了我內(nèi)心的空白。
我仍然堅持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請客，她見說服不了我便開始點(diǎn)其他咖啡，試圖增加我的收益。她是個好女人，一直都是。
我關(guān)掉電燈，在黑暗中為她做咖啡。朗姆酒是用甘蔗為原料制成，和咖啡融合后，便成為一杯具有熱帶風(fēng)味的咖啡了。
我往咖啡杯中舀了半勺砂糖。語默喜歡純粹的咖啡味道，我為她做的各種花式咖啡盡量控制砂糖、奶泡等分量，以便適應(yīng)她的口味。滾燙的咖啡倒入杯中，融化了砂糖。
我拿起旁邊的酒杯，里面是我準(zhǔn)備好的朗姆酒，輕輕倒在咖啡表面。
“我看到過你為別人做皇家咖啡，很美的火焰�！彼�輕聲說道�？諝庵谐�了咖啡、朗姆酒的芬芳，還有她身上暖暖的香氣。Ｋｅｎｚｏ ｆｌｏｗｅｒ給人的感覺異常溫暖。
我用打火機(jī)點(diǎn)燃咖啡上的朗姆酒：“希望你喜歡�！�
章語默的臉在微弱的火光中慢慢清晰。即使在黑暗中，即使我閉上眼睛，我也能看見她。
她說沒見過比我更喜歡笑的男人。我聽得出她的語氣含有微妙的情愫。
在認(rèn)識你之前，我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顧曉佳，因為你喜歡看到我的笑，所以我答應(yīng)你一生都會讓自己微笑著面對生活。
“一個女孩對我說，既然我的名字中有個笑，那一定是老天要讓我多笑�！蔽曳畔驴Х缺�，在黑暗中看著對面的語默。
“是畫畫的那個女孩？”她冰雪聰明，一猜即中。
曉佳，我不能再隱瞞你的存在了，我想回到你身邊。
“是�！蔽姨谷换卮�。
章語默放棄了追問。

時光慢慢流逝，醫(yī)院里開辟了發(fā)燒門診，對待高燒不退的病人各個都如臨大敵。這場疾病來得突然且兇猛異常，折磨著我們本已脆弱的神經(jīng)。
離開醫(yī)院，我開車經(jīng)過藥店時買了一箱力度伸。報紙、電視、廣播提醒市民，每天補(bǔ)充維生素Ｃ，能增加抵抗力預(yù)防感冒，對非典也能產(chǎn)生一定的預(yù)防作用。
不知真假，但增加抵抗力總不會有錯。特別是語默，她每天上下班都要搭乘地鐵，感染頭痛腦熱的機(jī)會太大了。
我關(guān)心她的健康，在不知不覺間她在我生活中的比重越來越大。
也許語默也有同樣的感覺，當(dāng)她從公文包里拿出盒裝口罩時，我發(fā)現(xiàn)她臉頰微紅。
其實我并不需要口罩。出行有車，咖啡店最近幾乎無人光顧，而且我也不能戴著口罩做咖啡，更何況口罩會讓我不由自主聯(lián)想到醫(yī)院。但我收下了，不忍辜負(fù)她的好意。
語默像是松了口氣，她的手機(jī)鈴聲在她準(zhǔn)備對我說什么時突然響起。我做著自己那杯綠茶咖啡，安靜地聽她回電話。
“相親免談。”她的語氣異常決斷，不像她平時說話的口吻。
我沒問過她的年齡，你常常說“年齡和體重是女人最大的秘密”，同時我也沒有探聽的理由。不過以我的推測，她應(yīng)該超過二十五歲了。
她掛斷電話，轉(zhuǎn)回我面前�！盀槭裁床蝗�？”我好奇問道，即便不喜歡相親這種模式，也不至于用這么激烈的反對語氣。
章語默拿著銀制小調(diào)匙攪拌她的咖啡，身形看起來落寞感傷。“我跑掉的新郎就是相親認(rèn)識的，”她搖了搖頭，“我有心理陰影�！�
原來如此！那個男人就這么一走了之，他有沒有想過愛他的女人會從此不快樂下去？我平白無故生起氣來，為了不負(fù)責(zé)任的男同胞。“你想過理由嗎？”我管不住內(nèi)心的悸動，越過自己劃下的界限。我曾把她拒于隱私的門外，今晚我卻頻頻犯規(guī)。
她是個可愛的女子，想出的理由也具有戲劇性。我喝了一口加入了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的綠茶咖啡，微笑著問道：“你希望是哪一個？”
她看著我，慢慢收起玩笑的神情。如我所料，她選了后一個理由。美麗寬容，聰慧敏銳，這樣的女人，即使我中了一千萬，我也舍不得放棄。那是在聽到她的答案時，我腦海中閃過的最真實想法。
我拿了一顆吉百利怡口蓮，輕輕翻過她的手，放在她的掌心。燈光下，她手掌的紋路清晰可辨，愛情線的前端有糾纏的枝節(jié)，以后則一帆風(fēng)順。
我的手指慢慢合攏，幾乎就將握住了她的手。語默忽然問我為什么要買紅色的車，記得很久之前她就說紅色不適合我。
她提醒我現(xiàn)實，紅色，那是顧曉佳你的顏色。我已沒有資格，握住她的手。
我松開了自己的手，望著對面粉藍(lán)色調(diào)的墻壁上你留給我的油畫。好幾年前我看你畫畫，你用最熱烈的紅色畫秋天。你說：“這是熱情的顏色，能讓人想起生命中激動人心的瞬間。”第二天，我?guī)е�你去北京看香山的紅葉。
刻下最深痕跡的人，仍然是你——顧曉佳。我傷感地笑了笑，“畫畫的女孩叫曉佳�！蔽腋嬖V章語默，因為你熱愛這種顏色，所以我買紅色的Ｐｏｌｏ。
她的神情有一抹黯然，仿佛一個滿心期待禮物的小孩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得到。我看得到和她之間若有若無的曖昧，我們彼此吸引。
語默喝完咖啡，剝開了怡口蓮的糖紙�！拔易吡�，Ｊｏｅ�！彼�微微一笑，告辭而去。
我透過玻璃窗望著她的身影融入無邊夜色。語默，我該怎么開口說？
我們沒有未來。


16 Ｉ ｋｎｅｗ Ｉ ｌｏｖｅ ｙｏｕ


八點(diǎn)鐘敲過之后我又一次打開門看外面空蕩蕩的馬路，章語默仍然沒有來。這段日子我習(xí)慣了她每天很早就來喝咖啡，也習(xí)慣了給她一杯力度伸補(bǔ)充維生素Ｃ，連著兩天沒看到她，不免失落。
她或許是有什么事吧？我在她專屬的位子上坐下。每個夜晚，她就從這里看著我。
ＣＤ是顧曉薇送給我的禮物，歐美經(jīng)典情歌合輯。想到許久未有曉薇的消息，我不禁擔(dān)心。曉佳，我打電話探問過伯父、伯母，他們說曉薇去了外地。
ＳＡＲＳ四處肆虐，希望她平安無事，否則我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的莽撞。
我翻開上星期的報紙，找到Ｊｏｙ的專欄。寫信的男人說自己并非心愛女人的第一選擇，是她寂寞時候的替補(bǔ)。
“失戀在城市中橫行無忌，我已找不到半點(diǎn)同情。沒想到居然見到了比失戀更悲慘的單戀�！畣巍�這個字眼意思簡單明了，就是你不可能得到回應(yīng)。”Ｊｏｙ在回信的開頭這樣寫道。
她說單戀的人只是習(xí)慣了愛人這種感覺，然后被不計較回報的自己所感動。說穿了，單戀不過是一種病態(tài)的愛情審美。
我也曾單戀過，那時候你是別人的女友。每天清晨我對自己說“今天我必須停止愛顧曉佳”，到了晚上臨睡前我發(fā)現(xiàn)這一天滿腦子依舊是你。
當(dāng)一個人的存在變得如呼吸那般自然，刻在心底的感情便永難泯滅了。
我收起報紙，下意識地再望望門口。章語默的存在，似乎越來越讓我習(xí)慣。
我做了一杯你鐘愛的拿鐵，放在油畫下方的桌上。飄散的咖啡香氣，你能不能聞到？
“無論哪種味道，當(dāng)你很久不接觸，慢慢就會忘記�！边@是某一個夜晚，章語默走在我身邊時說過的話。
關(guān)于她的一切我都保留著鮮明的記憶，包括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如果有一天我和她告別，我需要多長的時間，用來忘掉這種味道？
咖啡冷了，我拿到吧臺倒入水槽。在章語默出現(xiàn)之前，我常常會為你做一杯咖啡，仿佛你就坐在角落靜靜地陪著我度過寂寞苦悶的夜晚。
門被推開，她走了進(jìn)來。看到熟悉的纖細(xì)身影，我情不自禁微笑了。
語默徑直走向我，柔和的光線打在她姣好的面龐上，看起來如上好的瓷器。我甚至有一股沖動，想親手感覺溫潤如玉的觸感。
“老板，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彼�在我面前坐下。
今夜的章語默和平日稍稍不同，恍如混沌中找到了方向。我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讓她有了如此的改變，連她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都換成了摩卡。
她喝完杯中的摩卡咖啡，心滿意足地放下杯子�！爸x謝你，Ｊｏｅ�！�
我聳了聳肩表示不解。一杯咖啡，何必言謝？而且摩卡還不在免單之列。
語默的笑容益發(fā)溫柔，摘下眼鏡后的她褪去書卷氣和嚴(yán)肅感，顯得柔媚親切�！耙驗�，這是我一個人的摩卡�！�
章語默的摩卡！是啊，在我們彼此尚未看清之前，她已經(jīng)特別到成為我一個人的顧客。不知還有誰，會依她的口味用心調(diào)制與眾不同的咖啡？

我把Ｎｏｔｅｂｏｏｋ借給語默用。她離開咖啡店的時間通常很晚，回家還要寫電視劇本的對白稿，睡眠不足會影響到抵抗力。我出借筆記本電腦的意思很明確，讓她喝咖啡的同時不耽誤寫作。
我們之間感覺微妙，在曖昧的邊緣走鋼絲。出于朋友間的關(guān)心，我大可以請她早點(diǎn)回家。可我說不出口，或許更恰當(dāng)?shù)恼f法是我不想開口。
感情的天平漸漸傾斜，看不到章語默的時候我會想起你，然后陷入深深的自責(zé)，我明白自己正在背叛你。然而當(dāng)她走向我，一切拒絕的詞匯都從我的腦海中不翼而飛，我舍不得和她說再見。
我是個差勁的男人，在堅持與放棄兩者間苦苦掙扎。曉佳，我放不開和你十年的感情，我同樣清醒地知道自己為章語默動了心。
昨晚，她坐在角落里寫劇本。我把咖啡端過去給她，好奇地看她寫了什么內(nèi)容。這是一個都市愛情題材的電視劇，我已經(jīng)聽她翻來覆去構(gòu)思了好幾個夜晚。
我看到了她寫的人物小傳，男女主角都戴眼鏡。她解釋道因為有一家眼鏡公司提供贊助。我忽然想起你畫過的漫畫：一對男女熱吻，兩副眼鏡也激烈地碰撞出“火花”。那次你還特意戴了一副眼鏡拉我做試驗。
“接吻的時候，會不會很不方便？”現(xiàn)在的電視劇，斷斷少不了親熱的鏡頭。從拍攝角度考慮，重新設(shè)定會比較好。
她端起咖啡杯，像往常那樣摘下眼鏡喝了一口。她說：“只要有一個人拿掉眼鏡就可以了，順便還能拍一個特寫�！�
我和她并肩而坐，只要微微側(cè)過頭就能吻住她的嘴唇。她摘下了眼鏡，我能夠“方便”地吻她。
《Ｒｉｇｈｔ ｈｅｒｅ ｗａｉｔｉｎｇ》讓店堂內(nèi)的氣氛變得浪漫唯美，若是熱戀的情侶，此刻一定會親密地?fù)砦�。我站起身，往吧臺走去。
這首鋼琴曲，是你最愛聽的音樂之一。
在我起身離開后，我聽到語默柔軟的聲音“或者去配隱形眼鏡”。這一句解釋，聽起來更像“此地?zé)o銀三百兩”。
經(jīng)過美式眼鏡城，我走了進(jìn)去，沒給自己猶豫的時間直接開口說明意圖：我想配隱形眼鏡。
售貨小姐極為熱情周到，知道我從未佩戴過隱形眼鏡，不厭其煩一遍遍教我怎樣讓薄薄的鏡片服帖在眼球上。
鼻梁卸下了框架眼鏡的負(fù)擔(dān)，感覺前所未有的輕松愜意，眼前的世界卻一樣清晰。隱形眼鏡，應(yīng)該能入選改變?nèi)祟惿�活的一項重大發(fā)明吧？
我開車回到咖啡店，等待章語默的時間顯得特別漫長。終于，她推開門走了進(jìn)來。當(dāng)我和她的眼睛第一次毫無阻礙地彼此直視，我們同時看清楚藏在心底的一縷情絲。
只要走出吧臺，我就能將她擁入懷抱。距離，很短。
我看著她，眼角卻映入你的畫。若我戴的是框架眼鏡，她所站的方位不可能讓我看到墻上的油畫�？山裢砦掖魃狭穗[形眼鏡，而且還是“全方位視角”，真是絕妙的玩笑！
我走不出吧臺，我放不開你的手。距離，很長。
語默很早就告辭了，只喝了一杯咖啡。我望著你的畫苦笑，仿佛看到你拉著我哀求：“Ｊｏｅ，別離開我！”
曉佳，我不會走了。
我疲倦地坐下。掙扎是痛苦的體驗，而停止掙扎后竟然是一種空虛。我閉上眼睛不想再看，直到有顧客上門。
我張開眼，習(xí)慣性地準(zhǔn)備去拿眼鏡。發(fā)現(xiàn)桌上空無一物而我又看得分外真切時，我才恍然大悟自己戴著隱形眼鏡。
進(jìn)來的男人非常英俊，通俗一點(diǎn)的形容就是“Ｇｉｒｌ ｋｉｌｌｅｒ”。不過他看起來情緒糟糕，就像我剛才的感覺——空虛。
他不點(diǎn)咖啡，問我有沒有酒。
做皇家咖啡要使用Ｂｒａｎｄｙ，愛爾蘭咖啡要用到Ｗｈｉｓｋｅｙ，朗姆酒也是我經(jīng)常用到的搭配。但我還沒試過單賣洋酒，畢竟這里不是Ｂａｒ。
“對不起�！蔽屹u咖啡，不賣酒。
他抬頭看我，深邃的眼眸有一層心灰意冷。這個男人很絕望，若不是為了事業(yè)，便是因為感情了。我起了惻隱之心，走回吧臺倒了一小杯Ｂｒａｎｄｙ端給他。
他輕輕晃著酒杯，在我要轉(zhuǎn)身之際問道：“同時愛兩個女人，是不是壞男人？”
我無法回答，我也想找個人問同樣的問題。

白天我去醫(yī)院看你，遇到了你的主治醫(yī)生。他樂觀地說你的狀況正在逐步好轉(zhuǎn)，檢查時甚至對刺激有了輕微反應(yīng)。
我抑制不住激動，三步并做兩步趕到監(jiān)護(hù)病房。雖然你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看起來和以前并無分別，但我相信你一定在拼命努力想要回到這個世界。
曉佳！我捧起你的手，手背上有輸液針頭留下的痕跡，一個個觸目驚心。我心疼地吻著這些針眼。答應(yīng)我，顧曉佳，我們都不要放棄！
兩年前，在我們結(jié)婚前夕，我發(fā)現(xiàn)你在浴室里暈倒。起初我以為是你洗澡時間過長缺氧所致，但越來越不對勁。你天天發(fā)低燒，而且雙手會經(jīng)常性抽搐、顫抖。醫(yī)院的ＣＴ報告讓我們掉入了冰冷的深淵，你的腦子里有一個腫瘤。
你不敢動手術(shù)，畢竟是開顱，醫(yī)生也坦白承認(rèn)有風(fēng)險性。我還記得你哭著對我說：“Ｊｏｅ，我害怕再也看不到你！”
我恨不得和你交換命運(yùn)，為什么老天非要讓你承受病痛？可我唯一能做的事不過是盡力安慰你，讓你相信醫(yī)學(xué)。我提出立刻注冊結(jié)婚，想讓你安心做手術(shù)。
“Ｊｏｅ，等我的病好了，我要穿著婚紗嫁給你。”你含著眼淚拒絕我的提議。我知道你在擔(dān)心萬一手術(shù)失敗，婚姻會成為我良心上的負(fù)擔(dān)。
無論結(jié)果如何，你——顧曉佳，將是喬墨笑今生的新娘！我單膝跪地，再次向你求婚。
腦海里掠過兩年前的片斷，仿佛電影中的定格鏡頭。我真心誠意許下承諾，未料到兩年后同章語默相逢。
七點(diǎn)鐘，我拿出一個玻璃杯，放入一片力度伸泡騰片。語默推門進(jìn)來，我將熱水倒入杯中�！胺堑洹边�未過去，這是每天必做的“功課”。
她乖乖接過，一口氣喝完。她對我完全撤除了心防，表現(xiàn)如同我是她最親近最熟悉的人。她的感覺把我逼上懸崖，我做不到同時愛兩個女人。
“Ｊｏｅ，你是去探病吧？”她的背后是你的畫，展翅高飛的白色巨鳥化成了你。我頭暈?zāi)垦�，想伸手抓住你。她繼續(xù)問：“嚴(yán)重嗎？”
以往的她若是察覺我不愿深談便會立即轉(zhuǎn)移話題，今夜我的不豫表現(xiàn)得這么明顯，她為何緊盯不放？
“章語默，你不覺得自己太多管閑事了？”我控制不了自己，想也不想沖口而出。
她受傷了，被我的冷淡疏遠(yuǎn)，也許還有敵意重重刺傷。她的眼淚在燈光下晶瑩透明，我的心負(fù)荷不了襲來的疼痛。
“是我沒有資格�！蔽沂且粋�卑鄙的男人。章語默陪我度過寂寞的夜晚，我害怕真相會讓她從此消失。“我做不到背棄諾言。”這就是真相，我在等今生最愛的女人醒來。
我緩緩地說著我和你的故事。兩年中，我遇到不少對我明白表示好感的女人，每一次拒絕都不需要任何解釋。語默不同，她有權(quán)得到我的理由。
她含著眼淚聽完，然后問我值不值得。
我對你的愛，從來不曾消失，即便在我為她心動的時刻�！拔覑鬯�，就這么簡單�！比齻�字，最單純也最不容辯駁。
章語默留下喝了一半的咖啡回家了。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今晚我們的心情卻是Ｂｌｕｅ。

五一長假期間，我接到了顧曉薇的電話。聽到她的聲音，懸了很久的心總算放下了。
“你去了哪里？知不知道很多人擔(dān)心你？”子桓來過幾次，因為“非典”他的簽證簽不下來，赴美進(jìn)修的計劃暫且擱淺。
“我在北京，我很好�！�
Ｍｙ ｇｏｄ！不過她能打電話來，至少證明現(xiàn)在非常健康。“你去北京干嗎？”我不記得她有朋友在首都。
“Ｊｏｅ，我在酒吧認(rèn)識了一個歌手，和他在一起�！蔽铱床坏诫娫捘穷^的曉薇，但我聽得出她的傷感�！拔依斫饽愕膱�(zhí)著了。有些人是代替不了的�！�
我心下惻然，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曉薇，我曾經(jīng)動搖過。
“Ｊｏｅ，我想回家了。”她的聲音很累，好像翅膀被打濕的小鳥，再也飛不動。
我知道她的顧慮，這里有困擾她的感情糾葛。她想飛走，結(jié)果最牽掛的仍是那些人。“面對問題，才能最終解決�！蔽抑荒苓@么說了。
和曉薇通完電話，我給剛進(jìn)門的一對情侶送去Ｍｅｎｕ�？埂胺堑洹钡膽�(zhàn)役接近尾聲，咖啡屋的生意逐步好轉(zhuǎn)。只是有個�？�，一星期沒來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就此決定告別。
章語默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的剎那，我內(nèi)心如打翻的五味瓶，根本分不清酸甜苦辣。我能確定一件事，若那夜是最后一次見面，我會不甘心。
她淡淡地微笑，予人的感覺卻是暖洋洋，仿佛是五月的輕風(fēng)，帶著春夏相交時特有的清爽溫和。反而是我，看她的時候總是覺得愧疚、心虛。
語默坐在她固定的位子上。她是個頑固的女子，堅持點(diǎn)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我曾試圖改變她的執(zhí)著，但此刻我明白，正是她的固執(zhí)吸引著我。
我們是相像的人，在這個瞬間變幻的世界，守著自己的堅持。
“帶我去醫(yī)院，讓我看看她，可不可以？”在我低頭找零錢給那對情侶的時候，我聽到她這么對我說。
這又何必？撕開的傷口已經(jīng)慘不忍睹，難道還要再往上撒鹽？我不能答應(yīng)她的請求。她的健康美麗，正是你失去的那些；而我對你的感情，恰恰是她所無法擁有的。命運(yùn)和我們?nèi)�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后看清陰差陽錯是我們今生的結(jié)局。
那對情侶相擁著離去，說著旁人聽來肉麻的情話，不外乎“�？菔癄�此情不渝”。很久以前我閑著無事翻閱曉薇帶來的報紙，無意中翻到Ｊｏｙ的情感專欄，她說自己不相信永遠(yuǎn)，相愛的那一刻戀人自以為看到了不變的未來，但愛情隨著時間逐漸蒼老。她問讀者：還記得上一次承諾的時間嗎？
我記得，我這一生只對顧曉佳一人承諾過。
Ｊｏｅ，我想讓自己徹底死心。語默輕輕說道，望著你的畫背對著我。
面對問題，才能最終解決。就在不久前，我剛勸過顧曉薇。如果必須面對面才能斬斷糾纏，我愿意帶她來見你。
“好吧�！蔽掖饝�(yīng)了語默的要求。


17 Ｔｈａｔ’ｓ ｗｈｙ ｙｏｕ ｇｏ ａｗａｙ


曉佳，我?guī)д抡Z默一同來看你。
電梯在十五層停下，金屬門緩緩向兩邊打開。你會不會怪我，帶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來看你，尤其還是她？
語默堅定地邁出電梯，我看著她的背影。倔強(qiáng)的女子，她固執(zhí)地要求結(jié)束。我該成全她，也成全我自己。
我跟上她的步子，打開了通往病區(qū)的門。
長長的走廊，在星期二下午三點(diǎn)非探病高峰時段沉肅可怕。偶爾響起召喚護(hù)士的鈴聲，凄厲地久久回蕩。
說實話我從來都不喜歡醫(yī)院，我本能地恐懼著死亡這個詞匯�？墒莾赡陙�，因為你的緣故，我漸漸習(xí)慣了醫(yī)院的消毒藥水味道。
房門打開，八號床的女孩拿著蘋果走出來。她剃光了頭發(fā)，我昨天聽照顧你的護(hù)士說她這幾天就要動手術(shù)了。
她很年輕，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
她看看語默，眼神好奇卻沒多問。她聞著蘋果，說如果會像你那樣昏迷還不如死亡。我的心猛地抽搐，當(dāng)年你也恐懼，卻是害怕死神。
“等你好了，我請你喝咖啡�！蔽倚χ�鼓勵她。我所能給予的是祝福，只是沒把握上天會不會理睬。
章語默沒說話，沉默地看我和她拉鉤定下約定，看她走進(jìn)盥洗室。我告訴語默這里大部分都是腫瘤病人，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憐憫神色。
我們走到監(jiān)護(hù)病房門口，我的手握住門把，回首看她。
她的臉色蒼白，小巧的貝齒緊張地咬著下唇，嘴唇微微泛白。“你確定要進(jìn)去？”我最后一次詢問。
她肯定地答復(fù)，牙齒放開了嘴唇。我打開門，和她走進(jìn)去。
看清是我，值班的護(hù)士笑了笑暫時離去。你的情況基本穩(wěn)定，即使有狀況發(fā)生我也會及時按鈴?fù)ㄖ�護(hù)士臺，所以每次我來看你，她們都會知趣地留出單獨(dú)空間給我們。
我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語默站在對面。她看到了你，你安靜地躺著，對我們的掙扎猶疑一無所知。
是，我真的想過放棄，面對一個比你更了解我的女子，面對許多人苦苦尋求一生都難以碰到的靈魂伴侶，我曾迷茫過。
你早就許了我自由，知曉我們故事的人都勸我放手。若此刻我轉(zhuǎn)身而去牽起她的手，沒有人會反對。
除了我自己！
我在懸崖邊緣背過了身，我永遠(yuǎn)不想知道再往前一步究竟是墜落深淵還是飛向天際。我心里明白，無論是哪一個結(jié)果，我必定會對另一個耿耿于懷。既然終究不能釋懷，那還不如維持現(xiàn)狀。
有人會認(rèn)為我軟弱，有人會說我逃避，甚至于有人還會認(rèn)定我自欺欺人。生命中如果不曾出現(xiàn)章語默，如果不曾有這一段邂逅，他們又會如何看待我的等候？
因為愛而執(zhí)著，難道真是一種癡傻？
語默看著你，然后又看著我。她是那么善良靈秀的女人，她支持我的決定，即便她已為此傷心難過。
我們離開你時，十五床的老伯離開了人世。從病房門前經(jīng)過，家屬悲痛欲絕的哭聲讓我的心情更加陰郁。我不喜歡醫(yī)院，在這里我逃避不了直面死亡。
電梯指示燈一層層往下降，在五樓停了一下。進(jìn)來兩個中年婦女，旁若無人地夸耀自己的孫子孫女有多好玩。語默往我身邊靠了靠，她略略抬起頭，憂郁的目光從我臉龐快速掠過。
我知道，她聞到了Ｋｅｎｚｏ的味道。
外面的天空很藍(lán)，空氣里不再有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陽光照在我身上，照不進(jìn)我內(nèi)心深處陰暗的角落。
章語默轉(zhuǎn)過頭看著我，她微笑的臉比蔚藍(lán)的天空更動人。她說：“Ｊｏｅ，為我做一杯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吧�！�

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我記得曾經(jīng)把語默比作這種咖啡。用Ｗｈｉｓｋｅｙ調(diào)和，成熟中帶有憂郁。
我走進(jìn)吧臺，拿出酒精燈，還有為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特制的杯子。杯身上有兩條金線，分別代表威士忌和咖啡的容量。
這是最難做的咖啡，但同時也是最好喝的咖啡。
我看別人做過，店主一邊往杯中倒入威士忌，一邊對我說：“做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最重要的技巧是掌握恰到好處。”
威士忌的容量約為一盎司，多了則會影響咖啡的味道。我往咖啡杯中舀了一小匙褐色的砂糖，語默不喜歡太甜的口味。然后我拿出威士忌酒瓶。
“威士忌最著名的有四大類，蘇格蘭、愛爾蘭、美國、加拿大。你知道為何要用愛爾蘭威士忌嗎？”我打開瓶塞，微笑著問她。
她略一沉吟：“蘇格蘭威士忌用泥炭熏焙，會有煙味；美國威士忌，有橡樹的芳香，但一杯咖啡香味混雜，太喧賓奪主；加拿大威士忌，口感輕快，不符合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成熟中帶有憂郁的風(fēng)格。”她看著我，狡黠一笑，“最重要的是，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當(dāng)然要用愛爾蘭的威士忌嘍�！�
和她談話是愉快的體驗，每個話題她都能說上幾句。金黃透明的酒液緩慢注入咖啡杯中，我小心翼翼地控制威士忌的容量。
“Ｊｏｅ，這是我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
我的手一顫，酒液的流速一下子加快。威士忌，太多了。
放下酒瓶，我凝視著面前的女人。
那天她說想讓自己徹底死心，我已然預(yù)見今天的結(jié)局。只不過真正面對時，心痛的感覺超乎我的想象。
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章語默的潛臺詞是告別。
人生有聚必定有散，相聚的時光總是小于分離。我留不住她離去的腳步，從一開始我就沒有牽住她的手。
“對不起，我無法做完。”我熄掉酒精燈。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我怎么可能在確定她要離開后，還能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出從容鎮(zhèn)定？咖啡和威士忌的比例不對的話，絕對不是完美的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
語默跳下轉(zhuǎn)椅，拿起放在一旁的皮包。她看我的眼神有惋惜、無奈，唯獨(dú)少了猶豫。我們都已做出選擇，并且相信這是最好的抉擇。
她走了，走出我的視線，也走出我的生命軌道。我的天空劃過一顆叫做“章語默”的流星，絢爛過后不留痕跡。
我看著你的畫。我守住了承諾，曉佳，可為何感覺到的仍是孤獨(dú)？

顧曉薇從北京回到上海。多日不見，她明顯瘦了，下巴變得削尖。
看到她平安無事站在我面前，我不是不高興。但她的消瘦讓我生氣，這個丫頭還是不會好好照顧自己。
“拜托，現(xiàn)在流行骨感好不好？”曉薇聽著我的數(shù)落，翻翻白眼以示我的落伍。
“流行趨勢再怎么變化，健康永遠(yuǎn)不會被淘汰�！蔽叶私o她一杯瑪琪雅朵。
曉薇端起杯子，“咕嘟嘟”一口氣灌下，看得我瞠目結(jié)舌。雖然有評論家說瑪琪雅朵最好的喝法就是一氣喝完，但現(xiàn)實生活中未必人人會這么做。至少以前顧曉薇的喝法極為淑女。
她的嘴角沾著雪白的泡沫，我拿了紙巾盒遞給她。曉薇抽了一張輕輕擦拭嘴角，一邊對我說：“Ｊｏｅ，我剛?cè)ミ^醫(yī)院�！�
“曉佳還是老樣子�！蔽业�淡說道，平心靜氣。
她把空杯子推還給我：“你會不會有一天突然決定放棄？”
章語默曾讓我在放棄和堅持的邊緣徘徊。我無從得知未來是否會出現(xiàn)比她更吸引我的女人，但在她和你之間，我選擇了你。時至今日，我再也找不到棄權(quán)的理由。
“不會�！蔽一卮鸬�。那一天已經(jīng)過去，我們同時讓曖昧停下了舞步。
曉薇若有所思地點(diǎn)頭。她不可能知曉章語默的存在，更不會知道我差一點(diǎn)背棄諾言。如果愛情的不再完整是一種背叛的話，那么我無法否認(rèn)背叛了你，即使最終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我會的，Ｊｏｅ。哪怕以后還是會想念他，我決定了。”她攤開手做無奈狀，“所以今天我辭職了，我的人生不想再同宋巧云聯(lián)系在一起。”
顧曉薇和宋巧云的友情從中學(xué)開始，巧合的是高中、大學(xué)甚至工作都始終在一起。仔細(xì)算算，已經(jīng)十多年了。想不到最后仍然為一個男人分崩離析。愛情，的確是一把傷人的劍。
“有什么打算？”我問道，遞給她怡口蓮。三月初一位顧客送給我的結(jié)婚喜糖，到今天還沒吃完。曉薇不像上次那樣用減肥做借口推托，剝開了糖紙。
“我沒想好，先休息一陣子吧�！彼齽x那閃過了茫然神情。
“既然這樣，先來幫我的忙，好不好？”我提出建議。章語默不再來了，她的缺席讓我的寂寞更加刻骨。
至少眼下，我還不能克服期待她到來的習(xí)慣。

我在超市再次遇到了語默。這是自她點(diǎn)了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后我們首次見面。
人很多，周圍一片嘈雜，她排在我旁邊的收銀長隊中。
“好久不見�！蔽疑性诮M織支離破碎的語言，她先開口問了好。她的神情坦然，甚至帶著彬彬有禮的微笑，仿佛我和她只是偶遇卻很不湊巧認(rèn)識的路人，出于禮貌不得不打招呼。
“最近很忙？”我堆起笑容，客套地問。掩飾，誰不會呢？
語默看到我的購物車?yán)飻[放的一盒水餃，仍舊是當(dāng)初她沖過來告訴我很難吃的牌子。一切都依舊，改變的是我們兩個。最開始的路人甲乙，曾經(jīng)離愛情一步之遙。
我也看了看她推著的購物車，雀巢速溶咖啡。有一天深夜，我走進(jìn)她的家。她為我沖了一杯速溶咖啡。我沒有喝，任它在茶幾上慢慢冷卻。那個晚上我聽到了一個關(guān)于背叛的故事，我的心比不放糖不加奶精的咖啡更加苦澀。也許就在那晚，我被這外表堅強(qiáng)實則內(nèi)心脆弱的女子深深打動了。
我不止一次說她固執(zhí)，因為她始終不放棄我認(rèn)為太苦的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晌彝瑯邮枪虉�(zhí)的人，因為我始終放棄不了你。
我排的隊伍移動比較快，而她的隊伍一動不動。排在我后面的顧客催促我往前走，我看著章語默。
“再見。”她淡淡地說道，語氣波瀾不驚。
結(jié)完賬，我提著購物袋離開。經(jīng)過旁邊的收銀臺，我看到章語默正把選購的商品一樣樣擺放上收銀臺。下一個就要輪到她結(jié)賬了。
我走過去，命令自己不許回頭再看。
習(xí)慣，真的很難改變。

辭職后的顧曉薇到咖啡店幫忙，營業(yè)時間提早到上午九點(diǎn)。我的生活狀態(tài)基本維持原樣，白天在家做動畫設(shè)計，到下午六點(diǎn)去咖啡屋和曉薇交接班。中午曉薇會過來和我一起吃飯，通常是她買的盒飯。
曉薇喜歡看電影，利用吃飯的時間把我們收藏的碟片全部看了一遍。她和你的興趣差不多，偏愛浪漫的愛情故事。
《甜蜜蜜》是顧曉薇最喜歡的一部電影，你也很喜歡。和你一起看時，年輕的我喜歡Ａｃｔｉｏｎ ｍｏｖｉｅ，覺得《甜蜜蜜》節(jié)奏太慢，看到一半就睡著了。現(xiàn)在想和你一同看，卻不知道還要等待多久。
我收拾茶幾上的飯盒擋住了曉薇的視線，她左右騰挪想繞開我，同時連聲叫喚：“要結(jié)束了，別擋住我，Ｊｏｅ！”
我回頭看著電視屏幕慢慢坐下，不想再錯過結(jié)尾。當(dāng)年你和我討論過影片的結(jié)局，稱贊非常經(jīng)典�？上�我睡著了一無所知，你還笑著說自己是“對牛彈琴”。
影片開頭我還記得，黎明坐在到香港去的火車上，叫醒背后的一位乘客，然后獨(dú)自離開車站。我想起來了，當(dāng)初我曾辯解男女主角叫黎小軍、李翹太普通，所以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你開玩笑問我是不是應(yīng)該叫做喬墨笑和顧曉佳？如今想起，恍如隔世。
鄧麗君的歌聲中，黎小軍和李翹在商店櫥窗前相遇了。鏡頭回到黎小軍乘車初到香港的情景。他叫醒了背后的乘客，然后獨(dú)自離去。那位乘客之后也一個人離開了車站，回首望去，正是剛剛到香港的李翹。
于開始處結(jié)束，緣分弄人。電影給了一個希望，他們在人海中重逢，然而有些人卻是不得不分離。
顧曉薇沉默的時候一定是在想念孟子桓，就像我總是不期然想起章語默那樣。思念沒有開關(guān)，我們無法自由操控。一些人明知多想也沒有用，卻仍然不由自主惦記。
“Ｊｏｅ，我去開店了。”曉薇從沙發(fā)上跳下來，穿上拖鞋往門口走。
“曉薇，孟子桓有沒有找過你？”我看著她的背影問。她的腳步略略一停，但很快繼續(xù)前行。
“我祝福他和巧云白頭偕老�！彼�在門口換上鞋，打開房門，“心甘情愿的選擇，就不應(yīng)該后悔�！�
我心甘情愿地選擇繼續(xù)等待顧曉佳，放棄了章語默，我不應(yīng)該后悔。但看到黎明和張曼玉在紐約街頭重逢，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的卻是在超市第一次見到的語默。
我拉開窗簾，放進(jìn)一室光明。明晃晃的陽光讓我的眼睛一下子難以適應(yīng)，有點(diǎn)痛。今年夏天異常的炎熱，驕陽似火。
晚上，我一個人在店里。平時曉薇會逗留到八點(diǎn)左右暑氣消散后才回家，今天她有網(wǎng)友聚會提早走了。
客人陸陸續(xù)續(xù)結(jié)賬離開�？焓�二點(diǎn)了，我關(guān)掉了大部分的燈，只剩下頭頂那盞橘黃色的吊燈。
再過十五分鐘，我會關(guān)門回家。
耳朵里傳來店門被推開時丁零當(dāng)啷的聲音，曉薇在門把上掛了一串小鈴鐺。她說這樣會讓客人在進(jìn)門的同時感覺到店主歡迎的態(tài)度。
我抬頭職業(yè)化地微笑�？辞宄�走進(jìn)店堂的人，習(xí)慣性的笑容變得由衷喜悅。
進(jìn)來的人是她，章語默！
像漫長的一個世紀(jì)那么長久，我終于又再見到了她。


18 Ｆｏｒｅｖｅｒ ｌｏｖｅ


章語默向我提議道：“這一次，讓我為你煮一杯咖啡�！�
從我們相識至今，我站在吧臺內(nèi)，她坐在吧臺外，這是我們固定的位子一直未變。她白皙的手?jǐn)R在桌上，纖長的手指上有一枚流光溢彩的鉆戒。
時間，是指間流過的細(xì)沙，最后成為灰燼。上一次我沒能完成她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兩個多月后，她找到了能給她幸福的男人。
我感到安慰，但同時也失落。
從柜臺內(nèi)找出酒精燈，我轉(zhuǎn)身從身后的酒柜拿出一瓶愛爾蘭威士忌�；剡^頭面對她，我笑著問：“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可以嗎？”我相信自己的笑容，完美地掩飾了遺憾。
語默淡淡的笑容加深了，就像過去很多個夜晚，她為我們之間存在的默契展顏而笑。找到一個心有靈犀的朋友，值得慶幸。
我和她交換位置，坐上她常坐的轉(zhuǎn)椅。
她做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的樣子極其專注。今晚的她特別優(yōu)雅迷人，有一句名言說“認(rèn)真的女人最美麗”。在我們分別之前，她留給我最美的一面。這一生，我恐怕都難以忘記章語默微微瞇起眼睛，往咖啡杯中倒入威士忌的模樣了。
她在吧臺內(nèi)忙碌著，旋轉(zhuǎn)著杯子用酒精燈烤杯。褐色的砂糖晶體慢慢溶化，語默迅速移走了杯子。另一邊，咖啡壺中的曼特寧咖啡也已煮沸，咖啡和威士忌兩種香味混合在一起，濃郁得讓人光是聞著就已醉了。
咖啡的容量要切齊杯身上緣的金線。她再次微閉雙眼，小心翼翼地倒入咖啡。
章語默永遠(yuǎn)都不可能知道，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在心里一遍遍刻下她的樣子，在不可預(yù)知的未來歲月中，用來抵抗可以預(yù)見的孤寂。
她找了一個紙杯墊放上咖啡杯，推給我。
“先生，你的Ｆｉｒｓｔ ｏｒｄｅｒ。”語默微笑著斂手，“Ｉｒｉｓｈ ｃｏｆｆｅｅ�！�
這是我的Ｆｉｒｓｔ ｏｒｄｅｒ，哪一天她會為我做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我端起咖啡杯，威士忌和咖啡融合在一起，穿過冰涼的鮮奶油滑下咽喉。酒精在我的胃里燃燒，暖意隨著血液流遍全身。不管我的心情有多糟糕，一杯熱咖啡總能給喝的人帶來溫暖。
語默抽出一張紙巾，傾身為我擦去嘴角沾到的鮮奶油。這是她對我所做的最親昵的舉止，我哀傷地看著她，聽到她說：“我在巴黎等你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
巴黎？離上海那么遠(yuǎn)的地方！是和能給她幸福的男人一起去吧？
“不可能每天都有一個浪漫有錢的法國帥哥向你求婚的�！彼�開著玩笑，我卻覺得這個笑話讓我無比凄然。我應(yīng)該為她高興，畢竟我很多次暗中祝愿章語默能找到深愛珍惜她的男人。但事到臨頭，明白她終要和另一個人遠(yuǎn)走高飛，明白連偶遇都成為奢侈的想法，我舍不得。
語默說重逢是一個美好的詞匯，代表無限的希望。她凝視我的眼睛：“如果有一天你到巴黎去，看到一家叫‘幻影’的咖啡館，請你千萬要推門進(jìn)來�！�
一陣水汽迷蒙了鏡片�；糜埃�它的諧音正是“歡迎”。我看著語默，模糊的鏡片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毫不遲疑地點(diǎn)頭，我一定會去，去巴黎點(diǎn)我的Ｌａｓｔ ｏｒｄｅｒ。
“和顧曉佳一起。”章語默是個善良的女人，而且有時候比我更理智。從她進(jìn)來后我下意識地忘記了你，或許因為今夜我背對著你的畫，我放縱自己的感情從你身邊逃離。
她站在我平日的位置，她的視線掠過你的油畫。
總有一天，我會帶著你去看望章語默，無論她在天涯海角。
“好，我們會一起來。”這是我給語默的承諾。非關(guān)情愛，只是為了讓曾經(jīng)的糾纏塵埃落定。
她的英文名字叫Ｊｏｙ，和我欣賞的專欄作家一樣。她們是同一個Ｊｏｙ？我對自己搖頭，不可能，天下哪有這么多巧合？
可是，和章語默的相遇就是一個巧合！不管她是不是另一個Ｊｏｙ，她帶給我的歡樂、無奈，我一生都會珍藏心中。
她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抬起手，將她擁入懷中。咫尺天涯，即便緊緊相擁的時刻，我們也清醒下一秒是離別。
她走了，雖然是看著我向后退。但推開門以后，她沒有回頭。
“Ｇｏｏｄ ｂｙｅ．”語默用了一個希望能再見的短語。
空氣中有一絲淡淡的花香，是她身上Ｋｅｎｚｏ ｆｌｏｗｅｒ的味道。
我端起她為我做的第一杯咖啡，喝了一口。無數(shù)個夜晚，我在吧臺內(nèi)看著眼前的她，看著她身后你的油畫。
我放下咖啡杯，起身。走進(jìn)吧臺，我取出標(biāo)著“藍(lán)山”的咖啡罐。
我為自己煮了一杯咖啡——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
閉上眼睛享受完這杯Ｂｌａｃｋ ｃｏｆｆｅｅ。最初的苦澀過后，是咖啡純粹的醇香。
洗干凈杯子，我的目光無阻礙地停留在你的油畫上，眼前不再有她。
人生，從來沒有完美無缺。

后 記


終于完成了《五百次的回眸》，就像任何一杯咖啡，總有喝完的時刻。
本來不想寫后記，這是第一個寫到讓我傷感的故事。五百次的回眸，在構(gòu)思全文的最初就想好這是一個擦肩而過的故事。沒想到最后，還是會不忍心。
兩個不同愛情故事中同樣被留下的人，相遇了�？粗�語默在我筆下一步步撤下心防，向著愛情一步步走去，我為她最終依然離開的結(jié)局嘆息。而Ｊｏｅ，溫柔而沉默地和我一樣看著她一點(diǎn)點(diǎn)動心，他無能為力。
理智讓他逃避，因為他從來明白自己放不開對另一個女人的承諾。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真有這樣的男人，但是兩年前我在第二軍醫(yī)大學(xué)神經(jīng)外科的病房陪我媽媽的時候，我親眼目睹那些不知何時能夠醒來的植物人，親眼看著媽媽在我眼前生生離開，還有同一病房內(nèi)手術(shù)后昏迷不醒的男人。那個時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個人在現(xiàn)實中守候著我，我一定拼命地要醒過來。醒來，一起看日出日落。
可是曉佳沒有醒來，所以Ｊｏｅ還在守候。生活中充滿各種誘惑，已婚的男女都難免會遇到感情出軌，何況是寂寞無助的他。他真正心動了，陷入過去現(xiàn)在同時并存的兩份愛中。他對語默肯定是有情的，我很喜歡為他們設(shè)計的討論眼鏡那一段。曖昧，一直存在于他們之間，似是而非若即若離。
寫這個故事的靈感來源于上下班途中總會遇到的一些人，有男有女，相逢卻從不相識。我會幻想他們背后的故事，或許同時他們也會想怎么又碰到她了？公交車會經(jīng)過一家“舊日時光”的咖啡屋，然后Ｊｏｅ的形象在我眼前慢慢清晰。一個有著溫暖笑容的男人，他的遭遇應(yīng)該讓他用冷漠的眼神旁觀世界，可是他沒有。他溫和親切地笑著，在笑容背后是他辛酸的舊時光。并不是所有遭遇不幸的人都會扮酷，告訴全世界我受了傷。微笑中依稀的淚影，他選擇獨(dú)自承擔(dān)。
如果現(xiàn)實中有這樣一個男人如此對我，我此生無憾；如果遇到一個如此癡心對待女友的男人，我會和語默一樣祝福他，然后離開。他不屬于你，再想也沒用。
最后，祝福所有看文的姐妹，還有我自己，找到屬于我們自己的Ｊｏｅ，一起抓住Ｊｏｙ！
任何一種味道，最后都會隨風(fēng)而逝。人海茫茫，擦肩而過的瞬間，鼻端掠過熟悉的香味，想起一些往事一些人，那就足夠了。

愛情鳥

好好珍惜自己美好的時光
別等失去了才后悔